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张骓难得多留些了日子,祁国公夫人徐晴熏便特意泡了些茶端来给他。
临近书房,吴管家从里走出,她颔首回应,望向门内的张骓。
他看着手中的信,直到花露茶端到面前,才迅速合上。
她道:“今年春天不去戍边的话,新得了些料子为你裁些春衣如何?”
“不用麻烦了,再过几日就要走了。”
徐晴熏迟疑了下,看了眼他面前的信,问:“今年我能随你一起去吗?这国公府太大了也太冷清了。”
“那里太苦了,不适合你。”张骓端起茶杯。
“公主适合吗?”她突然发问。
张骓停顿住:“我和她并没有什么。”
徐晴熏第一次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坦率的光辉,可是她回避了:“是我糊涂了。府内还有些杂事,我得先去处理。”
她维持着自己脆弱的体面,带着苦涩的笑退下。
张骓捻着着信,强迫自己将心神放在长乐送来的信上,片刻,他收起信,走到寝房,看到她眼角的泪道:“我想我们也许需要个孩子。”
徐晴熏本是慌张地擦泪,闻言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她靠在他怀中道:“我不知道祖父与你达成何约定,但我从未后悔嫁于你。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双清雅纯真的眼睛饱含太多他以前深感厌恶以及抗拒的东西。
“我也不曾后悔。”
或许从他决定找来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
“母亲打算如何处理?”沈玦送完信,迫不及待询问长乐下一步计划。
他激动而明亮的情绪扑面而来,那是仅属于少年的蓬勃朝气,但长乐不禁对这种朝气有了不自在。
如今她只觉得自己格外的陌生,从前那种沉溺忧伤却恣意任性的自己在慢慢淡薄,可深埋在自己内心的那股积极明亮却与她的躯壳不相适,宛若白日在云层之上燃烧的太阳。
“那封信只是个引子,他本该返回边疆却称病不回,想来也是授了意。四哥已经将路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能由我来走。毕竟国师这个身份可以轻飘飘,也可以沉甸甸。我记得你说过,杨党这几日在打压异己?”
沈玦道:“母亲想救他们?”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眼睛,多到可以帮我看见大鄢的每一寸河山,这样他才能稳稳当当地成长。”
沈玦却对她这句话感到不满,甚至惋惜。即便这样,这股小情绪也丝毫没有打消他的开心,他长期以来期待着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会帮母亲守着大鄢的每一寸河山。”沈玦已经显示出一个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飒爽英姿。
这样的凛然气概令长乐的眉宇间增添了几分期许与希冀。
然而这份期许与希冀并没有出现在杨书迟的脸上,他完全未料到温煜对他的喜爱会这么快丧失,因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他没有满足他所想要的一切吗?他想要修建道观,他为他送来最好的木头,最珍贵的法器,甚至还有那些乌烟瘴气的道士,他替他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他还有什么不满?
“我曾说她所凭仗的恰恰是最危险、最易碎的,反而先要倒下的是我。汪浴,你说今日这场乌云将遮在谁头上?”
明明是夜晚却依然余热未消,甚至积累起了厚云。
“阁老,我们这是要……”汪浴是喜爱权力带给他的一切但并不意味着他的胆子足够大到染指其他。
杨书迟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或明或暗:“你怕了吗?”
“不不不,我只是……”
杨书迟的话语充满了蛊惑:“曾经你我也是饱读诗书,有着匡扶大道的心,但这样的忠义在无上 的权力下不堪一击。有人忠肝义胆换来了什么?尸骨无存。一句满门忠烈便可轻易抹去自己的算计,一个国公身份便可打消至亲之仇,这是怎样的低贱?有人清廉奉公,只因弹劾藩王被直指污蔑,廷杖至死。无论多么利国利民的提案都要为他的喜好、他的制衡让路。我同徐崇年相争多年,都不过是被人把玩的耗子,可是耗子急了也会咬人的。我们因为一丁点的权力便甘愿为宠,现在即将面对滔天的权力与富贵,我们也甘愿铤而走险。不需要在意那些满口仁义的人,他们只是以前的我们,也即将成为现在的我们,在选择这条路时就没有其他后路。”
汪浴吞了唾沫,颤着声道:“一切听凭阁老吩咐。”
杨书迟布满皱纹的脸有了笑容:“有一个人定比我们还焦急,我们需要他。”
如果说前些日子,圣上只是罚酒三杯般将惹了众怒的杨党党羽行了廷杖。这几日更是透露出圣上的某些讯息,灵敏的人已嗅到即将到来的风雨,甚至跃跃欲试。
虽然弹劾杨党的奏折中不过批复了一两张,还令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因此入了狱,但这仍是春月极其令人振奋的消息。
更何况,那些入狱受罚的人在五六日之后便会被捞回,这极大的鼓舞了他们的决心,为朝堂肃清风气的决心。
“现在宫里宫外都在传着你的美名。”温煜坐在凉亭中,风吹动竹叶的声音打消不了隐伏在浓重树荫中的炙热。
“那也要先感谢四哥这个昏君。”
温煜笑着道:“我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
长乐的心被热风吹得灼热起来,她凝视着温煜:“其实我并非不喜炼丹。”
温煜看破她的心思:“冯腾和你说了我的头疼。”
“是的。”长乐放弃挣扎,她不外是想清除所谓的负债,“那些道士也可以留下的。”
“娴娴,如果你站在令人目眩的深渊边缘时,你会如何做?”他笑了,“我会感受吹来的风,然后投身水底。没必要为我背负什么,我吃丹药只是因为它能带给我活着的感觉,我一直贪恋着欢愉,沉沦着自己某个特质招致的暗淡、危险而可怕的后果,我忠实于无方向和心血来潮,也忠实于混浊。我们是相似,而非相同。”
长乐感到自己正向着一团迷雾走近,心中甚至被一种感情塞满。
“我正在踏入你布下的陷阱。”她抬眼同温煜的视线相遇,“有什么能使我抛弃不安和优柔寡断,是我不断审视自己而招致来的内心负债。不过四哥仍不了解我,我厌恶以及拒绝许下任何永久的承诺。”
“你会一直爱初儿吗?”他像是看透她可悲而可耻的内心。
轻风吹拂过她的眼睛:“不会,爱没有永远,只有此刻。此刻,我是爱他的。”
“有一样东西却是永远。”
一种默契连接着他们,紧接着温煜又笑了起来,像是推翻这份若有若无的触动:“不过,我即将脱离它了,你也即将脱离它。”
长乐低头浅笑,没有应和。突然,一阵潮湿而有力的风刮了过来,看样子要下雨了。
雨连着下了三天,温煜的头疼越来越不在长乐面前掩饰,甚至以此为由允许她旁听奏疏。
长乐端坐着椅子上,手中拿着奏疏,苦恼得皱着眉。
温煜望着她的侧脸,他清晰地察觉到那双眸中闪烁着的退意与黯淡。
“一会儿要听大学士讲解经义,你打算去吗?”
“我……”长乐说了一半又停下来,她又一次出现那种朦胧而踌躇的神色。
让长乐接触这些并不是为了璇初为了大鄢,他只是想看看她在忙碌而全新的一切下能得到什么。
这无疑是疯狂的,权力的漩涡从来是炙热而污浊的沼泽。
他希望在冷峻与感伤之外她能拥有着炙热,但如今看来已经快被灼烧至尽。
为什么会这样呢?
旁边的冯腾仍在絮絮叨叨,可长乐全然没有了心情,她真切地感受到江山的重量,她的每一言决定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无数生灵的命运。
有人能从这样权力中得到快乐,而她只能察觉那份恐慌与不安。
“四哥,我有些累了。”
温煜忽然明白过来,也许他需要用自己的手毁掉方才出现在她身上的不安与犹疑不定。
连绵的雨冲刷着每一个角落,从大开的窗户中刮来的风扫过温煜略微袒露的胸膛。
平日显得煞白的皮肤泛着红晕,燥热与头疼席卷着他的头颅。
他抓着床围吐下涌来的污血,在那一瞬随着而来的是闪着寒芒的刀刃。
长乐赶到这座被雨笼罩的宫殿,走廊上残留的雨水在灯火的照耀下泛着光。
到处是潮气,充斥着阴郁的情绪。
她从人群中走出,见到裹着纱布的温煜,鲜血从他的胸膛渗出。
温煜朝她笑了笑,全然不顾透红的伤口。
簇拥的人如同潮水缓缓退下,包括太医。
“你应该留下他们。”
“你在害怕吗?”
长乐竖起自己的屏障:“四哥不害怕,我又怎会害怕呢?”
“你的牙尖嘴利似乎只会在我面前显现出来。”温煜有些喘过气来了,他瘫靠在柱子上。
胸口的血迹在扩散。
长乐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虽然隔着好几件衣裳,他身上的冰冷却好像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
他倏然回忆起很久以前,笑道:“我们曾有一次也是靠的如此近,你一直在睡怎么也不醒,看着你我也有了睡意。在你的身旁那是我唯一次的好梦。”
借着灯火,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柔和。
“娴娴,你不需要害怕什么,没有人会指责你,这是你天生的权力。”
雨还没停,但天空已经开始发亮了,仿佛是荡漾着一片幻影。
这样的夜晚中,她和他紧紧地挨在一起,他们有着最近与最远的距离,却又被自己的内心束缚。
“你赢了。”
黑暗是一种迷惑,温煜被它吸引,她也被它吸引,然而它最终并非生命的本身。
现在,她将如窗外的阳光。
杨书迟在书房呆坐了很久,他在等一个消息,等了很久没有等来。他站起摇晃着走到自己发妻的床边,道:“我们这世享受了这么多的富贵,下世定要再次拥有。”
他的泪水盈眶,咳嗽着离开,无视身后恶狠扑去自己老妻的仆人。
枕头下的呜咽比他抑制的咳嗽还要急促。
他拉开门,沈玦在门外笑道:“杨阁老是想学徐阁老?”
这日早朝,文武大臣们都来了,唯独龙位空空如也。
越是错过时间,烦躁与迷惑越是明显。
这时,内侍高呼:“陛下到!”
他们匍匐而下时,用余光看到长乐牵着璇初缓缓向他们走来。
冯腾宣读诏书,任命章瑞广为太傅、张骓为龙虎将军。
在吾皇万岁中,长乐注视着稚嫩的璇初以及透来的朦胧如雾的阳光。
天晴了。
随着年号的更替,新一轮的权力交接总是伴随着鲜血。杨书迟的倒台,勾连出无数人的死亡已令长乐坦然地接受自己手中的权力。
有时她也会想过四哥死亡的真相,当真是嵇迟重的反叛?
可这样的想法只能是昙花一现,她过于忙碌,忙碌着操持国家大事,忙碌着关心璇初的功课,忙碌着学习如何治理国家。
她已经快记不得曾经存在于自己心中的忧悒的滋味,毕竟有谁会在一片赞美与歌颂中而怯懦不安?
“姑妈,太傅他又在瞪我!我不喜欢他!”已经稍微长大的璇初向长乐哭闹着。
长乐放下奏疏,皱着眉问:“今日功课可完成?”
“我也不喜欢姑妈了!”璇初含着泪,哭泣着跑出宫殿,遇到前来的沈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又在使性子了,是我太惯着他了吗?”长乐放下奏疏,揉了眉心,“今日有何事要禀告?”
已经荣升锦衣卫指挥使的沈玦在徇烂华丽的衣服下更加气宇轩昂。他道:“今日只要一件事,此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长乐道:“直接说吧。”
“祁国公夫人怀了孩子,刚刚一个月。”
长乐沉吟片刻,看向沈玦。
沈玦道:“母亲,张骓此人早些年一直未有孩子,偏偏接手了这样的权力后眨眼就有了孩子,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沈玦进言:“不,现在恰恰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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