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月的阳光仍然充足**,玉阑处的枝叶早已随风疾驰落下。
长乐沿着小道,走过半月未赏的景,如今的小院透着陌生与拘谨,与她的闲庭信步格格不入。
出嫁的人本不应无诏进宫,可是她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悠闲的时候,为了今天,还特意盛装出行。
小院称是小院,也是皇家规格,一廊一柱处处精致。
因她喜花,院内绿植花卉不断,长青长绿,四季花开。
青翠竹影映着如意式的耳门,乍看平平无奇,但长乐知道后面通往的是母后的俪坤宫。
在她出嫁之前,这个小门连接的一直是她与母后最近的距离。
如今也同样。
宫娥一如既往地聚集在耳门处,乌泱泱的深色裙摆几乎将阳光下浮光跃金的世界吞噬。俪坤宫高耸的檐角恰如它的主人,高高在上,锐不可当。
长乐没有直接被引入大殿,而是在门口前右转,走过数个槅门来到一个小偏殿,金丝青炉面向门口,旁边雕花椅上正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宫妃,鲜艳妩媚,袅娜纤巧。看来是极其受宠的,但殿内没见到什么大宫女的身影。
“殿下晨安。”宫妃急忙恭迎。
长乐坐在正位后,皱眉轻咳着,瞄一下宫女端来的茶。
“今日秋燥,最宜饮枫露茶。”宫妃挡住宫女端来的茶,“枫露茶浸泡四次恰好一刻,殿下不若先用些百合雪梨糕。知晓殿下不耐秋燥,膳房早早备着。”
百合雪梨糕的云片夹裹着百合和红枣,又长又扁的脆糕黏在玉盘上,其上淋着细腻的梨汁,四溢的清香减缓了几分咳痒。
宫妃忙恭敬地递上银箸。
长乐看了看,感叹:“金环到底没有你心细。”
“奴婢确实不如典春妹妹心细。”
“胡闹。”长乐不咸不淡地嗔了身边的宫女。
金环下跪请罪:“奴婢口无遮拦,还望春美人恕罪。”
典春恍然发现自己竟像往常一般侍奉着,手中的银箸分外烫手。
讪笑后,典春慌乱地将银箸还去,正要坐回椅子,一个中年嬷嬷在殿门口停下脚步,向长乐行了礼才徐步走进。她穿着暗紫宫服,耳间却点缀着金缕翠珠。“殿下,太后有请。”
“我来得晚,又是出了嫁的外人。”长乐转向典春,“怎么能越过陛下的人呢?”
“皇后已经回宫,殿下不必担心。况且,殿下乃太后至亲骨肉,这俪坤宫也是殿下自小长大的处儿,一草一木都刻了名姓。”
敲打与恭维真是恰到好处。
“我也许久未见母后了。”长乐换了语气,径直走出。
外面的阳光格外得充足,她微眯着眼,可惜她不再喜欢了。
绿影丛丛中宫女在俪坤宫正殿前恭送顾皇后。
长乐转身踏进侧门,李嬷嬷随她而入。
玄关处立着祥花瑞果图案的屏风,旁边的珠帘一部分被掀开,以便进入。
长乐坦然地走进。不出所料,殿内阳光充足,炫目耀眼。寻了少许光线的地方,垂目养神,直到适应了光亮,才看着手背上被割裂的阳光,细小却温暖。
不知何处传来了谈话声,断断续续,像恼人的虫子。
“公主殿下……怎能……太后……沈家可是……”
长乐支着头,凝视几凳上的青松,低回盘旋的枝条小心翼翼地碰触透来的阳光,恰似憩息在朦胧中的月轮。远处碧纱橱旁的香木架上摆设的瓷器釉面却在阳光下闪耀着五彩缤纷的光,大概是赵嬷嬷摆得吧。
碧纱摇动,走出一个女人,雍容华贵,带着紫绿玛瑙头饰。
“今天怎么有空进宫了?出嫁后,三请四请都不愿回来见见我。”她由宫女搀扶坐在正首,身子舒散地靠在垫枕上,笑意满满。
“无大事,只是死了个丈夫,想母后再为女儿指个沈家儿郎。”长乐好似在说今日阳光有点恼人,“希望母后这次指婚能找个命长的,怕半月后你又要操心女儿的婚事了。”
沈太后没有发怒,只微微动了动搭在扶把上的手,宫人全离开了。殿内正位后是硕大的木质屏风,雕刻的凤舞百花图此刻在半明半暗处折叠着层层阴影。
“你的性子还和以前一样。”
长乐比沈太后笑得更开心:“女儿却觉得自己更肖像母后了。”
“伶牙俐齿,不知廉耻,哪点与哀家相似?”
“母后可知,自女儿嫁于那人起,无时无刻不盼着他死,无时无刻,这点不与母后相似?”长乐莞尔一笑,“当然,母后念得是女子,女儿念得是男子。现今他已死,女儿特意梳妆来与母后分享喜悦,恰如那日母后在女儿面前的喜悦。”
“认贼作母,你心中可有生养你的母后?”
“她是贼,那母后是什么?先皇又是……”长乐头歪到一侧,白嫩的脸庞出现五指红印。海棠红的裙边迸溅上倒落的茶渍,又转瞬融入母后在阳光下愤怒的影子。
“妄议先皇,如此大不敬,应当禁门思过。”沈太后睥睨,“娴娴,沈刘氏乃冰霜之操,好好侍奉,恪守礼仪,这样大鄢才不会再次乾坤不明。”
散乱的头发遮挡了长乐的神情:“母后曾说我的性子不似你,更似先皇。可是先皇坏了祖宗规矩,削藩收权,禁止其余皇子出都城,更禁止从政。身负先皇血脉,看这礼禁我,还是我废了这礼!”
“李嬷嬷,送长乐公主回沈府!修仁尚礼,崇德敦礼后,得母亲沈刘氏首肯方能出府。另,不得无召入宫。”
殿内轰然进入多人,被半囚着长乐质问高高在上的沈氏:“母后要女儿一辈子为一个恶心肮脏的人守寡,可想过女儿只及笄一岁。”
“沈府乃哀家母族,怎会亏待你。这般重欲思情,枉顾礼法,到底是哀家疏于教导,使你邪祟缠身,哀家愧对先皇。”沈太后被她的不孝气伤,虚弱地半靠着李嬷嬷。
李嬷嬷连连规劝:“太后常昼夜抄写经书,号召后宫缩衣减食。太后心善,先皇泉下有知,也明白不是太后之错。”说着,她还落了泪。
心地纯洁的人纷纷为母后的心善所感动,在这样佛光普照的场面,只有错入的邪恶之人格格不入。
片刻脚步声响起,宫女身后出现了一名妇人,眼角红肿却施有粉,装扮严肃却穿金戴银。她在沈太后面前停下,搀扶起太后另一只手,声音沙哑:“臣妇当不愧太后所托,我儿……我儿……”
连长乐也看出她微微颤抖的下颚,周围哭泣的声音更大了。若有不明原由的,必当以为死得是哪位圣贤,可是……
“沈霄佑他也配?!”
一双怒气阴鸷的眼睛从半遮掩的帕子后探出,长乐身体静止了几瞬,周围为之一静。
“娘娘,冯公公来请长公主到明乾宫。”木门处闪过衣角。
太后将帕子在眼角处移动,上身像支撑不住似的往李嬷嬷身上一压,强撑着笑道:“你们兄妹自小亲密,感情深厚,母后也不强留你了,但母后这心窝里啊,最疼得还是你,母后都是为你好。”
宫女这才活过来,搀扶着太后去休息。等太后回到偏榻,宫女低声回复长乐的动向。
“我这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谁来了就恨不得赶紧走?”沈太后神色不耐,脸上恢复惯有的冰冷与威严,“到底是陛下的真龙血脉,脾气一个赛一个。”
赵嬷嬷深知此时多言无益,毕竟借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妄议先皇。
冯腾将长乐带到明乾宫,脚不敢多走几刻,直接在门外候着。看着琉璃屏中温炤影影绰绰的侧影,在母后那被遗忘的委屈此刻将长乐紧紧地捆绑。
挥退侍奉的宫侍,温炤捏着茶盖,笑说着这几日的想念,依然温俊的面容在茶气的氤氲中,却像个迟暮的老人,或者更像晚年的父皇了,明明未到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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