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回时

你好呀。

我是回时浮。

你可以叫我飘飘。

唉。

请原谅我先叹一口气。

你别怪我。

我突然被拉到这里,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赘述。

既然是祈愿楼给我拽过来的。

那我就先说说它吧。

说来实在是惭愧,我对它知之甚少。

我只知道,它是世间一切欲念的总和。

世人发明了很多成语。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当一个人的欲念达到顶峰,不容再多时,祈愿楼会在摇摇欲坠的欲求中挑出一两件替他或她实现。

比如快饿死时遇到个好心人赠送一块救命的馒头;倒霉透顶的人忽然抓到一缕运气,一歪头恰好天上砸下来的花盆;备受病痛折磨的人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走出房门晒晒许久不见的太阳。

亦或者身处长久思念中的人,进入祈愿楼为他造的梦境,见见不思量自难忘的人,得到一个求之不得的拥抱。

九层华丽楼阁只是祈愿楼的虚影。

真正的祈愿楼无形,看不见摸不着。

但它无处不在。

正如欲念那般。

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欲念,无论人、动物、或是植物。

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欲念使万物生,亦使万物亡。

我并不是祈愿楼的使者,甚至连它的狗腿子都不算。

祈愿楼没有使者,它遍地信徒。

自我诞生之日起,我便知道,我是无形思念的实体。

睁开眼睛的第一刻,我看到了一个在无尽相思中挣扎的姑娘。

————

花辞和汀厝是一个人。

但又不算是。

我说不清楚。

我按照祈愿楼的指示,取走了他十九岁前的记忆。

取走之后我保管许久,因为我没找到一个适合的容器。

后来我想,记忆之所以被称之为记忆,就是因为它被记得。

被“人”记得。

被活着的人记得。

于是我将记忆放在一只纸糊的傀儡中。

那只傀儡给自己取名叫“汀厝”。

虽然是纸糊的,但你别质疑,别嫌弃。

汀厝是我按照花辞的身形做的。

它很结实,很灵动。

血肉、骨骼、脉搏……

快乐、忧伤、疼痛……

应有尽有。

根本看不出和正常人的分别。

被赋予了骨血和记忆后,他就是“人”。

后来,汀厝历经千年,走遍山河,遇见又告别无数的人。

在不知不觉间,他渐渐地、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嘘——

汀厝并不知道这件事。

你别告诉他。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就让我们一起瞒着他吧。

我还复制了花辞身上的伤疤和他手腕的病痛。

只是汀厝在漫长岁月里,以不死的生命,结合小满教给花辞,并由花辞记载在书籍上文字,自学并实验了很多草药。

汀厝误打误撞找到了很多神药,其中就有为小满疗伤的草药,顺带把手腕养好了许多。

那我就管不着了。

哦对了,让汀厝手腕得到快速恢复的,是一种只生长在岐岚山悬崖峭壁的红色果子。

就是小满说的,又酸又涩又难吃,颜色很奇怪长得更奇怪的果子。

花辞初见小满时,阿杳嗅到了他有和汀厝同样的气味。

看吧,我就说我糊纸人的技术炉火纯青,连气味都复制了。

阿杳是只完美的大猫,但并不是没有缺点的。

比如说她脸盲。

她认人不靠看,靠闻。

初见花辞时,阿杳依靠气味认出来这是“熟悉”的人,所以没有攻击他,让小满的交友计划更上一层楼。

这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我不知道。

后来,阿杳照葫芦画瓢,给花辞送来许多治手腕的果子。

这我就更管不着了。

————

我说我给汀厝纸糊的身体很结实,绝不是口若悬河。

否则怎么会在世间八百年,由他无数次作天作地还完好无损呢?

当然,不排除中间有祈愿楼和我们达成的契约的力量。

不过我认为最大的功臣还得是我。

我是回时浮。

你可以叫我飘飘。

想必你已经不会忘了。

汀厝学到了我糊纸人技术的冰山一角。

不过他没有勤加练习,也没有像我一样找到结实的纸张,糊出来的“东南西北”四只傀儡没两年就塌了,被小满折成纸船,顺着怀思江去向远方了。

哎,小满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啊扯远了扯远了。

我们接着说汀厝。

至于为什么“奖励”,或者说“惩罚”汀厝拥有这么长久的生命。

我有一套自己的说法。

前边说过,睁开眼睛的第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是无形思念的实体。

是的,那个在无尽相思中挣扎的姑娘就是小满。

我和她有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羁绊。

我因她而生,是她最忠实的信徒。

小满很难过,我非常知道。

否则我就不会诞生。

而让她难过的原因,我认为和花辞息息相关。

虽然他并没有执行凭栏问交给他的最终任务。

但我还是把整件事的过错安到了他的头上。

如果不这样做,小满就太孤立无援了。

这样不对,我知道。

说我偏心也罢,缺德也罢。

但我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我只知道,要随时站在小满这边。

总要有一个不计代价偏爱你的人,帮你支撑过能将人溺亡的漫漫长夜,漂浮在遥无尽头的思念之河,不是吗?

八百年,是我粗略估计尹府遭受无妄之灾的人们,长眠时距离本应寿终正寝的年纪的总和。

这段时间,我让汀厝加以偿还。

如果你觉得我的逻辑和做法不正确,那就请你高抬贵手原谅我。

我刚刚告诉你了一个秘密,我们是同一战壕的。

不高抬贵手也没关系,反正你打不到我。

毕竟我只是一枚光点。

没有身体。

更没有脑子。

————

八百年时间,汀厝的经受死亡的次数不计其数。

汀厝不愿意用逢凶匕首。

在他第七次露富被绑,手无寸铁嘴硬不交赎金被撕票后,我想起来花辞有一只装银针的短竹,找出来让他带着防身。

汀厝拿着短竹沉默半晌,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防身的,他以前的东西。

汀厝立马抓住关键词,旁敲侧击我,威逼利诱我,温言相劝我,让我说些关于他从前的事情。

我虽然没有脑子,但是也没有嘴。

汀厝撬不出来任何他想知道的讯息。

他想打我,我看出来了。

但我飘着没动,因为他打不到。

嘿嘿。

关于过去的事情,我只告诉过汀厝他的年龄是十九岁。

并且不会随着时间增长。

他问我为什么,我没说。

但我想,我可以告诉你。

小满产生离开的想法时,花辞十九岁。

花辞以前说,在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我知道人死之后年纪就定格了。

所以花辞永远十九岁。

汀厝也是。

汀厝沉默着拿着短竹安静了许久,然后说他不会用。

我说你肯定会,你以前用得可好了。

他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不会。

我说那你学学。

他问怎么学。

我说不知道,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想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不理我了。

到最后他也没学会怎么用短竹。

因为他深呼吸的时候用力过猛,短竹裂了。

银针噼里啪啦掉一地。

他手腕恢复得真不错,我开心地想。

后来,汀厝按照短竹的样式重新做了个容器装银针。

不过是加长进阶版,汀厝说这是箫。

能吹,也能放针防身。

我就说嘛,他肯定会用。

我是不会看走眼的。

汀厝自学了吹箫,第一次流畅地吹出一支曲子是我也在。

音律很熟悉。

那是小满后来经常唱的小曲。

“云在风里爬,月儿想回家……”

不过这是汀厝随口吹的,他不知道这段音律后有这么一段故事。

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他。

数百年后,小满被汀厝照料时,会无数次听他吹奏这首伤怀的曲子。

然后花辞又会从小满嘴里听到。

又在记忆全失时,吹奏刻骨铭心的音律。

至于他们到底是谁教会谁,我说不清楚。

因为我没有脑子。

只是我觉得很无力,命运怎么冥冥中开始循环。

————

时间是轮回的。

不管你相不相信,至少我这样认为。

从我的名字就可见一斑。

时间是一个神奇的圆环。

由一根平放的竹条,捏着其中一段扭转半圈后再相连。

从中选取一个节点,头也不回地行走一圈,你会发现,你走了原先那根竹条的正反两面,并回到最初的位置。

那个节点是起点,也是终点。

是花辞,也是汀厝的十九岁。

他站在命运的圆环上,埋头行走。

在向前,也在后退。

譬如,小满一直追问“汀厝”的名字,而“花辞”又在追问小满的名字。

小满打小吃汀厝给做的饭,学会了不少,转头做给花辞吃。

小满总是看汀厝抱着一堆竹简看来看去,自己也喜欢上这种古老的阅读方式,继而潜移默化间熏陶给花辞。

汀厝醒来看到的粉色荷包中不仅有写星草,还有一小把各式各样的种子。

后来他在荒芜的岐岚山行走,心血来潮将种子播种,成为了百余年后,小满和花辞酿酒采果的那片林子。

命运好像形成了闭环。

小满始终是环间弯折的弧度。

小满真的很好很好。

从前她说,待她十九岁之后,要以“姐姐”的身份照顾汀厝。

可她没有长到十九岁。

但在十九岁之前,她很好地照顾了花辞。

花辞真是幸运。

花辞真是可恶。

小满离开后,他有天喝了小满酿的清酒。

那份原本是属于小满的。

他酒量很差,喝两桶后醉了。

清酒是不会轻易喝醉的,虽然他喝了很多,但我就是觉得他酒量差。

我当时问他有什么愿望。

他迷茫地看着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很多愿望。

全都和小满有关。

喝醉后他话变好多。

我第一次嫌他烦。

他中间竟然说希望小满不要疼,也不要哭。

这都什么啊。

小满难过了就是要哭,她一直憋着的样子,真的很让人——

啊不,让飘飘难受。

但这么可恶的愿望祈愿楼竟然帮他实现了。

在从前,在以后,小满真的没有哭过。

只有我看到的那一次。

————

花辞不是一条合格的野犬,他没有第一眼认出自己的主人。

在能看到怀思江的岐岚山巅,在花辞浸在烛光摇曳中,在我取走他的记忆前,我们一起看他和小满的记忆片段时,得到的结论。

小满在离开前,花辞是有预感的。

他知道她要干什么,也很想阻拦,可他什么都没做。

后来他盯着小满院子里他俩一起坐过的长凳,看了好久啊,我的眼睛都痛了,心也是。

我感受到了他的悲伤,是疼到骨头缝里的。

虽然我只是虚影,但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那种疼痛。

它来得很奇怪。

幸好花辞的记忆变化得快,那疼痛我也很快忘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做出违心的决定,说违心的话。

他一直都不说实话。

小满不喜欢被欺骗,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活该。

但我想有人说过一句话,他说“我永远尊重你的选择”。

我好像知道了,他舍不得拒绝。

嗯,他应该的。

自始至终,无论作为花辞还是汀厝,他都是站在后边的那个,望着那道身影决绝离开。

纵然不舍。

小满后来不开心。

所以我要让汀厝先学会爱,让他在世间学八百年。

汀厝存在就是为了爱儿时的小满,他要忍受百年孤独,一点一点学会怎么直白表达爱意,漫长的等待后迎来小满的降生。

然后给她满满的爱。

花辞十九岁前的记忆逐渐完整,祈愿楼会安排他和花辞遇见。

两条时间线对接,汀厝就能功成身退。

但汀厝太贪心了。

他想继续存在。

汀厝照顾小满的任务完成前,他求死不得。

契约结束后,他想续约,求生不能。

汀厝太贪心了,他的存在会让时间变得冲突。

作为错误的时间线,要被祈愿楼拨乱反正。

汀厝在水里诞生,又回到水里去。

水落在水里。

无声无息。

凭栏问亦是如此。

悄无声息地消失,正如它悄无声息地诞生那般。

有很多事情,发生过,震荡过,而人们一无所知。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凭栏问没有被花辞用文字记载,所以汀厝没办法提前做好准备。

我将花辞心底的愿望摆在台面上,借此不停游说他。

花辞一开始是不信的。

他觉得我在骗他。

我反问他有什么东西值得被我骗。

可能我翻来覆去重复太多,仅用文字构建出的美丽图景太吸引花辞,我成功了。

心中无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惜花辞并不是这种人。

我多么希望,小满最爱、只爱她自己。

这么说起来我真的很坏。

用花辞的软肋,勾画出他念念不忘的身影。

引他坠入深渊。

————

小满是我存在的理由,但我好像一直在说花辞和汀厝。

对小满所提甚少。

但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

我想你和我有过相似的感受。

擦肩而过看一眼便忘记的陌生人自然不必提。

出洋相或是惹你不高兴的浅浅交的陌生人,你会跟不同亲朋好友来回讲这段印象深刻的记忆。

说归说闹归闹,你不知道他或她的姓名,不记得长相,只记得事件本身。

而你们之间的故事不会有延续。

三分熟五分熟的亦然。

你能顺畅地讲述你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三五小事。

但也仅限于此。

其余的我懒得细说了。

朋友、亲属、合作伙伴各司其职,在你需要的时候,占据你生命里其中一段时光。

他们在特定时间出现离开,像记忆柜子里偶然翻出的闲置物品。

你知道他们曾经起过作用,但也仅限于曾经。

整理擦拭好回忆箱柜,你拍拍手,和始终陪伴左右的人携手向前走。

那是你最重要的人。

爱他或她是你的本能。

像呼吸,像眨眼,像脉搏跳动。

你们可能会闹矛盾、互相伤害,冷战热战唇枪舌战……

但你们不会真正离开彼此。

这是约定俗成的东西。

若是让你不假思索地说出你们之间难忘的事。

你有很大可能会卡壳。

太多了,无从开口。

我只知道,我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我希望她遍历世间美好。

所有邪恶都由我一人承担。

小满小满,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但又很讨厌。

小满,终究只能“小”满。

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从头到尾的圆满,从一而终的真心。

小满真的好天真。

天真地认为世间所有的风都像岐岚山那样温暖和煦,从不下雨以免让她淋湿生病。

天真地认为世上的人都会像她的阿爹阿娘,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婶婶嬷嬷,不遗余力爱她并保护她的童真。

可她终将会长大。

理所当然无可奈何地看暴风掀翻屋顶,被暴雨暴雪冻僵身体然后生病,最后失去所有所爱之人。

还记得尹府那扇木门吗?

尹家所有人都刻了美好的过去。

只有小满刻的是未来。

过去温暖她,又伤害她。

于是她去追她的未来。

无可厚非。

我很早就知道那场大火毁了很多东西。

不仅仅是尹尚书和那间朴素的府邸。

它毁灭了尹氏一支。

看不见的名为“嫉妒”和“恶意”的火星点燃了遥远的岐兰山脉。

烧死了两只猫和一个被宠爱着、鲜少人知道其存在的少女的灵魂。

然而我今天才意识到,这场火其实已经默默燃烧了很久很久。

它的起源无处考证,但绝非是无眼天灾。

也许是邪恶尚未萌发的总角之年,也许是八百年前。

八百年,足够一场大火燃尽世间万物,最后点燃天际,直到云被卷入其中。

偶尔,后世能看到天际转瞬即逝的火光,称那绝无仅有的盛况为“火烧云”。

火烧云漫无边际地流浪,穿过时间缝隙,回到八百年前,徘徊到怀思江畔,游荡到木舟上空。

停留在“汀厝”醒来就看到的天空。

云有些慌乱,在夕阳西下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而后黑夜来临,强硬地安抚惊恐的心。

云没留神,不小心烫到了睡眼惺忪的初生月亮。

她觉得委屈。

月亮高高悬在天上。

后来啊,她的思念将她拽入凡间。

听说家在江的尽头。

于是坠进水里,逆流而上。

落花翻搅追光。

她没有回头。

————

好啦好啦,说了这么久,真是口干舌燥。

有个小姑娘在叫我,她是个孤独又灿烂的孩子,我得陪她说会儿话。

那我就先行离开喽。

纵然不舍,但我们终要分别。

哦,对了,忘了说。

我的名字是她取的。

来源于“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是飘飘。

你可以叫我回时浮。

时间会轮回。

但并不会重蹈覆辙。

下次见面,所有故事会以更圆满的方式呈现。

我是一抹相思。

是一滴月色。

是深情,是离别。

是一缕归念。

是小满在这世间,唯一一滴落下的眼泪。

当西北雪水裹挟月光倾泻而下,向世间每一寸土地诉说思念。

当西北大雁淌着怀思江钻进岐岚山的怀抱。

当神明踏着日光降临在悬崖之上。

当长街矗起一座盈满月光的祈愿高楼。

当初景冉冉升起,翻越那座洒满碎金的天空,会有人在那里等待。

那时,我们会再次相见。

完结喽完结喽~

真是不可思议哈哈哈哈,竟然坚持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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