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无人知道,莫枢引和花错杀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年莫枢引十七岁,花错杀二十一岁。
华山后山有座寺庙,地处偏远,香火稀少,主要靠华山剑派养着。老掌门想历练他的心境,就想了理由把莫枢引赶去庙中扫地。
莫枢引满肚子怨气地扫着地上的叶子,灰尘四起他也不在乎,却听见树上传来一阵咳嗽声,他纳闷地朝树上看去,繁茂的树叶中,藏着一个红衣青年,青年坐在树干上还吊儿郎当地翘着腿,一看这做派就知道不会是华山弟子。
莫枢引瞬间警悌起来,手悄悄握住剑柄,厉声问道:“你是谁?”
青年从树上翻下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笑嘻嘻道:“在下花错杀,小友怎么这么大火——”不等他说完,莫枢引就已经拔剑到了他面前。
花错杀面不改色,随意地折下一截树枝作剑,每每至于险地时又能躲过,像耍他一样,莫枢引作为这一代中的佼佼者,怎么受得了这个气,当即认真起来。
二人在树下打得愈发激烈,刚扫好的树叶又四处翻飞,花错杀向后仰去,翻身踢向剑身,莫枢引虎口一阵震痛,不由地脱了手。漫天树叶落下,花错杀环手靠着树,随手将一片树叶收入掌心,然后又掷出去,砸中莫枢引的额头,闭着眼,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如何?”
莫枢引捡起剑,有些狼狈,咬牙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花错杀摆摆手,一脸无辜:“我可什么都没做,是你一上来就拔剑的。”
莫枢引想了想,好像也是这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道:“那你来华山做什么?”
花错杀叹了口气,无奈道:“路过此处时,不小心把剑掉你们山脚的河里了,怕师父责骂,也不敢回去,只好在这寺庙里呆着偷闲,想着能躲一时是一时,谁想到碰上你这么个脾气不小的倔驴。”他笑了笑有些得意,“我刚才帅不帅?叫声师父就教你。”
这声“师父”,花错杀自然是没有听见的,毕竟在华山掌门的头上,他也不敢造次。只是后来莫柜引在树下练剑时,花错杀总要指点几句,不过莫枢引有时会找不见踪影,花错杀还打趣过他不好好扫地,跑去与人幽会了。
花错杀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直到两年后,莫枢引把一把剑放在他面前道:“你的剑是这把吗?”这话跟废话一样,剑一柄上歪歪扭扭地刻了个“错”字。
他从莫枢引手中的剑接过来,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呆滞,良久,才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你找了多久?”
莫枢引见到他这样愣了愣:“一直在河里找,可昨天在市集上看到这柄剑,可能早就被渔夫打捞上来了,商人不识货,十两钱卖给了我。”他皱了皱眉,“怎么了?”
花错杀摇了摇头:“没事,只是有些感慨,两年了,我师父大概会以为我死了吧?”
“他应该找了你很久吧?”莫枢引察觉到他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花错杀思索片刻,道:“今天是几日?”
莫枢引答道:“初五,你不会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花错杀抢先道:“那就叫初五。”
“……”莫枢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认真的?”
“开玩笑开玩笑,”花错杀笑了笑,“今日它被你捡回来,便不是原先那把了,该有个新名字……就叫玉陨吧。”
莫枢引忍不住问道:“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花错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良久,长叹出一口气:“莫枢引,你知不知道,这把剑捡回来,我就要必须去面对一些事了。”我就,躲不下去了。
不等莫枢引说什么,花错杀就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去处理些事。”随即转身走出庙。
“花错杀!”莫枢引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见他要走忙出声唤道。
花错杀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莫枢引语无伦次道:“明年,明年我就及冠了,那日你能不能回来?”
花错杀笑了一声,莫枢引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知道了!”
那时莫枢引并不知道,剑是花错杀自己扔的,剑一回来,他就要回暗阁,参与那场撕杀,不能再逃避,即使回来,也不只是“花错杀”了。
那年花错杀走出庙门,前面是凶险的一片黑暗,后面是慈悲佛像和昔日好友,可他不能回头,只能握紧剑。
莫枢引及冠礼那年在佛前等了整夜,也没等到他回来。
再见面时,他二十三岁,已经过去四年了。老掌门很赏识他,想把他召回去,可他却以寺庙清净为由拒绝了,他潜心修炼,在武学上已经领先同辈人一大截了。
那天下了小雪,他盯着窗外发了会呆,好像还在等什么人从风雪中回来,他摇了摇头,吹了屋内的烛火,瞬间,他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眼睛上,那人哑声道:“嘘。”那声音很低很沙哑,但莫枢引还是听出来了,他轻声道:“你回来了。”
花错杀松开他,在屋内找了个椅子坐下,长呼出口气,莫枢引顺手想再点起灯,花错杀伸手拉住他,道:“别点灯,会让别人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的。”
他手很凉,莫枢引停下动作,转头看向他,黑暗中他只能看见他仍是着一身朱红色长袍,这么张扬的颜色,真看不出他哪里怕别人发现了。
莫枢引想质问他,不是说他及冠时会回来吗?为什么食言?当年走那么急到底是为什么?即使回不来,为什么连书信也不传来一封?……问题太多了,他一时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答,会不会如实回答,却不假思索的问道:“我及冠了,你没来,有贺礼吗?”
这话说出来跟赌气似的,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正打算解释,花错杀却失笑道:“现在身上只有支簪子,你要吗?”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来,那是只木簪,样式精巧,质地也是上好的金楠木,他补充道:“收好了,这是我娘的遗物。”
莫枢引皱了皱眉,欲还给他:“这太贵重了。”
花错杀拦住他,笑道:“有什么贵重的?收着就是。”其实这东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不同,也就算簪中的上品。与阁中其他孩子一样,他也是承情捡回来的,据说是在一个木篮中,从河面上漂过来的,篮中还有这么一支木簪,大概是他那个未曾蒙面的母亲的。
花错杀又打量起莫枢引,打趣道:“及冠了是不一样了,高了,身材更结实了,也瘦了,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庙中吃斋念佛?”
他没听到回答,因为失血过多,他晕过去了。
那年,花错杀刚平定暗阁动荡,坐上阁主之位,就一路快马赶往华山,路上伏击,杀干净后伤口都来不及处理,就冒着风雪过来。
其实,他已经在门口站了许久,可身上血腥味太重,他就在门外等,等伤口凝固,等风雪盖住血味,等他灭了灯,才敢翻窗,与这位四年不见的好友,再见一面。
醒来时,花错杀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全身的伤口都被仔细包扎过了,当时在雪中冻僵了没反应过来,现在才觉得疼,全身都疼。他躺在床上,被人裹在棉被里,几乎热得有些喘不过来气,他伸手勉强把自己扒拉出来一点,就又被人塞进去:“别乱动,你现在发烧了,觉得热很正常。”
花错杀转过头去看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莫枢引,昨夜没灯看不清楚,如今才突然发现,四年,他真的变了好多,身形,相貌,声音,脾气,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花错杀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就是莫枢引。
只因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平静地注视着他。
他问:“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
花错杀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现在,是暗阁阁主。”他见莫枢引没反应,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当年暗阁动乱严重,阁主让我去刺杀华山掌门,偷取秘籍,你师父的功力你也清楚,所以当时我就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让我回去,可他一路派人盯着,催我上路,到了华山才不敢再盯,于是我就把剑一扔,上华山找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呆着,又遇到了你这么个有趣的小友,我当时真的以为,能这么躲一辈子。
“没想到,没几年那剑又被你捡了回来,没办法,我只好又提了剑,杀回去,九死一生中拼到这一步。”他苦笑,“我记得华山与暗阁是世仇,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莫枢引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我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
花错杀心头一震,昏沉的头脑一下变得清醒,他再开口时嗓子竟有些哑:“莫枢引,我现在无家回归了,你收留我一下,好不好?”
他几乎没有犹豫,点了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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