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小黄门朝卫子夫俯身，“陛下说了，最近谁都不见。您请回吧。”

卫子夫点点头，善解人意地说：“知道了。你把本宫做的糕点送进去吧，陛下还没用过晚膳。”

“诺。”小黄门接过食盒匆匆进殿。

“娘娘，自太后娘娘驾崩后，陛下除了上朝、宣大臣们议政之外，已经这样闭门不出很久了。”之桃小心翼翼地说。

“本宫又何尝不着急呢。”卫子夫皱着眉，“可是陛下谁都不肯见，连近来最受宠的王美人都碰了一鼻子灰。之桃，你去打点一下，陛下那边有什么动静，立刻让人知会本宫。”

“诺。”之桃听命离开了。

卫子夫回头看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它就像刘彻的心，看着很温暖，其实怎么也走不进去。

“陛下，皇后娘娘送来了食盒，劝您用一些糕点。”小黄门双手奉上食盒。

刘彻只瞥了一眼，就淡淡说：“朕不饿，拿下去吧。”

“陛下，”常侍郎跪下去恳求，“今日您只用了一点午膳，请您保重龙体。”

小黄门颤抖着将试过毒的食盒奉到刘彻面前。

“你听不懂话吗？”刘彻脸色阴沉，一扬手把食盒打翻在地。

精致的各色点心洒落出来，小黄门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殿中气氛紧张，所有宫人都屏住呼吸，生怕再惹怒了他。

突然，地上的一种糕点引起了刘彻的注意。

“那是什么？”他指着有点眼熟的粉色糕点问。

小黄门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说：“回陛下，是荷花米糕。”

荷花米糕。刘彻愣愣地看着它。

常侍郎懊恼地想，陛下好不容易有了想吃的东西，偏偏还被打翻了。

“陛下若想吃，仆再命人去做。”他说。

“不必了，”刘彻吩咐道，“摆驾长门宫。”

常侍郎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诺。”

暮色中，皇帝仪仗缓缓向长门宫而去。回廊下的一个中黄门趁没人注意悄悄溜走了。

“娘娘，”之桃匆匆走进椒房殿说，“陛下去了长门宫！”

卫子夫手一抖，些许茶汤洒了出来。

“为何？”她维持着冷静问。

“殿中事务全都由陛下亲信负责，奴婢打探不出来，也不敢去打探。请娘娘责罚！”之桃跪在地上。

“起来吧，本宫不怪你。”卫子夫说，“陛下想去哪里都不需要理由……”

她怔怔地看着空荡的椒房殿，第一次有了危机感。

为什么是陈阿娇？这么多后妃，陛下为什么偏偏去见她？

皇帝仪仗到长门宫外时，阿娇正在用晚膳。

听到通报，她震惊地站了起来。

刘彻走进来，多日不见，他好像瘦了很多，一向挂在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不见。

阿娇愣愣地看着他，坦白说，真实的刘彻比伪装的他更不好相处。

伪装的至少可以与他虚以委蛇，真实的反而捉摸不透。

“陛下，您怎么来了？”阿娇看着沉默的刘彻，试探着开口。

“朕还没用晚膳。”刘彻没回答她的问题。

他要在这里用晚膳吗，阿娇皱着眉想。

“我这里的饭菜很粗陋。”她委婉地劝说，“御膳房那边有好多……”

“朕想吃你做的荷花米糕。”刘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说。

阿娇愣住了。

荷花米糕是王太后最拿手的糕点。在他们成婚之前，王太后曾对她很好，常教她做各种糕点。

而她做的最好的便是荷花米糕，刘彻最爱吃的荷花米糕。

“陛下……”阿娇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不畏惧刘彻，但面对这样的他，她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对待。

他的皇后娴雅温柔、后宫佳丽三千，却只能在自己这里说出喜欢的食物。她想起王太后的话，他很谨慎，从不暴露自己喜欢吃什么，除了她和王太后，估计再没人知道了。

阿娇沉吟了一下，说：“我这便去做，你等一下。”

她吩咐敛秋去准备各种食材，但还缺少最关键的一样，荷花。

阿娇想了想，还是走到许濯衡面前说：“许大人，能麻烦你去沧池摘些荷花回来吗？”

许濯衡因为她的主动开口受宠若惊，立刻应道：“臣遵旨！”然后急匆匆跑走了。

上次给他做荷花米糕是什么时候呢？阿娇已经想不起来了。

太久没有下厨，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但慢慢变得顺畅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娇以为是许濯衡回来了，头也没回地说：“把荷花放下就可以。”

“放哪里？”一个熟悉的声音问。

阿娇猛地回头，看见刘彻拿着新鲜的荷花颇不自然地站在那里。

“你怎么进来了……”她惊讶道。

“朕之前也经常来，”刘彻找了个地方放下荷花，“你忘了？”

以前，王太后教她做糕点时，她常常让他帮忙去沧池摘荷花。他摘回来后，就会在旁边看着她。

她那时候总爱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上午又和平阳公主吵架了，午膳的荷花圆子汤不清香，好不容易逃了家中的厨艺教习，却要在宫里练习。

刘彻总是含着笑，靠在旁边，偶尔搭一两句话。

阿娇偷偷看他，年少的太子殿下眉眼清朗，注视着自己的眼眸彷佛最温柔的湖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们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光。

阿娇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而是说：“陛下先出去吧，再有一会儿就做好了。”

刘彻沉沉看了她一会儿，还是离开了。

阿娇把散发着清香的荷花米糕端上桌，不好意思地说：“很多年没做了，手艺有些退步。”

刘彻夹起一块尝了尝，肯定道：“朕觉得很好吃。”

阿娇舒了口气，说：“陛下吃完以后……”

“阿娇姐，不要叫朕陛下了。”刘彻打断了她，“已经有很多人这样叫朕了。”

阿娇沉默着。

“罢了。”刘彻看出她的抗拒，“朕不逼你。”

他放下筷子，看着阿娇说：“朕在宫里想找一个人说说话，发现只有你，阿娇姐，只有你不会说那些套话。”

阿娇安静地看着他。

刘彻苦笑着说：“虽然你和母后关系并不好，但只有你能懂朕。”

她见证了他的少年时光。他曾经有过的欢欣快活，他肩膀上的沉沉重担和他的抱负理想。

“母后一直在为朕好，可朕后来还对她有过疑心。”他说，“朕居然对母后有过疑心。”

其实他不想那样，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多疑。

阿娇想，他终于成为了完美的帝王，可他没办法相信别人了，就连他的亲生母亲，他都不敢相信。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拍了拍刘彻的背：“陛下不要太过自责了，太后娘娘没有怪过你，她从来没有怪过你。”就连最后，她都在替你请求，为你着想。

刘彻突然拉住阿娇的手，把她拽进怀里。

阿娇被吓了一跳，用力挣扎着，他却抱得更紧。

“阿娇姐，如果朕后悔了怎么办？”他问。

他没有说他在后悔什么。

阿娇闭上眼睛，轻轻说：“可是陛下，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你做出了选择，所以一切都不一样了。

你不会再去沧池亲手为我摘荷花了，我也不会再肆无忌惮地向你诉说了。

含着笑意的少年太子和无忧无虑的堂邑翁主，都停留在了那个午后的厨房。

我们都回不去了。

常侍郎：西汉时皇帝近臣﹐给事左右﹐职掌顾问应对。获此号者多为皇帝爱幸之臣﹐武帝时东方朔曾为常侍郎。

小黄门：皇帝身边的宦官，和黄门令、黄门侍郎并列第二，是中级太监。

中黄门：仆从侍卫的宦官，是低级太监。

汉朝对米糕有“稻饼”、“饵”、“糍”等多种称呼。汉代的扬雄在《方言》一书中就已有“糕”的称谓，魏晋南北朝时已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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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