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纸舟

汀厝回头,看到回时浮浮现出银白色的字。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一句废话。

字迹消失,又出现。

【你可以休息了。】

“什么叫可以休息了?”汀厝提高音量,“我费尽心思找到毒源,马上就能配制出解药。半个月后我还要带小满去看海,你干嘛把我弄回来?”

回时浮字迹未动,只是变得更明亮。

【你可以休息了。】

汀厝深吸一口气,眼睛闭上又睁开。

他声音低沉:“有事说事,没事滚开,不要妨碍我的安排。”

回时浮字迹飞速变化。

【这真的是你最初的安排吗?

你真的是按安排行事吗?

汀厝,你似乎有些自信过头了。】

汀厝被祈愿楼的行事作风激得恼火,“你到底想干什么?说人话。”

空中的字散开,变化了模样。

【汀厝,你和祈愿楼的合约到此为止。

你可以休息了。】

汀厝瞳孔震动,混乱中,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都不知道和祈愿楼的合约内容。

“你什么意思?我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回时浮重复。

【你可以休息了。】

汀厝忽然慌张,他语速加快,“事情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让我做,你让小满怎么办?小满——”

【祈愿楼自有安排。】

汀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

汀厝太久没有消息。

两月时间一到,江浸月便隐隐心慌,汀厝从来只有早归,没有延期。

许是什么事耽搁了,江浸月心想。

三日,五日,十日,一个月过去了,祈愿楼仍然纹丝不动,没有要出现的迹象。

没关系,没关系,估计是事多纷杂,过两日就回来了。

半年过去,新王登基,尘埃落定。

江浸月才慢慢从惴惴不安里缓过神来。

她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

【汀厝,如果有哪天你没准时回来呢?】

【没这种可能。】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在很久之后加上这么一句。

【小满,如果真有那天,你就出京州城,在怀思江上给我放一只纸舟,让它带我去我梦寐以求的地方。】

江浸月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她轻笑出声,缓缓吐出一口气。

————

小满夏夜,月光如水,水面如镜。

江浸月寻了一块平缓的坡面,慢慢下坡之后,借着江水很仔细地洗了手。

初夏的风,带着些凉意,吹过带水的手更显得冷。

江浸月本想就着衣摆擦擦手,不知想到什么,任由风将潮湿吹散。

她就像一颗石头,不知坐在那儿多久,一直盯着水面。

水纹有规律地打向岸边,带着明月的银光。

光始终在那儿,却也始终只有光。

江浸月抬起手,盖上酸涩的眼睛。

江浸月嘴里嗫嚅着什么。

自己安慰自己。

江浸月轻轻捏着腿,没过一会儿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纸和两颗圆球。

将纸一张张铺在江岸,前一张姜黄色的纸约有一寸重叠在后一张上。

她怕风将纸吹散,本想捡些石头压着,想着这似乎有点麻烦,便放弃了。

那风好像有灵性似的,知道自己不该把她的成果吹散,只徐徐吹着。

吹弯了芦苇荡,吹起了那忙活身影的长发,却让那轻飘飘的姜黄纸安然无恙。

江浸月前前后后忙活好,面色平静地走回巨石旁,看着自己的成果。

八百八十八张姜黄纸以巨石为中心,沿着怀思江畔向前后铺开。

她拿出打火石,引燃手中的最后一张纸,将它置于纸龙的正中央。

很快,火光由中间向两边蔓延。

纸很薄,燃烧起来虽有火光但并不惹眼,所以并没有人知道这初夏之夜,有人曾独自进行过一场祭拜。

江浸月靠着身后这块巨石,静静地看着两条火焰长龙,火焰让她漆黑的瞳孔变成了暖橙色。

这天地辽阔,黑夜之下,除了银色的江,就只剩下暖橙色。

火焰,瞳孔,和衣裳。

而后那瞳孔泛起一丝潮,那瞳孔的主人的眼角闪过一道暖橙色的光。

那道光转瞬即逝,后来夜色下的暖橙,就只剩下了即将燃尽的火苗和离去的衣裳。

黄纸燃尽,只剩一地灰烬。

夏风吹过,灰烬飘然腾空而后落进江河,随着江水东去。

江流想要将祭奠者留下的一切统统带走,而纸烬在飘到江中央时,好像有一股力将它们扯下,瞬息过后,江畔江中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一抹残烬将要沉下时,夏风好像又将祭奠者留下的几句话也顺势抛了下去。

残烬沉江,明明轻若无物,却好像有石块入水,在波涛里留下一圈又一圈违和的涟漪。

————

汀厝即将倒地时,眼前场景迅速变换。

祈愿楼华丽璀璨的房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星星点点的夜空。

他好像下落了很久。

停止时,并没有狼狈撞向地面。

气泡层层叠叠遮掩视线,闪耀飞逝,看不清晰。

光柱支撑起视线中央的光斑,似朦胧火球,将要将人灼烧。

耳边传来一声声有规律的震动,像心跳,像战鼓在水下擂响。

“笃笃、笃笃——”

汀厝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大光斑不是火球。

是江中明月。

他落到了水中。

心跳声越来越弱,汀厝感受到自己越来越轻,离水中月越来越远。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没了视力。

在怀思江中的他,仅剩下耳边微弱的心跳声。

忽然,他听到一阵风声。

汀厝很轻地笑了笑。

果然要离开了,水下怎么会有风声呢。

心跳声越来越响,而后倏然停止。

耳畔有人在说话。

很清晰。

【汀厝,你说过我穿暖橙色很好看。】

【对不起呀,我来晚了。】

【可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啊。】

原来……不是风啊。

原来……那是叹息。

汀厝落了泪。

水消失在水中。

————

后来江浸月一直很遗憾,她似乎没有同任何人好好道过别。

————

花辞独自在江浸月的小院里等着,拿着竹球和相思玩闹。

她今晚似乎出了门,花辞知道自己没有权力知晓她的行程。

新帝取消了宵禁,但百姓大多保持着旧时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生怕是圈套。

江浸月很晚才回来,看到花辞并没有多少意外。

政权交替那么忙碌的日子,花辞都保持着夜访的习惯。

江浸月不关心局势,他也不会和她讲,只是这艰难的日子里每晚给他带些难寻到的零嘴,和雷打不动的几株腊梅。

听到开门声,花辞拎着相思后颈皮把他抱到怀里。

扬起一个笑:“回来啦——”

看到江浸月的那一刻,花辞愣了愣。

在岐岚山时,江浸月日日都穿着鲜艳活泼的衣裳,是山谷里自由恣意的蝴蝶。

自从京州再见,江浸月为了贴合“董和颜”身份,无时无刻不穿素衣,斑斓的色彩再也没有出现在她身上。

后来花辞才意识到,她在守孝。

江浸月今晚不知道出去见什么人,竟破天荒地穿了一件暖橙衣裳,带了一支银色发钗。

这衣裳看布料剪裁和她儿时穿得一脉相承,江浸月虽然很瘦,但她的身量比从前长了不少,这衣服应该是很早之前做的,一直压箱底,今晚翻出来穿上。

花辞被晃了眼,江浸月很适合艳丽的颜色,衬得她稚嫩懵懂,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睛,也因为色彩变得灵动起来。

但花辞心中很吃味,想问她去见了谁。

可江浸月似乎很累,相思叼着球找她玩,她蹲在地上,几乎快要没有力气应付他。

相思很有灵性,感受到主人的疲惫,舔了舔她的掌心后,回头冲花辞喵了一声,意思是让他来,叼着球跑了。

花辞立刻把想说的话咽下去,他在江浸月身侧席地而坐,方便她累时枕着他的肩膀。

“要不要喝梨茶。皇帝让人从南边带来的,我顺了几个。”

江浸月对花辞胆大包天不怕死的行为不予置评,相信他做得无声无息,不会被人发觉。

就算发觉,也查不到他头上。

他的曾经决定了他有这样的能力。

花辞在去年冬至时向江浸月坦白了过往,给她讲了和凭栏问有关的一切。

他三两句话概括了“七月十三”和“无名”怎么变成“十四”。

他说了梁十的聪明勇敢,最早觉醒反叛意识,认识到他们身处一条歧路,将命运踩在脚底。

只是鱼死了,可惜网没破。

他说了元宵的吵闹和自作主张,承认了那把本应由他放的火。

花辞可以一直将他的过往隐瞒下去,只要他不说,没人会知道。

只要不说,他就永远可以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幸运和喜悦中,就不必面临着再度失去的恐惧,和即将一刀两断的痛苦。

他以为江浸月会捅他一刀,或者给他一巴掌,又或是吼叫着让他滚,从此再不相见,余生的每时每刻,他都身处惩戒的深渊。

可他怎么都没有算到江浸月只平静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花辞愣住,“什么?”

“最初觉醒反叛意识的不是梁十。”

“那是谁?”

是你“师父”。

江浸月心道。

她什么也没说,伸出胳膊把僵硬的花辞搂到怀里,按着他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捏捏他的脖子,揉揉他的头。

干了坏事的孩子却得到了一颗糖果,花辞呆若木鸡,惊恐地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都不多说说你啊。”

江浸月搓搓他的后背,轻声道,“很累很辛苦吧,都过去了,不要怕。来,吃个饺子,要不然耳朵会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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