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樽如旧

平静或许仅仅是对她而言。

从冬日至春日,长乐见到温煜的次数越来越少。如若不是冯腾口中偶尔蹦出陛下二字,想必她会彻底忘记身处的地方。

有时,她也会想自己为何如此伪善,明明答应回来却不能真诚而纯粹地对待?

“姑妈,那朵云像你。”

长乐回神看去,凝聚的云软绵而蓬松,像酣梦方醒时散乱了的长发。

“不对,像马鬃……”璇初盯视着,眉头紧锁,仿佛只要他一直看着,他所见到的云便永远不会变了模样。

长乐靠在阁楼的栏杆处,心神被飘荡的浮云感染了松弛。然而那些浮云在聚集的同时也将阴影撒下。原本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色彩的青叶,顷刻间笼罩了一片晦暗。

冯腾领着秦宏来到他们身旁。

相较冯腾踌躇不安的样子,秦宏的双眸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长乐抚弄着璇初的头,拂去他额头上的汗,低声道:“初儿,去换换衣服,一会儿我们去御花园看看。”

她这么一出口,秦宏顺势接了过去:“奴婢领着太子吧。”

三番五次被秦宏使眼色的冯腾在他们走后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该如何做,陛下这段时间又在……又在食些丹药,那些道人便借机张口就要奇珍异宝张口,大肆敛财,惹得满朝臣子心生不满,弹劾的奏折一日也未断过。奴婢想劝陛下,可陛下不食会头疼难耐,食用又彻夜燥热。若这燥热好消也就罢了,但冬日必有寒风吹着才能消去,春夏又该如何消退呢?长久下去,身子骨可受不得的。”

他说得诚恳,长乐却觉得他话里有话。她平淡地问:“他们想让他选秀?”

“奴婢不是这意思,也无人指使奴婢。”冯腾差点跳起,脸因激动而涨红,他急切地解释,“陛下醉心修道,不热衷世俗情爱,不然也不会在刚登基时与那些人对峙,还好有太子诞下彻底堵了他们的嘴。陛下不意中的事,奴婢怎敢强迫。”

“冯公公陪伴多年,不敢的事如何能来强求我呢?”

夕阳的残照将云层染色,长乐一眼看到阁楼下的璇初。

想要上楼的他总被秦宏巧妙地拐去其他地方。

“我相信冯公公的拳拳忠心。”

长乐下了阁楼,已经不耐烦的璇初扑到她的怀里,瞪了眼瞬间变恭顺的秦宏。

“姑妈,这次我一定要捉条鱼送给你!”璇初昂着头。

一旦沐浴在余辉中,自己也将被染上其他色彩。

“好啊。”

她牵着他的手。

回到住所的冯腾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全是因为心疼陛下,更多的是他在担心自己。

他总是忍不住琢磨长乐的话,整个人蔫蔫,像个被晒干了的冬瓜。

“冯腾。”

和他住同一屋的刘寿受不得那要死不活的叹气。

“刘寿,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斗嘴,我快死了你知道吗?只求你看着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份上,给我存个尸骨,每年祭拜再捎上一只烤鹅,自从遇见你,我想吃鹅很长时间了,可那鹅太凶了,我根本不敢逮。”冯腾知死期将至不怕刘寿报复自己。

刘寿靠在墙上问:“你被秦宏怂恿时没想到今天?”

“我要早知公主这般冷心冷情,铁定不会去表那个忠心的!我真的快死了,刘寿。我能察觉到我的生命就如这红花挨不过今年的春天。刘寿,你会作诗不?啧,瞧你这个没文化的样。”冯腾半起身子又咚得躺下,哀叹自己遇人不淑。

“你现在跑陛下面前表个忠心,最起码能和丁怿相伴。”刘寿建议他。

“莫不成我下地狱还得捧他的臭脚?太可怕了!”冯腾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问,“刘哥透个信,陛下的身子是不是真的……就算要去守皇陵,我能选个吗?”

刘寿冷笑:“你胆子倒也不小。”

冯腾急了:“我什么也没想啊,我这一颗心全在陛下身上。不不不,我是说,陛下长命百岁。”

刘寿睨了他一眼,侧过身入睡。

冯腾胆战心惊,生怕这个刽子手去陛下那告他一状。

“刘哥你同我说说话呗,别睡了,明天或许你就见不到我了。”

刘寿闭着眼道:“你再说一句,我直接把你提到东厂去。”

冯腾嘟嘟囔囔:“插手锦衣卫的人就是了不得。”

“哦?”

阴测测的声音吓得冯腾噤了声。

万籁俱寂。

“刘寿,今晚我没漱口。”莫了,冯腾还嫌不刺激,添了一句,“也没洗脚。”

另一张窄榻上的人倏地鲤鱼打挺般坐起,在黑暗中同冯腾大眼瞪小眼。

今晚他真的要死了……吧?

翌日,天还半亮,冯腾弓着身子去请罪,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等来的是温煜带着笑意的声音。

“还是冯腾知我心。”

当日,冯腾一天不敢在御前伺候。

长乐和璇初聚拢在青白相染的瓷缸旁,查看昨日捉到的锦鲤。

璇初细短的手指在水面轻点,逗得鱼四下游动。

阳光直射到水面上,金色的锦鲤发着光辉,璇初快乐地瓷缸边移动自己的身子,用自己的影子遮住光线。他将双手扣在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中的鱼。

在鱼甩了他水滴后,委屈地抬起头望向长乐,发现姑妈正在和一个内侍交谈,是常陪他玩的那个内侍。

他从矮踏上下来,坐在那,托着下巴,等待姑妈转过身陪他。

这时,门前激起喧哗,一个穿着道袍的人举着桃木剑领着一行人闯了过来。

长乐收起与肖望的谈话,不解地看去。

拦不住来人的内侍慌里慌张地冲过来,直磕头认错:“仙长执意要来,奴婢无能,拦不住。”

听到仙长一词,再看那人所做所为,长乐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对那个内侍道:“让冯腾将他们带走。”

话落,她转身离去却被那个仙长拦住。

长乐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璇初,他已被抱进屋内,屋外的内侍拿着杖棍围着其余人不容他们进屋。

她放下心,将一半心神放在面前这个道人身上。

他须发皆白,双目有神之中透着滴溜溜转的狡黠,不似个道人倒像个盗人。

“此处妖气冲天,定有污秽!”他将剑竖在面前,双指按压其上,嘴中嘟嘟囔囔,陡然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什么极其令他厌恶而强大的东西,“贫道还是低估此物,竟结成如此凶恶之阵,妄图吸取龙脉,徒儿快拿为师法宝去破阵,莫要让此邪物存留于世!”

他舞着剑,从长乐左边转到右边,神色谨慎。

长乐不为所动问:“道长是断定有邪物在这殿中?”

“贫道掐指演算七天,推出此物正在此地。邪物不除,损伤龙气,民不聊生!”未说两句,他又转起圈,还咿呀咿呀地念着咒语。在一圈半后,一个道童打扮的人抱着不知从哪儿挖来的东西过来,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好似不知掩埋了多少日的死鱼。

趁着那二人商谈做法,肖望凑过来,立在长乐身侧,只等她下令。

道人猛然后退,悲痛地道:“贫道还是来迟,此物已被人精血喂养多日,虽未成气候也断不能容忍它放肆下去。既然此物是从殿下的寝殿找到的,还请殿下随贫道一同到道观,向各路仙长解释此事。”

“道长在此殿找到邪物可是怀疑是我施法害人?”

道人解释:“是非缘由自有天定,贫道未怀疑殿下,只是探求真相。”

“不,我是说……”长乐直视他,“是我又如何?”

道人从未见到如此理直气壮地犯人,他胡须颤抖,悲天悯人:“残害生灵,精血喂养,多少人被邪物所害。贫道来此地不过几刻便看到无数冤魂围绕。邪物大成之日,定是龙脉耗尽之时,有多少天灾降世,多少黎庶涂炭……”

长乐一字一顿地道:“那又如何?”

“如此执迷不悟,贫道只能将殿下押送至圣上面前了,请求圣上裁决,以告慰天下!”道人放下狠话。

“只如此?”长乐不痛不痒。

道人被气到,架起剑,大吼:“邪物缠身,病入膏肓,贫道先行裁决!”

长乐冷眼旁观。

突然一个木棍从道人头后敲来,声音极其沉重,道童听到声音刚转头被一棍砸在脸上,血流不止。

金环扔下实心杖棍,对长乐行了礼。

远处想强行闯入的人也早早被拿下,扫了眼殿内,长乐对姗姗来迟的冯腾道:“带我去见他。”

半点不看躺了一地的人。

肖望缩手缩脚来走金环身旁,哈着腰。

金环道:“殿下见不得脏。”

肖望点头:“奴婢定把地擦干净,金姑姑放心。”

“殿下,那贼子所为奴婢当真是半点不知情。”眼看道观越来越近,冯腾头上的汗跟河似的往下流,“今儿回去奴婢一定好好审审那贼子!殿下?”

长乐停下来,透过层层帷幔望去,温煜的侧影已映入眼帘。

“你先下去吧。”

冯腾弓腰离开。

从她的方向可以望见温煜那消瘦的背脊,道袍上的褶皱。已经西斜的太阳,照在他散乱的头发上,每一根都分外鲜明。他的手支着耳旁,仿佛已消融的雪上残留的白。

长乐站在门框处凝视着他:“何日才能遣散那些道人?”

温煜一只手拨弄着炕几上的茶杯:“我想过你会来见我,但我未料到你是以这个缘由而来。娴娴,你多久未叫过我四哥了?我快想不起来上次是何时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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