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后摩挲着椅把的凤头,眼睛始终看向外面,似乎在等什么人,良久无人来后,才语气平常地道:“我儿做了一年的天子,皇威倒是远胜他的父皇。说说吧,明虚禅师又是怎么惹住了他。”
李嬷嬷道:“似乎是长公主闹着要出家,陛下怀疑是禅师蛊惑的,就将他赶出了国业寺。”
“因为这?”沈太后诧异,“娴娴的性子固执得很,她若当真没个想法,谁劝都不行,勉强她去做了,更是不情不愿,脾气大起来得谁也压不住她。我看呐,八成是把祸推到禅师身上了。我这双儿女的亲情着实令我羡慕。”
李嬷嬷试探地提议:“奴婢听说国业寺的住持佛法也是高深。”
“他可会炼丹?”
李嬷嬷猜出太后的话尾:“奴婢会找些安神养颜的补品。”
沈太后扶着额角:“这几日精神刚好,他偏偏又赶走了禅师,也不知道在我儿心中可有他的母亲?”
见她头疼复发,李嬷嬷突然想到:“奴婢想起,先前送去的香深得禅师喜欢。在得知太后喜欢,禅师还添了些料,将方子改得更适宜太后,不若奴婢吩咐下去尽快将香品呈来。”
“我记得人是那妮子的?”沈太后思索下道,“能得禅师喜爱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得见见。”
嬷嬷差人去喊。不多时,金环进来,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礼。
打量片刻,太后问:“以前怎么没听过娴娴身边还有个会制香的能人?”
“殿下生性娴静,不喜浓烈与独特,所以奴婢只做些品鉴的活。”
“这次又是为何?”
金环跪下:“自奴婢服侍春嫔娘娘日夜难安,如履薄冰,身上更是一伤未消,一伤再起,因此,先前才斗胆向太后供香,以求脱离苦海。”
太后端起茶。
李嬷嬷立刻道:“大胆的奴婢,竟然玷污主子的名誉,拉下去,教教她礼法。”
在一触即发时,太后解围:“罢了,看在她制香的手艺上免了她的不知礼。只是,以后无根据的话切莫乱说。”
金环磕头:“奴婢知错,谢太后仁慈。”
“头抬起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金环仍然低伏:“奴婢怕玷污了太后您的眼睛。”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不玷污我的眼睛。”
金环慢慢昂起头,李嬷嬷惊得睁大眼睛。
太后也有些惊讶,她眉皱起:“李嬷嬷给她些药。”
在金环再次谢恩后,太后又道:“你制香的手艺颇好,香味清新自然又益心安神,如此好东西我也不能藏匿着。过些日子,你选几个送去明乾宫,让圣上也用用。我这皇儿,哪怕身心烦躁,也是压在心中,自己给自己置气。”
李嬷嬷忙道:“太后与圣上母子情深,是社稷之福。”
正说着,一个宫女趋步过来,李嬷嬷低声询问后,再附在太后耳边轻声说着。
金环扫了眼那二人凝重的神色,低下头掩盖眼中的情绪。
太后回过神,想打发走金环:“给圣上的制品不能马虎,你下去好好准备。”
“奴婢遵命,只是奴婢人微言轻,禅师给的新方子有几种过于贵重。”
太后吩咐李嬷嬷负责这事。
李嬷嬷将金环带去偏殿,给了她纸张,又叫了其他宫女看着,人还未走出门,后面传来金环的声音:“奴婢写完了。”
收回脚,从她手中拿过,刚看一眼便盯着面前的金环。
金环镇定地道:“嬷嬷,想让圣上不再烦躁气闷只差这一味引子。”
“这引子不是你能要的。”
金环不惧:“奴婢只想为圣上制香。”
“看着她。”李嬷嬷合上纸,匆匆去找太后。
金环淡然地承受着周边宫女暗地的目光,直到李嬷嬷领着内侍回来:“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内侍将金环结实地绑牢。在听到李嬷嬷要将她带去见太后时,金环反而笑了。
李嬷嬷微眯起眼却未说任何话。
到了主殿的内间。金环的脸被死死压在地上,等到将脸下的石板暖热,头顶上的人才说了话。
“你自己可明白犯了什么罪?”
金环忍下冰冷道:“奴婢只明白自己不想服侍圣上,不想和典春那个贱人同一宫门。”
李嬷嬷瞥了她一眼。
太后厉声道:“我只让你送香你却想到这,如此作践我的心意,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太后不是随便杀人的昏主。”金环慷慨高声,“自太后您嫁于先皇,这世间才温暖普降,风气正清,此后更是一举得子,巩固大鄢千万里江山。太后您的光辉与荣耀正如明月,皎洁而清亮,高悬于空,安慰世人。几百年前有一位美丽的女人顺应天启而生,现在,这个美丽的女人再次从神山的峰顶走来,将在这个世间灼灼其华,开创一个瑰丽的世界,享受世人的崇敬。”
太后一语未发,淡淡地看着她。
周围的安静被一道抽气声打破,原本压着金环的内侍哭丧着跪下:“奴婢该死。”
太后缓缓地道:“你不懂天机却妄断天机,罪该致死。”
“每次祥瑞现世必有异象,而异象定是鸟兽先觉,奴婢不敢诓骗。”
“你这只小鸟巧舌如簧,叽叽喳喳,又不安生,听着心烦。”太后换了语气,“但冬日着实枯寂,没了也令人想念。”
“奴婢谢太后赏识之恩。”
听着好笑,太后问她有什么才?口才?
金环直起身子:“奴婢纳的投名状正得太后心意便是才。”
李嬷嬷在太后静默的间隙,唤人将出丑的内侍捂着嘴压走,又解开金环的绳子。
绳索将衣服弄得褶皱连连,皮下定是青紫一片。金环忽视麻木的疼痛,将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身前,再行礼跪拜后道:“奴婢猜测使太后担心的大事应是恭王去世一事。从恭王府开始宴请众人时心思已然昭然若揭,如今恭王世子没了管束定会大闹一场。奴婢以为太后可借此事打破礼法,为日后铺路。”
“哦?选谁为刃呢?”
“奴婢对朝政了解不深,但有一人定是可行——徐崇年,徐阁老。”
“一个告老还乡的人,你也举荐。仅凭一番忠义可远远不足的,以后留在这,跟着李嬷嬷吧。”
金环跪谢。
当消息传来,典春不可置信,随后怒笑,将面前的东西全部砸碎。
汶秋眼观口鼻,木然不动。
明明是冬日,冯腾后背的汗直冒,那剑拔弩张的场面他真的已经看累了。
擦了额头上的汗,刚坐在司礼监的椅子上便察觉一道令人厌恶的目光在后背扎着,回身瞪过去,果然是秦贱人。
秦洪全当没看见冯腾的嫌弃,凑过去道:“冯公公这不管夏日冬日都爱流汗呀。”
“老子爱流汗,陛下也喜欢我伺候。秦贱人,你说你从先皇混到现在,一点点印象都没留下,你还在这做什么。”冯腾为他羞愧。
“我一个小人物哪能同冯公公您比,要比也是冯公公同刘公公比呀。”秦洪宛若狗皮膏药。
手里的汗帕被紧紧攥住,冯腾没忍住自己的暴脾气:“呸!刘寿同我有什么半点关系?他入我家祖坟了?少他娘的在我面前喊他。秦洪啊,你这般念念,惦记得心肝疼,不去他跟前好好喊声刘哥哥,跑我这做什么?”冯腾口水恨不得喷秦洪脸上,“……你那什么神情?”
秦洪努努嘴,示意冯腾往后看。
“一副见鬼……”冯腾半惊半疑转个身,瞅见一个人影站在身后,心猛一揪,尖叫差点脱出口,幸好最后身为司礼监二把手的沉稳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去,“你他妈躲这……”
骂半句,被一个眼神塞住,冯腾成功闭嘴。
斑影打在刘寿脸上,平日三分鬼气的眼睛,这下提了七分,冷冰冰得慌。
冯鹌鹑的笑挤了满脸:“刘哥,忙完了?”
刘寿直接坐下,秦洪见势不妙先走一步。
冯腾背对刘寿,用眼睛骂死秦贱人,转头用笑面对刘寿:“陛下那不用伺候了?”
“陛下去了凤华宫。”
冯腾“哦”了声,算了日子确实是帝后同寝的日子,他观察着刘寿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刘哥告诉我一声,那谁与你有关吗?”
“我在心中就是做这肮脏事的。”
冯腾闭了嘴,端起茶。
“陛下掌管锦衣卫。”
冯腾忘了喝茶,难道坊间传闻陛下杀了恭王的事真的?正惊慌自己窥探出皇室机密,对上刘寿的眼睛,勃然大怒:“你诓我!”
月升中天,顾氏的青丝已经全干,仍未等来温炤。在她生起催人的念头时,门扉处来了人。
“朕去洗漱。”
顾氏命人将准备的茶汤端来,接着挥退宫女。她看着面前的汤水,胆战心惊地拿出瓷瓶,心中狂潮大作,偏偏犹豫万分,她不想成为那个贱人,用这种手段。
水声停了,她急忙将瓶子藏起来,端坐在床上,等待温炤。
“陛下,妾为你擦拭吧。”顾氏从宫女手中接过,轻柔得他擦拭,见他闭上双眼,心思浮动。
温炤抓住她的手:“皇后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按照以往,她定是听从,然后左等右等,一夜未合眼,也等不来他。
每次她都安慰自己是圣上太累了,今天她想问个缘由。
“陛下,中宫薄弱,妾这几年愧疚难安,夜夜难眠。坊间也时有传闻,抨击妾的德行,妾真不知该如何行事了。”顾氏泪眼迷蒙地看着温炤。
温炤避开她的目光:“等孩子出生,你想养可以抱过来。别担心,你会一直是大鄢的皇后。”
顾氏未问孩子的生母该怎么办,因为她知道以温炤的性子只会将那人迁移偏殿。
“陛下,妾也会一直是您的皇后吗?”
温炤点了头。
顾氏抽泣着却又将自己的柔美展现在他面前:“陛下,妾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炤哥哥。”
唤起的旧称让温炤闭上眼,再睁开眼道:“你真想知道吗?”
在顾氏点头后,他缓缓地道:“因为在朕心中你一直与长乐相同。”
乍听好似夸奖,细想之下,顾氏苍白着脸道:“陛下,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孩了。”
她慌乱地抓起温炤的手按在身上:“陛下,我已经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温炤挣脱站起,眉目中的抗拒,顾氏未错过。
“你尚在襁褓便入宫,与娴娴同年成长,把朕当做哥哥。朕见过你哭闹,见过你懵懂,陪伴过你的童稚,在朕心中你与娴娴并无二异。朕不明白你为何这般执着,你所认为的男女之情并非真正的男女之情,你只是长在皇祖母膝下,未见过外人罢了。”温炤已经听到她和先前不同的哭泣,“朕一闭上眼便想到你幼时娇憨的样子,是朕的问题,若你想离开,朕不会阻拦的。”
“我不会出宫的!陛下,你说过的我一直会是你的皇后。”顾氏拉着他的手,“陛下,那只是我不知事时将你认作哥哥的,在我长大,我便没有讲你当做哥哥了。当时皇太后将我许配给你,我真的满心欢喜。”
“朕说过,是朕的问题,皇后好生休息吧。”
顾氏瘫坐在地上,痴笑着,她等来了的缘由竟然是这个。她迷恋他的圣洁与公正,又厌恶他的圣洁,为什么他不能肮脏一点儿呢?
躺在床上,顾氏回忆起曾经。
那时,她不过是见到一直柔弱胆小的长乐有一个疼爱她的哥哥,便想将他抢来。
“你愿意当我的哥哥吗?”
她还记得温炤诧异却温和的笑。
“好啊。”
好啊。
好啊。
顾氏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指甲,你只能属于我!
世上所有的噩梦都是来自剧烈的痛楚。
长乐站在窗边,遥望着森然凝重的云层。
蓦然,她想起老师的问题。
“死寂的夜令我安怡。”
只有在死寂的黑夜中她才能苟求出片刻的安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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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宿凤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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