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罕见地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
窗外青灰的树藤垂下以往高昂的头颅,对漫天寒意呈现臣服的姿态。
现在不过十一月,就已经有了些万物寂静成谜的兆头。游秦被从窗口灌进来的阵阵妖风吹得睡意全无。
早晨七点,天还灰蓝灰蓝的,教室里拖拉硬拽的读书声犹如教堂里唱的圣经,平调而枯燥。
但在这层泥流中,许晦的声音却仿若一颗遗落的玛瑙,清冷透彻,温润珠滑。
游秦形容不来,只知道,这个声音让他莫名想到雨天里的青墙白瓦。
他很享受这个声音如缓流般的冲洗,已经静静听了一月有余。
许晦只着了一件薄毛衣,简单地套件校服外套,在周围人都几乎裹成球的背景下,显得单薄之极。
今天可是下雪了。游秦想着,便开口问:“你不冷吗?”
许晦呆愣了一下,印象中,他的这个同桌少有主动找他搭话的时候——而游秦又分明善于交际。他动动嘴唇,似乎突然嗓间干涩,“还好。”
还好?游秦挑眉,却也接不下话,只能留句客套:“注意别感冒了。”
“嗯。”许晦简单地应了一句,而后摸索着抬手撑住了半边脸,将耳廓上渐染渐深的绯红旖旎尽藏其下。
神经病。
许晦抓着发烫的耳朵,一下重于一下,几乎都要抠破皮流出淋淋的血来。
“许晦你冻耳朵啦?别抓,一旦抓破了一个冬天都好不了咯?”后桌的夏可探长了脖子,看着红得不成样的耳朵啧啧称奇。
“冻耳朵可难受,我上个冬天……”
一旦有了话引子,夏可的话就如珍珠落盘般滚滚而出,虽不至于喋喋不休,但也足以吸引游秦的目光。
他把手伸进书包里摸索两下,犹犹豫豫从中扯出一条长长的纯灰色围巾,递给许晦。“要不……将就一下?”
许晦惊愕,看着被胡乱揉作一团抓在游秦手心的围巾心里五味杂陈,心里的鼓动强压不下。
约莫僵持了十秒,许晦才接下围巾,不轻不重道了声谢谢。
围巾很长,甚至能绕他的脖子两圈,把半个脑袋都包起来,许晦有意把耳朵遮住,脸也埋了一半进去。
“眼镜会起雾,往下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许晦觉着游秦今天待他有些许不同。呼哧一下,这一念想间,呼吸的热气就蓄满了空隙,蒸腾而上模糊了许晦的视线。
游秦忽的一笑,转头招呼夏可:“关一下窗。”
“谢谢。”许晦又道。下次请你吃饭?许晦抬唇又闭拢,没说出口,他不想和游秦有太多交集。
“……”游秦难得顿了下,而后极不自然地干笑两声,“不用。”
这一个月里,游秦有两次觉得自己疯了,这是第二次。
许晦生的很好看,蓬发白肤,眉目清透,厚重的眼镜下常是一双灰蒙蒙的眸子,让人数不清,看不出。
游秦自第一眼起,就没法忘记这个毫无生机的人。
印象中透着青紫血管的耳廓,瘦的突出的下颌线,连同忽隐忽现的喉结,现今正一同被埋在他给的纯灰围巾下。
他像往常那一月有余的日子一样从卫衣帽子和臂弯的缝隙间看向许晦,带着压制不住的欣喜与不安。
真的不冷吗。
游秦凝视着那只握笔的骨节分明的手,弯曲的指骨间都泛着红,即使没有深重的颜色,在白皙的肤色衬托下也非常惹人注目。
他刚想说什么,却见许晦忽的转头对上他的视线并无声地笑了下。随后用手指指围巾,视线低垂,脸色泛红,喏喏吐出一声:“这个,谢谢。”
游秦全身猛然一颤,从梦中惊醒,大幅度的动作甚至让他的桌椅与地面发出刮擦的声音,兹拉钻进耳朵,叫人脑仁疼。
他并顾不得这些,即使班主任怒发冲冠数落了他好几分钟,即使大动肝火让他滚出教室,他也只是沉默着照办。
教室外仍在下雪,时大时小,可即使下了不知多久,地上仍毫无积雪,只有寒冷彻骨的雪水。
在门外冷空气里物理冷静了足足有一刻钟后,游秦才勉强收回纷乱的思绪。
他这是做了个什么梦。
……操。
游秦扶额,烦躁不已,狂在脸上抹了几把后,他冲进了厕所。
许晦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着,手掌的握力已经让指甲把手心肉掐得惨白,但他脸上却浮着褪不去的潮红。
游秦惊醒,他也被吓了一跳,转眼过去,却直直看见一处不该看的东西。
他知道游秦为什么要去厕所。方才游秦起身时,那处鼓起的东西极其狰狞。就在游秦拿起外套遮掩这一切的之前的一瞬。
许晦强装镇静,心里不断压抑着自己的猜想,手里却毫无章法地翻动数学书,内心的紧张欲盖弥彰。
浑浑噩噩捱到下课,许晦甚至都没能听见下课铃声,直到体育委员递上来一张缺勤表时,他才稍微缓过神。
“愣什么劲儿,签一下。”
许晦像被发现了什么秘密,略带惶恐,连连点头,拔开笔盖重复肌肉记忆一般在自己一连排的缺勤登记上再添一笔。体委见状点点头,随手把表扔回自己座位后匆忙冲出了教室。
——下节是体育课……?
许晦是一贯不去的,即便操场上再嘈杂,他也插不进一句,倒不如留在这里。
教室里静得又没了生气,许晦连翻书都不曾发出声响,他像湮灭在了寒冬中,哑然。
当游秦气喘吁吁嘴里连天骂着爹闯进教室时,许晦正在画辅助线。声儿一杂,许晦便惊了心,一条直线扭出天际,伴随铅笔“砰”一声断在纸上,他抬头,望向游秦。
游秦显然没想到教室里有人,脚下一个趔趄,尴尬问道:“你没去上课?”
“嗯。”许晦不急不忙找出橡皮擦掉画错的部分,又忍不住添一句:“我都不去的。”
“为什么?” 游秦一下来了精神头,飞快接话,并捋了两下头发,“是,身体不太好吗?看你瘦得不太健康。”
“……”许晦知道他会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不至于。”
“?”游秦接了杯热水,一口干完,突觉好笑,“哦,原来你也会偷懒?”
许晦搓捻着耳边头发,用清冷的声线答道:“你现在也在偷懒。”
游秦顿了一下,回:“倒也没错,今天老王训人,我晚去了几分钟老远看见了,就逃回来了。”似乎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游秦睨眼看向许晦,:“偷懒有什么不对吗?”
“……”许晦被捉弄得心痒,一时说不出话。
游秦见气氛陡然冷了下来,转头又在饮水机前呆站着接水。
他们恐惧亲昵又不甘疏远,只各自在自己心里拉扯来回,在刀尖上走过一遍又一遍。已一月有余。
游秦诚实地去寻缺勤表,在看见第一排满满当当地签上了许晦的名字时忍不住皱起眉,又荒诞地觉着这个字好看得过分。
更荒诞的是,他在许晦那一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的。
随即“唰唰唰”几声,笔尖划过纸张,黑色线条绕成墨团把那个名字埋在纸底,笔画重得似乎木制文件夹板都要被戳穿一个洞。
他的的确确迷茫了。
像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的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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