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黑无风,雾色浓重,浓到几乎化不开。
打更人机械的唱喝声由远及近:“二更天,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月娘拢了拢身上的狐皮斗篷,听着身旁老仆的唠叨:“员外盛情,娘子就该顺势应了,何必非要大晚上往家赶,白白辜负了坊主的美意。”
月娘心中明白,她只是舞坊的一颗摇钱树,今夜过府给张员外祝寿,说好听些是给宴会添些雅致,说难听些,不过是坊主想借自己的皮相傍住张员外这条大腿。
她就是一棵红尘浮木,飘到哪里从来不由自己决定。
可这一次,她大着胆子拒了。
老仆没等到回话,有些没趣儿的晃了晃手中灯笼,拉长的影子在墙壁上也跟着晃了晃,有些扭曲变形。
突然,耳畔响起呜呜咽咽的声音,似歌唱又似呻吟。
月娘眉头微皱,左右看了看:“莲娘你听,好像是小孩在哭。”
老仆心里害怕,忙去拉月娘:“娘子啊,咱们快些走吧!”
月娘曾经流掉个孩儿,又是母性最强烈的年纪,虽然心中隐约觉得事有古怪,仍旧选择撒开莲娘的手,四下寻找。
灯笼被抬高,驱散了部分黑暗,她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墙边依偎着一个身影。
哭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昏黄灯光下,那团身影小小的,看上去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这时候,那孩子转过了头,视线和月娘对上。
浸润风月场数年,月娘见过许多不同的眼睛,无关乎外形美丑,而是那些眼睛中蕴含的东西:贪婪的,胆怯的,鄙夷的,欲念上头的......
可眼前这双眼睛是那么特别,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词语形容。
非要说的话,她会用“崭新”这个词。
对,那是一双只属于婴儿的眼睛,好似刚刚挣脱母体,第一次睁开眼睛,还带着腥臭的血污味。
然后,月娘浑身僵在了原地,意识也是在那双眼睛里化为了青烟,迷迷糊糊的飞远了。
她动不了了。
然后,那个孩子四脚触地,朝她爬了过来。
·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大雪落了一茬又一茬。
他就是顶着二月的第一场雪走入了长乐城。
城中漫天银白,路上行人寥寥,街边铺面也仅有几家诸如成衣店、药铺之类的还在营业。
一人,一马,走入了那家叫做玉楼的酒楼。
酒楼面积不大,上下两层,一楼的十几张桌子几乎坐满了客人,只有一处靠窗的小桌,还有一人位。
他一向重礼,来到座位前,拱了拱手:“兄台,可否拼个座?”
对面男子二十五六年岁,长相普通,声音普通,做人却不错:“哎,好,请坐。”
就这样,他吃了三天中的第一餐。
滋味美妙至极。
空碗碟摞了一臂高,几乎遮住他的脸。
普通男子笑:“兄台,玉楼的餐食好吃,酒更是极品!要尝尝吗?”
他想摇头,却最终还是败给了肚里的馋虫,叫了声:“伙计!”
伙计应声而来,笑盈盈的问:“客官要什么?”
“酒。”
“好嘞!”
他发现伙计转身要走,奇道:“你不问问我要什么酒?”
伙计只是笑,普通男子接话:“兄台有所不知,这就是玉楼的特别之处,此地的酒你在别处绝喝不着,且每壶酒的风味都不同,这就好比掷骰子,专看你运气如何了!”
他问:“若你拿来的酒不合我意,要如何?”
伙计道:“分文不取。”
此刻,酒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很快,一个白瓷酒壶放到了他面前。
他轻抬手腕,斟满一杯,酒香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继续往里窜,辛辣爽利,好似把他连日来的旅途疲惫都浸透了,揉平了,胸口说不出的熨帖。
玉酿尚未入喉,人已经要醉了。
手腕一抖,仰头喝尽。
喝酒讲究一抿二咂三呵,他虽不贪杯,但也是其中行家,刚才的喝法实在有些粗鲁。
即便如此,自舌尖荡漾开的美妙滋味还是让他不禁称赞:“好酒!”
普通男子:“可尝出是什么酒了?”
他为难的摇摇头。
普通男子笑:“我就说吧,寻常的竹叶青、秋露白就不提了,连那不常见的阿婆清、新罗酒,这里也是没有的,这里的酒无名,却醉人。”
酒馆外大雪纷飞,酒馆内热气腾腾,他只觉得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
他的第二杯酒还没入口,就听到一阵惊呼声自身后传来,伴随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猛然回头,就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地上哀嚎、翻滚,周身溅起飞尘。
大厅众人纷纷好奇的张望。
书生哎呦呦的叫唤,艰难的站起身,随即激动的嚷嚷起来:“各位,千万别喝这里的酒!我亲眼看到的,那是虫子!好大一条虫子,虫子在水里游!水就变成了酒!”
众人交头接耳,大厅陷入哄闹。
书生又指向二楼,语气更加嚣张,一副准备战斗的架势:“玉楼掌柜的,你敢出来吗?你敢说你的酒没问题吗?!”
众人的视线也随之齐齐落到了二楼。
这时,女子沙沙的声音自楼梯处传来:“哼,你在和我叫嚣吗?”
声音落下,一抹青色的身影就来到了正厅。
那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子,五官身形无不出挑,可最美的一定是她的眼睛——
狐狸似的一双眼,灵动,魅惑,慵懒。
书生咽了咽口水,脚步不自觉后退两步,刻意抬高声调,像是在给自己镇场子:“玉楼在长乐城开了六十多年,靠酒发家,可从没有人见过你们酿酒!连酒器都没有!我就问你,这么多种类的酒,你们究竟是如何酿成的?又储存在哪里?今天,必须让我们看看!”
女子乜斜了他一眼:“刚才扔你的时候,我闻到你身上有很浓的油烟味,应该不是在我这儿染上的吧?”
书生支吾:“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女子眼睛半张半合,连打了两个哈欠,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原地晃了晃,好像随时就会晕倒。
她当然没有真的晕倒,她不屑的撇了眼书生:“当然有关系,城东褚家酒楼早看我玉楼不顺眼,你是他家的厨子,说的话谁能信?”
被识破身份,男子又急又恼,跳着脚,指着女子的鼻子叫道:“可你们酒里真的有虫子!我亲眼看到的,就在后厨!眼见为实,你敢让大家去看看吗?”
“有什么不敢?”女子又打了个哈欠,侧身让出路,“想去看的,尽管去吧!”
没人不爱凑热闹,何况是玉楼的热闹。
普通男子兴奋的搓了搓手:“兄台,走,看看去!”
他摸了摸白瓷酒壶,起身跟上。
走过女子身边时,他发现她竟然已经靠着桌沿睡着了,在人头攒动的酒楼,就这么睡着了。
这么困吗?
不知为何,他收住了脚步,不再朝里进。
偌大的厅内,只余他和她。而女子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过。
半盏茶的功夫,那些进入后厨的食客就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看好戏落空”的表情。
扮作书生的厨子急切的解释,可已经没人再听他说话了。
他只能悻悻离开。
走之前,他看向女子,满脸不甘又带着委屈:“我真的看到了。”
女子看也不看他,甩了甩衣袖:“不送。”
另一边,普通男子落座:“这么多年,找玉楼麻烦的人可不少,哪一次成功过?这人,忒自不量力了。还说水里有虫子,分明胡扯,后厨酒器、陶罐、酒篓、曲模一应俱全,连小飞萤都没见一个!”
说完,却没听到对面的回答,他抬头,这才发现对面的位子已经空了。
后厨。
他脚步放轻,手中的剑鞘时不时挑开一个个盖篓,检查里面的东西。
他看到了咸菜缸、酱缸、米缸,唯独没有看到酒缸。
而且,好安静啊。
他眉头皱起来,又挑开一个盖篓。
是水缸。
里面,一条红色多足巨虫正翻着肚皮,在吐泡泡。
他受了惊,手中盖篓被打翻在地。
“你还要看多久?”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有着狐狸眼的女人。
女子走到他身前:“你是知道我的幻境只能维持半盏茶,所以才等到现在吗?”
“幻境?”
“你不知道啊?”
女子拍了拍水缸边沿,里面的巨虫立即苏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巨虫长着一张肖似人的脸,像是刚出声婴儿的脸的缩小版,皱巴巴,丑兮兮。
“你少醉一会儿吧!家里都进贼了!”女子气势汹汹的拍了拍缸沿,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红色巨虫的五官挤在了一起,凑出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然后,他的嘴唇蠕动起来,屋内随即响起了老叟沧桑的声音:“你少睡一会儿,家里就不会进贼啦!我今日才醉了六个时辰,而你已经睡了一年啦!”
巨虫说话了。
他后背的汗流的更快了。
女子理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识趣的转了话题:“夜浮呢?不是让他看家?”
“不知道,不知道,去找哪家母鸽子去了吧!”
女子气哼哼的把盖篓盖上,随即头一歪看向他:“你是不是那个什么黄金捕头?”
他定了定神,等心口的那口气出匀了,才开口:“姑娘怎么知道?”
女子头又一歪,带出个俏皮的笑:“我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话落,女子转身就要走,他的剑已出鞘,拦在她身前:“姑娘,你不该给在下一个解释吗?”
女子哈哈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刚才那大虫居然没吓住你吗?”
他当然被吓住了,但也许是从小到大被吓的次数太多,他学会了“装样子”。所以即便此刻手心冒汗,喉咙发干,他还是维持住了风度:“它是什么东西?蛊还是......妖?”
“蛊可不会说话,再说,那东西脏得很,我可不养。”
“那就是妖?”
女子点点头:“酒妖,可化任何液体为美酒,精灵入酒,穿肠入喉,他能捕捉你此刻最需要的滋味。”
他问:“什么是最需要的滋味?”
女子道:“每个人的内心都如林间小道,幽暗曲折,不可窥见,就比如,你今日想吃辣,明日想吃甜,这就是你最渴望的食物滋味,酒也一样,有时需要酸甜果酒解腻,有时却渴望烈酒灼喉,这种隐秘的**,酒妖都能捕捉到。”
说着,她走近他:“你一路风雪,饥渴交加,且内心焦灼,所以你的酒自然要辛辣爽利,一为驱寒,二为浇仇。我说的可对?”
他又问:“所以,我刚刚喝的酒,就是他酿的?”
“是啊,他酿酒可比人类酿酒简单多了,放水里泡一会就行。”
脑海中想起那巨虫的可怖样子,再想到自己喝过他泡过的酒,胃里一阵翻涌。
女子看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酒妖是精灵,集天地灵气而成,他酿的酒可是滋补佳品,延年益寿的,可惜人类浅薄,总爱以貌取人,大惊小怪。”
又想起刚才吃下的三碗面和两盘牛肉,他艰难开口:“那......食物呢?”
女子的狐狸眼扫过他紧绷的下颌,噗嗤一笑,随即从腰间摘下一个小铃铛,摇了摇。
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脚底虚了下,一个踉跄才站稳。
而眼前,早已换了天地。
面前是一个很大的灶台,一个肥胖的男子正在翻炒食物,铁锅中冒出缕缕香气。
胖男人回头,是一张微笑着的猪脸,他开口了:“客官,我做的鸡枞炒肉如何?”
猪脸好似听到了什么,为难的说:“不够吃啊?那好吧,我再做一锅。”
说完,猪脸男来到了水池边,挽起袖子,抽出灶台上的弯刀,切起了自己的胳膊。
冒着血的肉被一片片刮下来,放在水流下冲洗、装盘。
猪脸男笑呵呵说:“没办法,这道菜太好吃了,客人们都很喜欢,我每天要刮好多次。”
说话间,白森森的手臂骨已经露了出来,骨头上还在渗出鲜血,没刮干净的肉附着在上面,要掉不掉的。
猪脸男毫不在意,笑呵呵的把刚出锅的鸡枞炒肉递给他:“客官,趁热吃吧。”
又是一声铃响,他脚下又是一个踉跄。
定睛看时,眼前哪还有什么猪脸男,只有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她说:“看到了吗?”
他的后背已经被细密的汗浸湿:“那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女子转身,却再次被拦住,还是那把剑:“姑娘,你怎么认识我的?”
“这不难,”女子伸出纤细柔美的手指,极快的敲了下剑身,空气中立即响起又闷又沉的嗡嗡声,“黑赤剑身,非铜非铁,可镇邪祟平灾厄,位于兵器榜第二位的愚夫,听徐老匠说被南夏皇帝赐给什么捕快了,想必就是你了。”
“徐老匠?”
“打铁的。”
“你说的是兵器之王徐不利徐夫子?”
女子不耐烦的摆摆手:“大概是吧。”
她手指轻抬,愚夫就转了个方向,听话的给她让开了路。
女子走到门口,一粒雪花落到了她眼睫上,瞬间化成小水珠,她满足的眯了眯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既然有公务,你快些离开吧,再晚,县衙就要关门啦!”
他在她身后,拱手:“冒昧一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子回头,嫣然一笑:“南宫小玉,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好听吧?你可以叫我玉娘,你们南夏人不是都喜欢这么称呼女子吗?”
他又问:“这玉楼到底是什么地方?”
女子双手一摊:“酒楼啊!”
他没说话,神情有些无奈。
南宫小玉哈哈一笑,笑出两个梨涡:“你这人,问我这么多问题,我也要问你一个!”
“姑娘请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有些意外,好似没想到对方对他的最大兴趣只是问他名字。
他回:“李昀,字无忧。”
南宫小玉:“长乐无忧,嗯,挺好!”
出了酒楼,依然是灰蒙蒙的天,依然是漫天大雪,他怀疑雪伯定是打起了瞌睡,忘记了叫暂停,才任由雪花不要钱似的洒落人间。
他回头看去,酒楼内依然人头攒动,酒香肉香飘出老远,和街巷间的清冷萧索形成鲜明对比,好似两个不同的世界被强制拼接在一起。
玉楼的酒确实很受欢迎呢。
这是他脑中略过的最直接的结论。
转身之际,他鬼使神差的抬起头——
二楼处没有了那双狐狸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