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满堂坊,晋北郡王府。
满月宴置办从简,但是架不住日子好,赶巧年前,蹭个氛围闹热。
不过,年底各行各业都忙碌,朝中官员也不例外。中午大多无空前来,写了礼金送了贺礼,等着晚上再来喝杯喜酒。所以,午时酒席虽然没有多少朝臣,但是王侯倒是一个不差的都在。
旁的人施正卿并不在意,他看到北野崇扬的儿子北野瓴松跟在祖父北野昭身后,又看到李璎乃一脸傻笑的跑过来。
在施正卿发难前,李璎乃先一步解释:“姐姐她代表姐夫来的,姐夫随安抚使在外,不过裏儿姊姊是姐姐的好友,所以我们一起来了。”
“本王当然知晓。”施正卿懒得搭理他,李璎乃的姐姐李瑛宝嫁给了司空柏,这种事他怎会不知,“你老实离我远点。”
“太翁我可听你的话了,最近都老实呆府里呢!
“你这辈子都老实点才是真的。”
三言两语打发了李璎乃,施正卿与公伯徊欢谈至开席。
一般而言,满月宴也是人情世故的场合,来者半为北野氏,多半为施正卿。孩子不由长辈起名,反而由同辈做主,怎么说都耐人寻味。
头发断了那日,施正卿能够坐着了,腰部总算是恢复了点知觉的他终于不用整日躺着,不过还是不顶用。
“雅者,正也,訚訚衎衎,孩子就叫雅衎。所谓银蟾显中庭,小名蟾奴。”
强撑着为堂弟取了名,腰又痛起来,施正卿没有待到宴席结束,匆匆离去,暂去玉露轩休息。
未时刚到,仰面趴在榻上的施正卿如愿迎来了两位客人。
“稀客啊!殿下!”施正卿下巴放在手臂上,头也不抬的笑了笑。
退却亲卫孤身进来的李承霖冷着脸,听到施正卿的话,低眉打量着施正卿嘻皮笑脸的模样,没有与之计较,狐裘不解,径直走上前来,颇为担忧的坐到施正卿旁边,不见外的掀开背上的绵衾,又微微拉开衣袍,用手仔细查探,“可还痛?”
施正卿朝着后脚进来的窦盟飞快点点头,扭头注视着李承霖的动作,像个孩子咧嘴笑道:“回殿下的话,卿儿不是很痛了。”
“躺着便躺着,今日何必勉强着要坐起来。”如此自称,还算识得礼数,李承霖放下衣袍,又往里探身。
“以为好了,再说了,卿儿都躺烦了。”施正卿见他还打算看腿,干脆转头趴好,“殿下别看了,腿伤殿下也没办法,不如看看卿儿的烫伤,恐怕留下疤痕。”
“背上脸上的烫伤,我今日遣人送药来。”李承霖压根不理施正卿的话,自顾自撩起施正卿的腿,神情严肃的观察了一会,“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了?”
“殿下,卿儿的腿可是做了个好事呢!”
“你做好事?”李承霖认为他在敷衍了事,按在施正卿腿上的气力越发大了。
“卿儿感觉不到痛的,不过殿下的手实在是有些冷啊~”施正卿回首揪了揪李承霖胸前狐裘的滚金络,引来了李承霖的注意后,他收了手,装出个可怜相,摸着脸上的纱布接着说道,“卿儿要是躺一辈子,殿下怕是更加不认可卿儿了。”
“你真躺一辈子,不见得是坏事。”李承霖亲自看过也算心里有底,这才解开狐裘,也顺便松开紧皱的眉头,“省得东跑西蹿,一天天不安生,净给逸儿找麻烦。”
“卿儿哪里找麻烦了?殿下不想查失火案吗?还是殿下不想知道胥傲真怎么死的了吗?”施正卿偏头问道。
“没错,如今,长安只有你一个麻烦事。”李承霖不客气的说着,又看起了施正卿脸上的伤。
“那卿儿新年一过就走,去找他,告殿下的状!”
李承霖闻言熟稔扼住施正卿的下颌,“我要亲眼看到你好起来,你才准离开长安。”
“卿儿知晓殿下的关心,不过,其余的事呢?殿下是否准许?”施正卿问了目的后一言不发的回望着他。近在咫尺,一样的距离,与李长逸同处过太多次了,施正卿忽然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看李长逸了,不得不说他们叔侄眉眼间确有几分相似。
并未过多思考,李承霖的手使劲捏住施正卿俏皮的脸蛋,看不惯施正卿装模作样的他,给了一个他答应过李长逸的正确回答:“随你,失火案也好,傲真的案子也好,其余的事,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碍。”
轮到施正卿哑口无言了,他愿意相助是最好的,当然也是未曾设想过的结果。
“逸儿说有你在的长安才长安。”李承霖的目光停在了施正卿眉心的鲜红上,“不过,我能帮你的并不多。”
洞察一切的施正卿明白他的处境,严格来说,还南王只负责享用最终的胜果。于是,施正卿摸了摸被李承霖捏过的脸蛋,傻呵呵的笑道:“二位长辈觉得卿儿今日取的名字如何?”
被点到的窦盟客套回道:“施相公取得自然是好名字,席间诸位都觉得选字用意极佳,在下尤爱雅字,雅正好与施相公的名讳同意,费了心思,说明施相公对孩子的格外看重。”
“将军所言极是,”施正卿颇为满意,“我的名由母亲所取,正字,正人之心,心无偏移,正人之行,行无不端。”
话说着,门突然打开,子梟说道:“大人,二少娘子求见。”
“快请!”施正卿毫不意外,眉眼含笑的看了眼窦盟,“我还没看过孩子,将军可想看看?”
真的是赴鸿门宴,自名为窦盟后,隋隐已经尽力低调行事。即为入赘姓窦,能讨得还南王垂爱同行,人们只说他是:冠玉如颜,君子翩然,恰似旧人。
此回长安行,也是秉持着不开口不参与的准则而来。哪怕设想过会被李承霖刁难,也有把握应对,可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长安中有个比还南王还难伺候的人。
那日被徐春江亲自上门拜会送贴,窦盟寝食难安——徐春江特别提到了隋夜。
心里咒骂着,窦盟面上如常,不敢搭话。可李承霖已经因为施正卿莫名其妙的话将窦盟上下打量,“与他何关?”
奈何先冲进来的是一只金瓮犬。雍州金瓮尾巴直立,尾巴尖发白,胸口有三角白毛,舌头是土黄色,毛发金黄,光彩耀眼。屋里的金瓮身披墨色锦衣,上布五花兽纹,衣边每个褶皱中间是金色流苏碎子,背锁革绳金光灿灿,红蓝相间的绳套还挂着晋北郡王府的令牌。值得一说的是狗儿的背锁革绳是崭新的,但披衣就明显陈旧了,墨色浆洗泛白,甚至能看到补丁,不过也是难掩曾经的光彩。
狗儿兴奋的围着他们绕圈子的时候,令牌与金属革绳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窦盟只消一眼,就认出了它,孟氏的令牌也似墨衣破旧了。
窦盟难以置信的唤道:“吉祥?”
“将军说错了,狗儿叫蕊娇。”施正卿拍拍手,蕊娇又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便嘤嘤嘤的停到施正卿的榻前,施正卿伸手摸了摸狗头,“你什么时候叫吉祥了?”
“回施相公,吉祥以前也是奴家的狗。”孟裏听到施正卿的话,解释道。
奶娘跟随孟裏,怀中抱着孩子,行了礼后,施正卿让他们坐,孟裏实在是惶恐,这屋里的三位哪里是她能与之同坐的人?
“施相公心意,奴家明了,但是实难从命。”
她的推辞,施正卿没有勉强,于是由孟裏抱着孩子,给他看了看,可惜孩子吃了奶睡着了,也就真的是过个眼。
“让奶娘嬷嬷们送孩子回去罢,伯母歇歇,与卿儿说说话也好。”怎么说她一介女流也该是与孩子一起走,孟裏犹豫再三,想起北野蔼不久前对她的嘱咐,留了下来。
孩子离了去,婢子上了茶水,孟裏便不推诿了,道了谢,坐在最末。
李承霖是满腹狐疑,饮了一口茶水,刀人的眼神没去逼问窦盟,反而垂眸问施正卿:“孩子戴的那虎头帽有些眼熟?”
不过一眼,李承霖立即就认出了婴孩头上又像老虎又像狮子的旧帽儿,这是他费了好大劲做给李长逸的。
“是九郎小时候戴的,不过九郎准卿儿随意处置他的那些物什,卿儿觉得还挺特别,便给小堂弟了。”施正卿十分爽快的承认。
“你倒是老实。”李承霖也不计较,不过是顺口一问,“我没怪罪于你,”将手中茶盏放下,抬眼瞪了一眼窦盟,“倒是你,一只狗,还能认错,吉祥是哪只野狗,要认错也该叫灿奴,这狗儿品相像极了灿奴。”话没说全,李承霖当然记得隋隐以前也养过狗,金瓮本就是雍州犬,隋隐养的那只灿奴是狗如其名,金光灿烂。短暂思索,李承霖缓和表情,看向坐在远处的女人,他记得隋隐的小跟班比隋隐先婚娶,不过……
“你是孟树的女儿?”
孟裏起身微福,“回还南王,正是。”
“那像灿奴就说得对了。”李承霖又低头瞧了眼安静趴在地上的大狗,“灿奴可是极其难求的珍犬,这狗应该是灿奴的后代罢?”
“回还南王,蕊娇是灿奴的后代,吉祥也是。”孟裏解释道。
“窦盟,你怎么知道吉祥的?”
李承霖看向窦盟的目光一紧。吉祥,李承霖当然也知道,隋氏旧属孟树官升京兆府是他的安排,孟树上任那年,是李承光告诉他,隋家的狗怕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当初没当回事,今日又想起,那便有趣了。
窦盟没有李承霖的好兴致,他突觉后背发凉。
而好巧不巧,孟裏此时也终于认出了他。
“原来那人是窦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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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的元旦,烟火喧闹。
告别胥傲真,由花雨坊无人值守的西门离去。没有走多远,眼中无法抑制的泪水,好似千斤重,落下的时候,沉重了步伐,也击溃了他最后的倔强。
要哭便哭,他索性闷头蹲在墙角哭了个痛快。却不想有一只狗儿那般不怕生的冲他叫了几声,当他抬头,狗儿一个猛子扑进他怀中,扭动全身的狗儿不忘舔了舔他脸上苦涩的水渍。
“灿奴?”他试着唤起狗儿的名字,狗儿并无反应。
本以为是认错了,可是定睛一看狗儿身上的革绳披挂,又十分肯定,隋家的墨色披衣与红蓝金革,这分明就是他专门为灿奴打造的——不过栓绳断了。
“灿奴是不是你?!”反反复复念叨着,没等来狗儿的回应,等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女孩。
“灿奴是吉祥的父亲。”女孩手里的绳套明显断了,结合女孩的话,他印证了心中所想。
他凝视着女孩许久,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还好她像她的母亲。
“吉祥不要乱跑了,我们走丢了……”女孩小小的身体尝试去拉趴在他身上的大狗明显是白费功夫。
“你是不是姓孟?”他问她的同时,解开断开的革绳,重新做个了可以牵着的小绳套。
女孩警惕的望着他,并未回答他,直到他把绳套递来,还让吉祥听话的在她身旁坐好后,才说了话。
“家父乃京兆府尹孟树。”女孩特意强调说了两遍,见他没有说话,便多问一句,“你认识父亲?”
“不认识,一介草民怎识府尹?”他站起身,望着不远处游灯的人群,“快回去罢,要送送你吗?”
“不用,吉祥认路的,就是喜欢乱跑。”女孩小心翼翼的观察他,努努嘴,“多谢你帮我弄好绳子。”
“快走罢,夜深了,别在外面玩耍了……”
口中叮咛还是止住了,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小孩,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再次流了出来,他想起他了。
他总是骗人,倘若将来他知道他也骗了他,他会如何呢?
他不是隋隐了,可是欺骗他的时候,他还是隋隐,他答应过他,不会骗他,算不算失约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写给他的诗,边抹泪,他便无意识的念了出来:“寒月摇影怜远客,霜草孤飞谅沾衣。如许思量愁别事,韶华相候世长久。”
女孩不明所以,但还是忍着害怕,将手帕从怀中取出,递了过来——她觉得他哭得太伤心了。
见此,他摇着头,呆愣的望着女孩的脸,口中的话变成了一句来来回回的重复:“寒月摇影怜远客……”
若有缘再相见,他能否如昨,不忘可怜他这位远客?
可怜可怜他为了与他重逢,已经舍下一切了。
不知对错,他不知对错。
答应过保护他,今后只余下此事了。
记不得过了多久,重复的话听得女孩都背下来了,“寒月摇影怜远客?”
女孩的话把他从痛苦中拉了出来,他一惊,急匆匆将女孩与狗送回人群。
等到女孩走远,他将头发弄乱,又混着残雪往脸上抹了泥水,悄悄跟在后面,等到女孩和护送的侍卫重聚,才放心的回了居住的客栈。
他次日一早就离开了长安。
他平安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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