长安城内道路平坦,马车左摇右晃中偶尔会有一道亮光射入车内,好让戚瑾看清现在的方位。
出了城,车速加快,道路变得颠簸,除了车轮压路和骏马的嘶嘶声,再无他音......
戚瑾撑开身上破布,望着渐行渐远的城墙,回不去了。晶莹的泪水随着颠簸的马车甩下脸颊。戚瑾低头擦干眼泪,却发现怀中有一些微光,他抽泣地拉开衣襟,似乎一团萤火虫,压了这么长时间,微光三三两两。
戚瑾抽着鼻子,小心翼翼打开纱袋,捧起一动不动、逐渐失去微光的萤火虫,看着他们一个个黯淡。
明明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怎么会变成这样,戚瑾不懂。
马车一个颠簸,戚瑾手中的仅存之物在对流的空气中被吹散......
周边又陷入黑暗的寂静中,戚瑾躺在车厢一个角落,一动不动。
翌日,马车停了,戚瑾跪坐在车厢内,用破布把自己围成一个包裹,活像一块立着的煤炭,通过缝隙偷窥外面的景象:一片郁郁葱葱,树木林立,偶尔有几只鸟嘤嘤飞过,长安城中见不到这样的陌生的景象。
“醒了?”昨天的男人走到“煤炭”旁,递给他一块烙饼和一个苹果。
戚瑾惶恐地伸出小手,接过后,迅速收回。
“出发了小孩!”男人扬鞭抽下,马车迅速奔驰。“照这个速度,再有三天就到渝州巫峡喽!驾!”
戚瑾不想去“渝州”,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可他又不敢跟这个身上背两把刀、满脸胡茬的人交流。
路上的这三天简直给世子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冲击,驾车大叔的车技过于强悍,长安到渝州半个月的路程竟然三四天就到达,让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风餐露宿”。
进了渝州,这座城位于长江水路要道,经济发达,来往商人不比长安少。
男人用刀轻轻拍了拍车厢中凸起的一块,“小孩,你爷爷让我送你到渝州,下车吧......诶...把我的布留下。”
戚瑾带上没吃完的食物,一溜烟跑进巷子里。
“小孩,要钱吗?唉?人呢?”男人转身掏了一块银子,一转脸,小孩就不见了,“那我走了,你保重!”
“驾!”
戚瑾躲在小巷子一个角落里,他再也不想和带刀剑的人打交道了,可他身上身无分文......
发觉男人走了,他悄摸走到大路上,看到路边有小孩穿的破破烂烂,又哭又闹的向行人要钱。
......
才一个白天,食物就吃完了,傍晚,行人渐渐少了。戚瑾看着路旁有一家典当行,藏起自己的镯子,脱下自己的衣服,拍拍干净,尽力递上高高的栏杆。
老板越过栏杆看到下边是一个小孩,掂掂手里磨破了一些的丝绸上衣,心里疑惑,谁家的少爷离家出走了又?给了他半两银子打发走了。
戚瑾拿了银子不敢说什么,也不知是否值得,赶紧趁路边小贩没打烊要了碗面。
夜晚,他找了块泥地,到里面打了个滚,往脸上摸几把泥,心里想着也许这样不会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吧?
半两银子吃了两三天,还是没人来找他,戚瑾摸了摸浑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就有怀里的一对银镯子了。
有一天傍晚,换了个典当行,这次用一只银镯子又换了半两银子。
生活还是这样,除了日常躲在陋巷中,也能认识几个同龄的小孩,其中他颇有好感的一个人,经常会保护他不受大孩子的欺负。
“饼分你一半。”戚瑾把自己的小白饼掰成两半递给另一给小孩。
“谢谢你!”对于流浪的孩子来说能有一口东西吃就不错了,他接过饼如珍馐,小口品尝。
这个小孩没名字,仅仅比戚瑾小一岁多,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个头比戚瑾矮一个头,虽然是小孩,但心智远远成熟于娇贵的戚瑾。
“他们都叫我球球,你也这样叫我吧。”
“那我叫.....小花......”
至此以后,街上就多了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没钱了,球球渐渐跟其他人学会了一些挣钱的把戏。
“挣钱”的时候,戚瑾总是躲在一旁,球球在路上游荡,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脚一扭撞上去。
“啊!你撞我!呜呜啊啊啊.....”球球立刻抱着这个倒霉蛋,鼻涕眼泪一道往上抹。
“我靠!起开!”被陌生小孩撞懵的男人,尝试甩开他,可每他越慌张,小孩就往上抓得更紧。
路人也是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什么人啊这是!撞了小孩还不道歉,就想着跑!”
“就是,看把小孩撞得!”
“不是我!我路过!”男人尽力向周围的人解释,但他越解释,围观路人越多,最后只能在众人的啧啧声中丢下几文钱落荒而逃......
球球“委屈地”捡起钱踉踉跄跄地走开,嘴里念叨着:“我要找我娘亲啊啊啊....”
“可怜的孩子......”
路边的人摇着头直唉声叹气离开......球球也在人群中渐渐止住了哭声,走到戚瑾面前,拉起他就跑。
“哈哈哈哈!有钱了!我请你吃饼。”
两个小孩欢快地在大街上奔跑,流浪的日子,有口吃的就没什么烦恼了。
从戚瑾来到渝州,已有半月。原来的世子殿下锦衣玉食,出行都是前呼后拥;而今他只能睡在路边,仅有一件薄的、穿的发黑的里衣抵挡夜里寒气,也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父母安康、家人团聚,醒来后却也只余两行泪痕......
这几天,街上的游荡者渐渐少了,戚瑾经常偷偷地看着他们,原来是往北去了,他找到球球想他诉说心中的苦闷,表达他随波北上的打算。
“嗯.....那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听说长安很远,会累死在路上的......”球球用小脏手抓着破烂的袖口,“那你要小心......还有一块饼,你带上吧。”
戚瑾和他抱了抱,两人相望,两眼泪汪汪。
“我走了,以后我来找你!”
球球送别了戚瑾,退到自己常呆的角落。戚瑾大概是队伍中最小的小孩了,用尽力气也只能跟在队伍最后。
说是队伍,其实也是拉帮结派的十几个人,三五成群,稀稀拉拉缓慢行进。
七月流火之时,白天太阳晒在官道上,仿佛要把人蒸上天空;到了晚上,山风吹来,对于顿顿食不果腹的戚瑾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不巧的是这时偏偏又来了一场大雨,这大雨来得急又猛烈,不必说,可怜的世子又病倒了。
一行人聚集在官道旁一棵树下,互相传递着温暖。戚瑾年龄小,性子又柔弱,自然被排除在最外边,仅靠头顶上零散的树叶为他遮风挡雨。
“就当做是母亲的手......也好......”
不想动,动不了了。
冷......
在梦中,戚瑾看到父亲来接自己了,看到母亲准备的宵夜迷迷糊糊感觉一双大手将自己捧起来,送到一个温暖的地方。
“殿下,终于找到你了。”
沈幻尽数派出镖局中人暗中搜寻世子下落。他自己也是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日夜马不停蹄南下寻找戚瑾。
终于在一个暴雨夜,在闪电中看到了路边泥坑里躺着的一群人。他驾马飞驰之时,仅一眼便看到最外头蜷缩着的小孩。
“吁...”沈幻迅速下马,将浑身冰冷的戚瑾抱入怀中。
“殿下,终于找到你了。”这一刻,沈幻的心才松了一点,幸好连夜驾马,否则世子恐怕难以熬过今夜。
然而刚摸到戚瑾的额头,心上那根弦又紧绷——发烧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沈幻用麻绳把戚瑾系在自己身上,包裹在外衣和蓑衣为他取暖,一手托着他,策马回转向长安的方向。
上一个驿站离这并不远,一炷香快马加鞭即可到达。
这一晩,沈幻前前后后为戚瑾擦汗喂药,又没睡着,直到后半夜戚瑾才退烧。
凌晨时雨停了。沈幻准备好世子也许需要的东西,才趴在床边睡去。
天亮以后,戚瑾迷迷糊糊热醒了,醒来查看周围,被旁边趴着的人吓一跳,赶快扯开被窝准备逃走,却不小心压到沈幻的手了。
“嗯......”沈幻抬起头,睁眼便对上惶恐的戚瑾,“殿下!您醒了。”
戚瑾一看是父亲的好友,脸上的惊恐立刻转为痛哭,一把抱住沈幻,嚎啕大哭“沈叔叔......哇啊......”
“殿下这几日受惊了,我来晚了。”沈幻心疼地爱抚戚瑾的后背,欲言又止。
“沈叔叔,我家......怎么了?”
沈幻给戚瑾擦擦脸上泪水,摸着他消瘦蜡黄的双颊,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干裂,怎敢告诉他清王府上下仅他一人生还......
“殿下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做些东西吃?”
“我家怎么了?哇啊......”戚瑾见沈幻不理自己,一边抓住他的衣服狂摇,一边大哭。
“殿下吃了饭,我就告诉你。”沈幻依旧耐心地为戚瑾擦眼泪,待戚瑾安静下来后才把他放在床上,出门叫小二上楼来送了两碗牛肉面。
“殿下吃吧,吃完我们就走。”
沈幻摆好筷子,招呼戚瑾过来,见他不动,又补充一句,“边走边讲。”,他才肯动。
在外风餐露宿能吃饱一顿饭就算不错了,这个时候的戚瑾好像失去光环的小野猫,头发乱糟糟,吃起东西丝毫不在意礼仪,吃的满脸都是。沈幻也不提醒他,随他去吧。
吃过饭,戚瑾坐正身子,巴巴的看着沈幻,等着他履行诺言。
沈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银镯子,昨夜给戚瑾脱衣服时滑落出来的。
“我的!”
“殿下的东西,我先替你保管,”说着又包好镯子,放入层层衣襟中。抱起戚瑾坐在明亮的地方,给他擦擦、梳理头发,在他身后轻轻说:“殿下以后跟着我,换个名字,就叫沈如卿,好不好?”
戚瑾对意料之外的言语举动吓到,回头盯着沈幻疲惫的双眼。“为何?”
“殿下很乖,我不会害你。以后你叫我一声爹,我来保护你。”
“不要!我有爹。”
戚瑾这话一下刺进沈幻心脏,连带手上梳理的动作也一滞。“以后你叫我爹,我唤你阿卿。你是我儿子......”
“唔啊......”戚瑾又开始啜泣。
“你点头,我们马上就走。”
戚瑾低声啜泣。“你骗我......”
楼下传来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沈幻和戚瑾都被这声音吸引。沈幻静步走向房门,刚拉开一道缝观察观察情况,门就被外人推开。
来人是两个官兵,一身官服,腰佩长刀,大摇大摆走进房间四处打探。
为首的人看着身边面色疲惫的男人,指着地下的小孩恶狠狠地对他说:“公家查案。这是你儿子?”
“是啊,官爷。我们父子从泾门逃难过来的,儿子淋了雨发烧了......”沈幻往官爷手里塞了一小块银子,“您行个方便,孩子还烧着,得看郎中......”
官爷捏捏手里的银两,轻蔑地看一眼沈幻,径直走向戚瑾,“小子,你爹啊?”,指指沈幻,“从哪来的?”
戚瑾不知眼前何人,想要站起来,却被官兵的煞气震慑。
沈幻赶紧跑过来安慰他,同时悄悄轻掐戚瑾。
“他,是你爹?”两个官兵的手抚上刀把,门前的小二吓得腿发颤。
戚瑾与眼前人的眼神吓坏,突然大哭“爹啊.......”,双手环住沈幻脖颈,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在他衣服上。
沈幻抚着儿子,伸手抹了一下衣服上的涕泪,对着官兵尬笑一下,“官爷,你看,小孩病还没好,您见笑了......”
“哼,走!”两人走出房间,出门还顺手推了一下小二,小二连连赔笑:“官爷慢走......”
两个军官气势如虹地走出驿站,一个人悻悻道:“哥,就这样放过他?他还带着个小孩呢。要是......”
另一人顶了一下他的肩膀,拿着手里的银两在他眼前晃晃:“人家都给钱了,你还想咋?上头叫咱抓人,连个画像都没,更别说啥好处了!上边想要啥咱哪知道?”
送走两位官兵,小二小步快跑,又向沈幻解释:“抱歉啊客官,官爷说找一个小孩,小的也不敢隐瞒......”
“无妨。”沈幻自然已知道这种情况才快马加鞭寻找戚瑾,挥手让小二退下,自己立刻收拾东西。
“沈叔叔......”
“嗯?”
“爹......”
“阿卿,我们走。”沈幻给他换身新衣服,又给他披一件黑色外衣,怀里抱着他,后背背着行李。
“驾!”
沈幻骑马,走的不是长安方向,反而向东。陆路换水路,乘船往东去。
上船许久,天色渐变,沈如卿才想起来问沈幻的目的地,“沈......爹,我们去哪儿?”
“阿卿乖乖的,爹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想回家!”
......
总之,沈幻一路上连哄带骗,终于让小孩安静下来,打消回长安的念头。
沈幻摸摸儿子的头发,拿出一颗大白桃在清澈的河水里洗干净,悄悄拿出随身短刃削了皮,递给沈如卿,“很甜,尝尝。”
沈如卿“哇”地咬下一大口,在嘴里嚼嚼嚼......
“好吃吧?以后天天都能吃到。”
在船上视野开阔许多,小船经过银江,水面上错落地立着许多荷叶、荷花。清风徐来,银江泛起阵阵涟漪蝴蝶蜻蜓也随着小船上下翻飞。
沈如卿有时扒在船边上,眼睛看水里的锦鲤、嘴里吐着葡萄籽吓跑小鱼。有时躺在沈幻大腿上,仰望天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睡醒了,发现自己趴在沈幻肩头,沈幻带着他悠悠地走。
不坐船了,到地儿了。
穿过银江,就到了秦岭之东——桃源镇,顾名思义,盛产桃子、生活安稳。
林氏唤阳谷虽有“谷”字,却不在山谷里,反而就建在秦岭东南脊背之上,纵横数十里。林家地广人稀,环境清幽,且谷主林箫也是沈幻和清王的好友。沈幻为躲避官兵追寻,决定暂时将沈如卿托付于林家,外面消停了再把他带走。
两人上山路上,沈幻叮嘱沈如卿几件事,可见,他自己没打算呆在这。
“阿卿,上了山,如果爹不在身边,你要听林谷主的话。”
“嗯。”
“山上有很多小孩子,你和他们好好相处,有人问,你就按爹告诉你的话回答。”
“嗯嗯。”
走着上山路,沈幻驻足,蹲下与沈如卿平视,学者清王的样子抚着戚瑾的小脑袋。
“必要的时候......就装装可怜......”
沈幻尚未成婚、没孩子,但收养了不少,一路上把自己多年的“育儿经验”都拿出来哄他了,既然小孩这么些天都活下来了,也很聪明,寄托林家是当下的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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