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渐渐暗了下来,大海晚潮渐起,涛声一阵高过一阵,翻涌的波浪中小船平稳前行,攸宁捧着一碗清粥,在风灯激烈的摇晃声中缓步走到船头。
兰若一直坐在那里,一个多时辰竟是动也未动,狂乱的海风吹乱她的长发,飞溅的海水扑到绡衫上,凝成水珠一滴滴滑落,她于啸风中辨出细微的蹵音,回过头温然一笑。
“攸宁,过来坐。”
兰若说完,手指轻轻一划,她身侧的甲板水迹蒸发,空出一块干燥的地方,攸宁将粥碗递给她,依言坐下。
“这玄渊海的景色,真是怎么都看不腻。”兰若只喝了两口清粥,便将粥碗放于地上,复又抬头看向海空。
攸宁不知该说什么。此时的景象称不上美好,黑暗笼罩了整个天穹,大海亦是一片幽邃,而海上风云莫测,变幻无常,深暗厚重的云层正在堆积,遥远的海域上空偶有细细白光闪过,短暂划破黑冥又即隐去。
“暴风雨要来了吧?”攸宁眺着远方,低声说道。
兰若并未侧头看她,但似乎竟能明白她心中所想,微微笑着道:“风霜雨雪,云雾雷电,都是上天的恩赐。今晨我离开的时候,离天宫正下着雪,而晚上又将降下暴风雨,这短短一天之内,竟能让我将所有再经历一遍,何其幸运!”
攸宁心头难过,竟一改先前的想法,只期盼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能酣畅一些。如她所愿,天际云层越压越低,闪电开始密集,嚣狂的海风掀起巨浪,滚滚波涛轰然而来。
攸宁起身查看船只,将船尾风帆降下来。船舱中慎微和丹阳正在闭目打坐,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似乎对两人没有丝毫影响。
攸宁摘下舱内挂着的斗笠和蓑衣,穿戴好后重又走向船头。小船设有稳固船行的阵法,在汹涌翻滚的海浪中仍是从容不迫地航行着,沿着既定的方向驶向海岸,也驶向兰若生命的尽头。
攸宁与她并肩而坐,一同等待风雨的降临。“咔嚓”一声,一道闪电打在近海之处,接着便是隆隆的雷声。兰若猛然站起,原本平静安宁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慌乱。
“不好,”她低呼一声,“重瀛找来了。”
攸宁随着她起身,不安地问道:“重瀛……就是您的幼子么?”
兰若很快冷静下来,转头瞧着她,点头道:“是,他既能找到这里,恐怕我来赴约取骨之事已被他知晓……我先进船舱躲一躲,一会儿他来了,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船上。”
攸宁点头,兰若快步进了船舱,忽又掀开船帘,对攸宁歉然说道:“他从小就很任性,也怪我太娇惯他,还请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万万不要和他有冲突,我先替他向你道个歉。”
攸宁忙道:“放心。”
兰若放下帘子,走到船舱角落坐下,白裳飘浮,缓缓将她整个身体笼住,慎微眉目不动,丹阳却缓缓睁眼。
船舱里已无兰若存在过的一丝痕迹。
攸宁独自站在船头。天空中阴云滚滚,惊雷炸鸣,玄渊海此刻已成了汹涌沸腾的一片怒海,翻滚的海水不断卷起冲天巨浪,朝这边撞过来。
震耳欲聋的海啸声中,攸宁听见一阵奇异的声音,仿若千军万马碾过天地的巨响中那指引方向的一缕高亢号角,紧接着前方海面垒起万丈高的水墙,水浪打下来时,绵密电光照亮海空,奔泻的海浪中现出只只海兽,张着巨口往这边扑来。
而此时雨云压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暴雨还未落下。
那一群海兽迅猛而来,渐渐现出身形,竟是玄渊海中凶猛而庞大的锯齿鲨,大大小小首尾相连,很快便将小船团团围住。
正对着船头的一只光鲨头便宽约数丈,浮在海面上的鲨背覆满银色的鳞甲,从攸宁的角度看去无法估量其大小,只能见到鲨背中部竖起一道高高的背鳍,硬如钢铁峋似山石。
背鳍前赫然靠着一个人。
“咔嚓”,惊雷劈下,闪电划破渊海,照亮了那道身影,那是一个面色冷白身形颀长的少年,尽管年岁尚幼,但他双臂抱胸,身体重心放在一条长腿上,另一条腿往前斜伸着,明明是以一种放松的姿态踏在鲨背上,无形中却散发出一种极具压迫感和攻击性的气势,导致攸宁一瞬间竟有一种错觉,仿佛这苍穹间正在酝酿的弥天大祸是被他召唤而来,而他呼风唤雨举重若轻,只用一声令下,便能驱使排空浊浪和磅礴鲨群吞噬一切。
船舱中的丹阳轻叹一声,看了看尚在入定的慎微,出来走到船尾,停止了小船的行进。
电闪雷鸣中,船头身披蓑衣的少女抬起下颌,将斗笠往额上推了推,挺直背脊注视着数丈开外的少年。
船身跌宕起伏着,被海浪推到这头巨鲨微微张开的嘴颚之间。少年轻轻一点脚尖,海水之下两排尖利的锯齿森然合拢,巨鲨往下沉了些许,少年徐徐走到鲨头的位置,冷眼审视着攸宁。
他黑发高束,长长的发尾湿漉漉垂在左肩,穿一身深蓝色的绡裳,右肩斜披革甲,一排冷冽短刀插在皮甲腰带上,鱼鳞形状的护腕盖住半个手掌,轻盈的绡裳宽袖和下摆随风翻飞,现出纱衫下皮革长靴裹住的笔直长腿。
两人相隔不过丈余,攸宁甚至可以借助船头的风灯看清少年晦暗的脸。那张脸与兰若很相似,却冷峻而厉峭,让人联想到大地上千古不化的冰川,梦幻一般的美,却又深入骨髓的寒。
攸宁打量他的时候,他开口了。
“把她交出来。”
这声音穿透风浪而来,正正落在两道雷鸣的间隙,贯珠扣玉一般清灵动听,却似乎比狂雷怒潮的咆哮更令人不安。
攸宁牙关打战,逼着自己直视少年的脸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少年皱了皱眉,“装什么傻?你是碎针谷的人吧?”
“是又怎样?”攸宁不甘示弱,“你是谁?好端端的为何围住我们的船?”
一道炽烈白光遽然打在两人之间,攸宁眼睛一花,不由后退一步,少年却咄咄前行,电光中一踏鲨背腾身跃起,手臂在船舷上一撑,飞龙游云一般越过船弦,翻身落在攸宁身后,哼了一声,拍了拍双手往船舱走。
“慢着!”攸宁疾步后退,伸出右臂拦在他腰前,“非请擅入,不是君子所为。”
少年的目光顺着那只手臂缓缓移到手臂主人的脸上,转头俯视着她,冰晶似的双眸中现出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意,“我不是君子,你们碎针谷更不是什么君子,只有兰若那样的傻瓜才会被你们欺骗胁迫,让开!”
“攸宁!”从船尾赶来的丹阳喝到:“让他进来!”
攸宁望向师傅,丹阳白着脸朝她点点头,她这才垂下手臂,侧身再退一步。
少年大步走向船舱,将船帘一掀——
迅疾气流激起船舱中央的炭盆,银色灰烬夹着火星猛然蹿起,随后沉沉浮浮飘向各个角落。
他目光快速往里一扫,里头却并没有兰若,角落里只有一个神色淡然的老者正闭目打坐,如此大的动静,他竟未曾睁开眼来瞧一瞧。
丹阳站在少年身后,淡淡道:“我们的确与兰若宫主有约,也是特地在这里等她,但从昨日清晨等到现在,确实未曾见过兰若宫主的身影。”
少年回头审视丹阳,捏着帘子的手微微用力,隔了片刻将船帘重重一摔,转身走向船头。
经过攸宁身边时,他驻足侧眸,攸宁垂着头,宽大的斗笠挡住大半张脸,阴影连嘴唇也罩住了,只露出下颌一弯精巧的弧度。
恰在此时一阵狂风蓦然卷来,竟将她头上的斗笠吹翻,攸宁忙抬手去抓,苍白的一张脸暴露在风灯下,清澈明眸中那一丝来不及掩去的慌乱,立刻便被少年捕捉到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笑意,转开目光走到船舷处,呼啸的海风中衣袂鼓荡,深蓝色轻衫婆娑生浪。
“我乃兰若幼子重瀛,不管她在不在这里,”他并未转身,只微微侧过头,垂眸说道:“我话先说在这里——如果你们胆敢动她一分一毫,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他顿了顿,一掌拍在船弦,“取她一根骨刺,我便杀碎针谷一人,我说到做到。”
一道焦雷炸彻寰宇,瓢泼大雨终自撕裂的天空倾盆而下,滔天海水挟裹着狂风骤雨,顷刻之间便将船头浇了个遍。攸宁睁不开眼,滂沱的一阵雨箭噼啪扎过后,她抹了抹眼睛上的水珠,看见少年已回至鲨背,乘风破浪携群鲨远去。
狂涛巨浪中重瀛倏然回首,隔着连天的雨幕遥视风雨飘摇中的小船,少女的斗笠被她抓在手中,蓑衣被吹得东倒西歪,愣愣站在被他拍碎的船舷跟前,凝望着自己的方向。
密集电光狂暴击打在怒海之上,重瀛转头,遁入道道连波翻涌的水墙之中。
攸宁收回视线,“他没走,鲨群的方向与来时不同。”
丹阳点点头,晦涩目光中闪过一点微芒,“先回去再说。”
暴风雨肆虐了一整晚,直至黎明方始减弱。朝阳初升之时,风平浪静的海上鳞波微皱,徐徐海风吹送中,小船停靠于一处背靠山崖的荒弃港口,一名身穿碎针谷白底赭纹道袍的青年迎了上来。
“师兄!”攸宁跳下船头,脸上终于露出几日来罕有的一丝笑意。
丹阳的大弟子攸霁笑道:“终于回来了,几位长老和我等得都快长青苔啦。”
此时慎微带着丹阳自舱内走出,攸霁忙上前行礼,慎微下了船,道:“你和攸宁守在这儿,我们先去见见几位长老。”说罢正正衣冠,与丹阳一前一后,径直往山崖下走去。
崖底建有一间中空的石室,丹阳赶上前按动机关,石门缓缓开启,慎微昂首走入,里头几个人立刻站起身来。
“见过谷主!”
慎微点点头,走到角落里一排椅子前,坐了中间的首座。
这石室内亮如白昼,中央摆着一张石床,表面并不平坦,正是依照鲛人的身体结构而造,石床边一张石台上罗列着密密麻麻的刀剪勾刺,全是取骨所用的工具。
一排排冷炫的光刺得丹阳眼眸生疼,他移开目光,默默寻了最下首的位置坐下。
这时碎针谷一名长老问道:“兰若宫主带回了吧,途中可有什么麻烦?”
“带回来了,”慎微回答,“也确实出了一点意外——丹阳,你说说吧。”
丹阳清清嗓子,将重瀛驱使鲨群围住船只一事和盘托出,末了道:“弟子认为此事还需慎重,重瀛虽只一介少年,但绝非善辈,他既放下狠话,今后一定会为难碎针谷。离天宫坐拥玄渊海,又有织镜之术,富可敌国,若真与碎针谷纠缠不休,恐非长久之计。”
慎微垂目沉思,片刻后道:“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怕他做甚?碎针谷又没对不起他们,当年我们解救了那么多的溟族人,兰若也是自愿许下承诺,何况取她骨刺又非为碎针谷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众生,此事我们问心无愧。”
慎微说完,抬眼望向几名为护法而来的碎针谷长老,几名长老沉默以对,只慎清长老道:“我认为丹阳言之有理,取骨之事我们需从长计议。”
其他长老目露赞同之色,却又不好发声,只暗暗觑着慎微的脸色。
此时一位被邀请来以阵法协助取骨的阵法师明徵开口道:“慎清长老此言差矣——”
慎清眉毛一挑,“我们碎针谷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言!”
“师妹,不得无礼!”慎微一拍座椅扶手,厉声道,“明徵大师是贵客,专程从七洲会盟赶来协助我们取骨,你这是什么态度,还不快向明徵大师道歉!”
明徵赶紧打圆场,笑呵呵道:“道什么歉啊!谷主言重了,慎清长老也是对事不对人,无妨无妨。”
慎微轻轻捻着胡须,道:“明徵大师有何看法,尽管畅所欲言。”
明徵这才道:“重瀛孤身一人驱使鲨鱼来寻兰若宫主,想来现任离天宫宫主并不赞同他此次行为,否则他带来的就不是鲨群,而是离天宫里数以万计的溟卫,他小小年纪能有这般驱使海兽的本领,固然让人惊叹,但既得不到离天宫的支持,也就不足为惧,翻不起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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