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沈母有些诧异,抿了口茶汤,又问,“为了恭王府的请帖?”
睥睨的语气令长乐极度不快。
她收敛情绪后道:“母亲想与恭王府拉近是好事,毕竟小宝如今也快十一有二,在宗亲里他这般年纪也早早有了玩伴。若当真老老实实等上三年孝期,小宝不管议婚还是立业都已过晚。半月后,相公已过七七,魂归故里,随常亲友走动也是应当,只是不知这礼随多少?是按远还是近?”
谁都知道恭王府的请帖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可以藏的。
长乐继续道:“若要按远的,沈家应是出的起,若按近的……母亲可有底?”
沈母沉默了良久:“这事需要商议。”
和谁商议不言而喻。见此,长乐也无待下去的理由,正要走,进来一丫环在沈母耳边低语。
沈母颔首,佯装咳嗽:“我这病时好时坏,得一日三请大夫,这会儿大夫来,怕传给你就不多留了。”
她的病真如她所说的时好时坏,在这段时间里长乐见她的次数只有第一天多了点,现在连晨昏定省都随便了,原来这规矩也是可以变的。
长乐扫了眼屋外的衣角道:“这病扰了母亲这么长时间,还是请个太医过来吧。”
“不用了,老毛病而已。”沈母用帕子捂着口鼻,“这几天小宝的功课也要多麻烦你了。”
长乐从屋内出去,正遇到看诊的大夫,是沈霄佑那时看诊的人,不知道大夫是否在家也常常礼佛,身上檀香味略重。
走出院子,忽然从镂空窗瞥见梅花盛开,她换了方向。
长乐一直觉得自己的命运中有一种意外的巧合在发挥作用,对于新的事物总有似曾相识的熟悉。就像从雪中探出的腊梅,总会让她在错觉中望见老师的蘸岚院。
这并非突然生起,比起遥远的未知,沉湎于过去的无休止循环是源自她灵魂深处的懦弱。即使身陷囹囵,即使不被理解,她依然会做着迷梦。
枝桠上的雪落下,风声被吞噬,唯一证明它存在的是支离破碎又缓缓落下的花瓣。
长乐将目光移开,四周寂静极了,宛若一记钟声后的失聪耳鸣,万物无声。
某种不寒而栗似乎正在形成。
“你去前院看看。”她不喜人多,只带了贴身的丫环。
茫茫雪地下,只剩下长乐一人,她遥望着沈母的宅子。
主屋静悄悄的,从游廊到桥面一个人都没有。
她如同一个影子通向远处,不知不觉地踏入尽头的佛堂。
长乐盯着那扇开了细缝的门,清楚地知道在那扇门后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也同样明白悄悄地折返又会是什么。
在她的过去遇见无数次的门,不管是基于被迫还是主动,突如其来的冲动中总会在命运的牵引下出现。她这种心血来潮更是像是对自己恶的报复,猛然爆发,倏然熄灭。
“谁在外面,是绿樱吗?咳咳咳。”
长乐推开门,在惊呼的“殿下”中,看到那人右手指花丝掐珠样的指环,想起她是谁了。
“驸马对你倒是真心,病弱无力了还不忘让你伺候。”
檀云紧张地捂着肚子,失手打碎桌案上的碗和药瓶,还未喝完的药汁混杂着药丸流淌了一地。
“你在等沈老夫人吗?她不在。”
平常的话好像是刺中了檀云的内心。
她讥讽地道:“殿下,奴婢肚里可是驸马的遗腹子,沈家唯一的血脉,吓不得。”
长乐疑惑:“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很看重这个孩子?沈家的血脉与我有何关系?”
“你嫁入沈家,是沈家的人,就应该为沈家谋利!”
“嫁入沈家便是沈家的人,要为他养老养小?”长乐直视着因为圈养而不复光鲜的檀云,“既然你们都说我是沈家的人,要入沈家的坟,为何我不自己生一个?而要像你这般被牢牢拴在这。”
“你不知廉耻!”
长乐无奈:“说我是沈家的人,是你,说我生的孩子不是沈家的,也是你。所以,我即是沈家人又不是沈家人,那我为何要成为沈家人?再者,沈霄佑这个烂人哪点值得我留恋?”
“你不配为沈家的主母!”檀云似乎气极了。
长乐看着悬浮的尘埃:“我不想当,可沈家不会休我。你于沈家而言,是宝,于我而言,只是旁人。好好养胎吧,或许百年后他能为你送终。”
失去冷静意味着丧失任何交谈的余地,况且她唯一的价值是身后的沈母,长乐已生离意。
“你站住!”
她想走,有人却不放过她。
“你说这么多,不过仗着自己是公主的身份。若没了这层身份,你有什么立场说沈家不会休你!你觉得我恶心,我也觉得你恶心。你自己清清白白,不屑于这,不屑于那,你比谁纯洁!难道你们这些权贵的赏花煮酒不是建立在我们这些奴才身上吗?你们喝血吃肉时,还要嘲讽我们肮脏?”檀云脸色涨红,捂着肚子步步逼近,“你觉得我下贱,为何不问问这普天之下,我有其他的路走吗?我赌上我的一切,忍受肚里的东西蚕食我的生命,忍受别人拿牲畜的眼神看我,我忍受了一切,就因为我是个奴才,想当主子就是天大的错吗?”
在阴暗封闭的房间里,檀云的神情开始扭曲。
长乐任凭她激愤发泄。
直到血从檀云的肚下涌出,长乐的表情才有一丝变化,她意识到她正踏在陷阱的边缘。
她必须立刻离开。
衣服被扯住。
“瞧,我的殿下。”汗水从檀云的额角滴落,她带着极端狂热,乐不可支地道,“我这样的脏人现在碰你了,你要把自己的皮给剥开吗?”
长乐对上她的眼睛。
下一瞬,尖叫声腾起。
突然有人从身后将她们拉开,粗糙的手掌如利爪扣在长乐的腕上,冰冷又压迫。
“我的孙儿啊!”沈母快晕厥过去,丫环们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她。
长乐看着檀云缓缓从她面前滑落,看着她孤独地躺在血泊之中,看着床榻上的链子。
在一刻才明白,血不仅是鲜艳的红,更是滚烫的热。
檀云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找大……”
长乐的声音被沈母的尖叫打断:“沈温氏!”
视线定在檀云最后微扬的嘴角,长乐喃喃地道:“明明可以救她的。”
“救不来的,是你杀了我的孙儿,是你将他从我身边带走的。”沈母悲痛欲绝。
“事实上是你杀了她。”
长乐木然得承受着,沈母杀意的眼神。
“怎么了?太后还等……”这时,赵嬷嬷挪着她肥厚的身子跑来。
话未说完,瞧见血腥的一切,倒吸一口气,整个身子紧贴在门上,比这屋里的任何人都像惊弓之鸟。
“沈温氏,我要你为我孙儿偿命!”
赵嬷嬷这刻活了过来,死死地拦住沈母,哪怕脸被抓花:“老夫人,您刚封的诰命,公公刚走,使不得呀。那可是长公主,圣上的亲妹妹!哎呦,我的脸!快,快,拦着呀!”
是啊,她是长公主,她自小行使着这个身份带来的权力,为何不能履行它带来的责任呢?为什么不能做个贤妻良母,做个大鄢的女子楷模?
面对一团杂乱,长乐做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表情,她笑了。
顷刻,围在墙内的树干被镀上光边,失踪而归的麻雀发出鸣声,众人在她的笑声中勃然变色。
“你个疯子,都是因为我儿娶了你,才酿成这般灾祸!你就该下地狱!”
赵嬷嬷醒悟:“快,送长公主回去!”
长乐看向丫环肩头外的天空,晴朗得令人喘不过气。
风从窗外钻来,将长乐的四周吹得作响。
沈宝玦趋步到她旁边。
长乐僵了许久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是你。”
“是她自己,我只是帮了她。”沈宝玦坦然地道。
无头无尾的话像利剑划破遮布。
“为什么?”
“母亲还记得祖母在父亲五七时的病重吗?”沈宝玦很平静,“那天她将自己的身影映在窗上了,祖母很生气。”
长乐没有问后来。
可沈宝玦不会放过她:“后来,她再也没有到过窗边。所以,不是我,是她自己。而且,我也很惊讶。”
“有时也会想,在你的身体里是一个成人还是一个幼童。”
沈宝玦用明净的眼睛定定看着她:“我以为像母亲这样长在皇宫中的人,学会的第一件事会是掠夺。事实上,母亲似乎格外得纯洁。”
“我不喜欢这个词。”长乐侧过身子。
“在母亲的设想中,我该如何为其排忧解难?”沈宝玦朝着她的侧脸,“我应该用钱将其收买还是将她装入麻袋带走,总之不要在母亲面前弄得乱糟糟的?这点,儿子确实考虑不周,下次不会了。”
从那张脸上,她看不到任何特别的感情,不是冷漠,而是轻蔑以及理所应当,它们充斥着他年幼的身体,将他的灵魂裹上成熟。
在他面前,她更像一个不经事的孩童。
“况且她是因为母亲才被如此对待的,如果母亲不想着离开,想必她不会如此。”
长乐欲言不得,发现自己在抖。
每一道冷风都在传达她的软弱与虚伪,如同发脓瘙挠着自己的躯体。
长乐恍惚觉得,这处看倦的景色有些陌生。
佯装的强硬在习以为常的吃人世界中被踏得粉碎,很明显,她一直格格不入。
下午,宫里传来了母后的命令,送她去国业寺祈福。
树丛间泻下的阳光过于热烈,让她脚下的石阶像是燃烧后的灰烬。
长乐仰望着面前的佛像,摇了摇签筒,拿起掉出的小竹签,交给旁边的僧人。
“女施主,请稍等。”
在等待中,她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将命运交给虚无缥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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