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冬天,尾巴往往拖得又长又黏。尤其化雪时分最是腌臜,厂区路上黑泥和碎雪搅和在一起,踩上去“咕唧”作响。厂房高大的红砖墙面上,旧日标语的颜色已经剥落,又被新刷上的、墨迹未干的“打破铁饭碗,迎接新挑战”覆盖,远远看去像个潦草的补丁,滑稽地戏弄着底下人的命运。
赵逢根推着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财务科蹬。
他身量极高,逼近一米九,瞧着像半截黑塔在泥泞里移动。常年在车间扛铁水、搬钢坯,练就了一身叫人难以忽视的腱子肉,旧工装绷在胸膛和肩臂上,显得鼓鼓囊囊。
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表情,心却比这化雪的天还凉。此刻他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前几天相看的姑娘羞红的脸,和她妈昨个儿找人来递的话,说是彩礼再加五十,外加一台缝纫机——不然这事儿就“悬”。
“悬……”赵逢根啐了一口,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里。
他爹当年一场重病,拖垮了家底也没救回来,老娘哭瞎了眼,硬是靠着一双手在黑暗中摸索,捡煤核、糊纸盒,一口一口把他拉扯大。
他也争气,肯下力气,愣是顶替了爹的名额进了厂,可文化到底是不高,只能留在最吃力的车间。折腾着熬到今年,三十有三还没能娶到媳妇,考虑到他家条件,媒人给介绍的也多是些家里揭不开锅的,要不就是身有残疾,家里也愁人的。
唯独这次的姑娘不一样。
样子生的好,年纪也小,才二十来岁,细眉大眼,鹅蛋脸,姓王。
若不是个哑巴说不了话,想来也是相亲圈子里的香饽饽。他看她的第一眼就相中了人家,只不过对方家里显然还是看不上他这点家底……
赵逢根腮帮子紧了紧,脚下用力,破自行车发出一串痛苦的呻吟。
财务科的门开着,一股暖烘烘、带着点霉味和墨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比起外面车间里的机油和金属味,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几个女会计正围着炉子嗑瓜子,目光却时不时瞟向窗边那个伏案的身影。
苏勤书就坐在那里,穿一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蓝色外套,里面是雪白的衬衣领子。
他身量清瘦,比赵逢根矮了将近一个头,侧脸线条柔和,皮肤白皙,眉眼生得极其秀气,低头看账本时,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像个姑娘。
厂里不少女工私下里都爱议论他,说他像电影里的人,会计科的同事大姐们也热心,没少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他总是温温和和地推拒,厂里多少男同志都嫉妒他嫉妒得咬牙切齿——而这些人里,当然也包括了“老光棍”赵逢根。
“领工资条!”
赵逢根嗓门粗,闷雷似的在门口炸开。
苏勤书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钢笔——那笔杆是暗红色的,似乎也有些年头了。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走到桌前,从一叠整理好的条子里找出赵逢根的那张。
“这呢,”他开口,那调子不高不低,带着点不是本地人的、软绵绵的尾音,在这粗粝的北方工厂里显得格外突兀,“赵同志,你的工资条。”
赵逢根“嗯”了一声,大手伸过去就要拿。
苏勤书却微微将条子往后挪了半分,细长白皙的手指点在条子上一处空白上:“这里,你上个月有两个下午的考勤空白,按规矩扣了五毛钱。”
……就这五毛钱!
赵逢根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那股无名火“噌”的一声就冒了起来,顶得他喉咙发干。
他相对象缺的是五十、五百,是缝纫机!是这五毛钱的事儿吗?尤其是旁边还一群看热闹的女同志,让他的脸往哪放?
他瞪着苏勤书,对方也抬眼看他,眼神很平静——甚至有点过于认真了,那干净秀气的面孔,在这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空气里,像个脆弱易碎的瓷器。
“看啥看?扣了就扣了!磨叽啥!”赵逢根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把抽过工资条,粗糙的指尖差点把那张薄纸戳破。
他眼角瞥见苏勤书桌上摊开的书——《悲惨世界》,心里更是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尽是整这些没用的!
旁边一个圆脸女会计见状,赶紧笑着打圆场:“哎呀,小苏也是按规定办事嘛,根哥你别急呀。听说你前两天去相看了?咋样啊?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
她说着,还冲苏勤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人就这脾气,别在意。
赵逢根脸上却顿时像被火钳子烫了似的,黑里透出红来,含糊地“唔”了一声,捏着工资条扭头就想走,高大的背影几乎把门口的光线都堵死了。
偏偏这时,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车间主任陪着厂里几个头头脸色凝重地快步走过,隐约能听到“……名单……精简……下岗……”之类的词儿,像几颗冷水猝不及防地滴进油锅。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瓜子都不嗑了。圆脸女会计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苏勤书望向门外那群消失的背影,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赵逢根更是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
他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办公室里那股瞬间冻结的气氛,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工资条,感觉上面扣掉的不是五毛钱,而是他好不容易看到点指望的、摇摇欲坠的生活。
赵逢根大步跨出财务科,把那股暖烘烘的、带着墨香和苏勤书身上那股干净肥皂气的味道狠狠甩在身后。
外面的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他黝黑的脸上,他却觉得比里面那让人窒息的安静舒坦。
这娘娘腔,真他娘的晦气!每次碰着都没好事!
他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推着破车,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厂区灰蒙蒙的暮色里,往家的方向用力蹬去。
*
“哐”的一声,赵逢根把那辆破自行车靠在院墙根,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
“是根儿回来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低矮的平房里传出来,带着盲人特有的、侧耳倾听的警觉。
“嗯,妈,是我。”赵逢根应着,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屋里比外面更暗,更冷,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陈旧家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他那个瞎眼的老娘正摸索着要从炕上下来。
“别动,地上凉。”赵逢根赶紧几步跨过去,声音不自觉放轻了。那在厂里吼惯了的粗嗓门、在家里总是压得低低的,带着点笨拙的小心。
“今天回来晚了……娘你坐,我这就做饭去。”
他边说着,然而老娘还是摸索着下了炕,倚在炕沿边,空洞的眼睛朝着赵逢根发出声音的方向,絮絮叨叨说着:“今天发工资了吧?你不是说那王姑娘也相中你了,你俩啥时候再见见……?人家家里那边……咋说?”
话说得慢,每个字却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赵逢根正弯腰往那小小的灶膛里塞柴火,火光忽地一亮,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他动作没停,闷声道:“等过两天的吧。她家里人看着也是好说话的,说是要能定下来……能定下来就赶紧把婚结了。”
他不想提那追加的五十块和缝纫机的事,不然老娘又闹着不肯吃药给他省钱。
“根儿啊,”果然,他娘叹了口气,那口气像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这狭小的屋里,“妈这眼睛不中用,拖累你了……”
这些话赵逢根早就听了无数遍。每听一次,心里就像被细绳子勒紧一道。
他在外头是人人不敢轻易招惹的“赵大个”,做事勤快,但脾气一点就着。可对着这个在黑暗里把自己拉扯大的老娘,他所有的火气都化成了沉默。
他低着脑袋,专注地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瓮声瓮气地应着:“又说这些干嘛,咱这日子不也过下去了么?您别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什么数?唯一的数就是得弄到钱。可钱从哪里来?
他下意识地又去摸口袋里的工资条,粗糙的手指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就着灶膛忽明忽暗的光,他眯着眼又看了一遍——等等!
刚才在财务科光顾着跟那娘娘腔生气,没细看。总额那里分明比上个月少了整整十块钱!不是苏勤书说的五毛考勤费,是十块!
赵逢根的脑袋“嗡”的一声,血猛地往头上涌。十块钱!够买多少斤粮,割多少肉,抓多少副药!那娘娘腔竟敢坑到老子头上!
是了,肯定是看他赵逢根是个大老粗,不识数,故意克扣他的工资!那软绵绵的腔调,那装模作样的认真,全是骗人的!
新仇旧恨,家里家外的憋屈,在这一刻被这“十块钱”彻底点燃,烧得他眼睛通红。
“妈,我、我出去一趟!厂里有点事!”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怒火而显得有些嘶哑。
“这都快吃饭了,啥急事啊?”老娘茫然地朝着他转身的方向。
“总之是急事!”赵逢根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门。
院子里传来自行车链条被粗暴扯动的“咔啦”声,紧接着是车轮碾过泥泞的急促声响,飞快地远去。
暮色四合,寒意渐浓。瞎眼的老娘独自站在冰冷的屋里,侧耳听着儿子远去的动静,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茫然与更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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