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雪夜立誓
雨还在下,却已没了方才的瓢泼之势,淅淅沥沥的雨丝混着细碎的雪粒,被风卷着掠过南郊祭坛的青石板,溅起一层薄薄的水雾。祈长命站在祭坛顶端,望着谢景行玄色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的百官队列里,指尖还残留着被对方攥住时的温度——那温度带着薄茧的糙意,却烫得惊人,像一团小火,顺着腕间星印的浅痕,一路烧进心口。
腰侧的铜铃不知何时又开始轻响,叮铃、叮铃,声音清越又细碎,混着雨声,在空旷的祭坛上飘着。他低头看了眼那枚古旧的铜铃,铃身的包浆被雨水浸得愈发温润,半枯的红绳残端沾着水珠,垂在素绫祭服下摆,随着他轻微的颤抖,晃出细碎的弧度。刚才谢景行的目光、他掌心的温度、那句低沉的“站稳了”,还有他望向铜铃时带着探究的眼神,像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让他慌乱,又让他莫名地有些发软。
“祭司大人,雨小些了,咱们回府吧?”青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小侍手里捧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披风,快步走到他身边,想为他披上,“您刚耗了那么多灵力,又淋了雨,仔细着凉——族老们要是知道您冻着了,又该……”
青禾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后半句“又该罚您”咽在喉咙里,不敢说出口。他跟着祈长命多年,最清楚这位祭司大人在族老们眼里,从来都不是需要疼惜的晚辈,只是一件能借司命之力、将来要用来献祭的“器物”,器物不能有损耗,却也无需顾及“感受”。
祈长命轻轻点了点头,没有拒绝青禾的好意。披风的料子是普通的棉布,带着淡淡的浆洗味,却比他身上浸了雨的素绫祭服暖和得多。他拢了拢披风领口,遮住脖颈间因灵力耗损而泛起的凉意,转身往祭坛下走。石阶上的积水被踩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虚浮——方才祈雨耗尽了他大半灵力,星印灼痛的余劲还在经脉里隐隐作祟,此刻只觉得浑身发沉,连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时,他下意识地往百官散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雨幕朦胧,早已看不到谢景行的身影。心里莫名地掠过一丝空落落的情绪,像被风吹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连铜铃的响声都显得有些寂寥。他甩了甩头,想把这奇怪的情绪压下去——他是祁氏灵童,是大胤的祭司,注定要为献祭而活,不该对一位太子有任何多余的念想,哪怕只是那惊鸿一瞥的注视,那短暂的搀扶,都该当成过眼云烟。
可越是想压,那道玄色的身影、那双深邃的黑眸,就越是清晰。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谢景行攥住他手腕时的力道,不重,却足够稳,刚好能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料传过来,驱散了星印带来的灼痛,也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那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目的的温暖——母亲的怀抱早已模糊,族老们只有严厉与冷漠,府里的仆役们要么敬畏要么疏离,青禾的关切带着怯懦,唯有谢景行,那位身份尊贵、性情桀骜的太子殿下,给了他一丝猝不及防的暖意。
“祭司大人,您慢些。”青禾见他脚步发晃,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要不,我去叫辆马车来?”
“不必了。”祈长命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祭司府离这儿不远,走回去就好。”他不想太过张扬,也不想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间偏院,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好好缓一缓这浑身的疲惫与纷乱的心绪。
两人刚走出祭坛的朱红大门,一阵寒风就卷着雪粒扑面而来,吹得祈长命拢紧了披风,也吹得他腰侧的铜铃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叮铃铃、叮铃铃。这铃声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像是在预警什么,又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祈长命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抬头望向风来的方向。只见宫道尽头,一队玄甲禁军正快步走来,马蹄踏过积水的路面,溅起高高的水花,为首的那匹黑马背上,坐着的正是他方才心心念念的身影——谢景行。
太子殿下依旧身着那身玄色蟒袍,只是肩上披了件玄色织金披风,随着马匹的颠簸,披风下摆扫过马腹,猎猎作响。他墨发高束,白玉冠在雨幕中泛着冷光,面容俊美依旧,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似乎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此刻正催马疾行,目光扫过前方,恰好落在了站在祭坛门口的祈长命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祈长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带着穿透力,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拢着披风的手上,落在他腰侧还在轻响的铜铃上。
黑马很快就停在了他面前,谢景行翻身下马,动作利落,玄色披风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落在他肩头。他几步走到祈长命面前,身上的龙涎香混着雨水与风雪的气息,瞬间将祈长命笼罩,比在祭坛上时更加清晰,也更加有压迫感。
“怎么不走了?”谢景行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或许是刚才在雨中发号施令太过用力,“方才在祭坛上,不是还能站稳吗?怎么下了坛,倒像个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纸人。”
祈长命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紧紧攥着披风的系带,指节泛白:“回殿下,臣……臣只是在等青禾。”
“等他?”谢景行的目光扫过青禾手里空空如也的食盒,又落在祈长命浸得半湿的布靴上,眉峰微微蹙起,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愠怒,“就穿着这身湿衣,踩着这双浸了水的靴子,步行回祭司府?祈长命,你当自己是铁打的,还是觉得,耗光了灵力为大胤求来甘霖,就该受这份罪?”
祈长命愣住了,他没想到谢景行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将所有的疼痛与不适都藏在心里。族老们只会告诉他,这是他的本分,是他作为灵童必须承受的磨砺;旁人只会敬畏他的身份,没人会真正关心他冷不冷、痛不痛。可眼前的这位太子殿下,却用这样带着愠怒的语气,点出了他的窘迫,那份语气里的在意,让他心头一暖,又让他手足无措。
“殿下,臣……臣无碍。”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细弱,“祭司府离此不过两里路,步行回去……不打紧的。”
“不打紧?”谢景行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得祈长命能清晰地看到他黑眸里映着的自己的身影,看到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粒,“灵力耗损大半,经脉空虚,又淋了雨受了寒,走这两里路,回来怕是要躺个三天三夜。怎么,祁氏的祭规里,还规定了祭司求雨之后,必须受冻挨饿,才能显示对司命的虔诚?”
这话带着几分嘲讽,却戳中了祈长命的心底。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不是这样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族老们从不会管他求雨之后的死活,只要他还能站起来,还能主持下一次祭祀,还能为献祭做准备,就够了。
青禾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想劝又不敢,只能低着头,死死攥着手里的食盒。他知道太子殿下性情桀骜,手段狠厉,却没想到会对自家大人这般“在意”,这份在意,是福是祸,他也说不准。
就在祈长命窘迫得不知如何回应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宫道另一侧传来。只见一群身着祁氏祭司府深色常服的人正快步走来,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面容阴鸷的老者,正是族老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李伯。
李伯身后跟着四个精壮的仆役,个个面色冷峻,手里都握着粗重的木杖,一看就来者不善。他们踩着积水的路面,脚步声沉闷,带着一股压抑的戾气,很快就走到了近前。
李伯的目光先是落在谢景行身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忌惮,却也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语气算不上恭敬:“老奴见过太子殿下。”随即,他的目光转向祈长命,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像淬了毒的刀子,“祭司大人,族老有令,祭典已毕,即刻随老奴回府,行安神礼。”
“安神礼”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祈长命的心里,让他浑身猛地一僵,指尖瞬间失去了温度。他太清楚这所谓的“安神礼”是什么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安神,而是族老们用来“淬炼”他体内司命契约之力的手段。每次祈雨或大型祭祀之后,族老们都会以“安神”为名,将他带到祭司府的祠堂,用特制的银针刺入他腕间星印的穴位,逼出他体内残留的司命之力,再用咒文将其强行压制回经脉深处。那过程,比凌迟还要难熬,银针刺入穴位时,星印会像被烈火灼烧一样疼,经脉会像被生生撕裂一般难受,每次行完礼,他都会疼得浑身脱力,躺上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上次春旱祈雨之后,他的手腕肿得像馒头,疼得三天三夜没合眼,铜铃在枕边响了一夜,像在为他哭泣。而这一次,他耗损的灵力比上次多得多,经脉本就空虚,若是再行安神礼,恐怕半条命都要没了。
祈长命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充满了抗拒与恐惧。他不怕疼,可他怕自己撑不住,怕自己还没等到献祭那天,就先死在这残酷的“安神礼”下。
李伯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讥讽与冷漠:“祭司大人,这是族老的命令,也是祁氏的祭规,您身为祭司,岂能违抗?”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四个仆役立刻上前一步,形成合围之势,眼神冰冷地盯着祈长命,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捕获的猎物。
“你们想干什么?”谢景行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浓浓的寒意,像冬日里的冰棱,瞬间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他往前一步,将祈长命牢牢护在身后,玄色披风展开,像一道坚实的屏障,隔绝了李伯等人的目光与气势。
太子殿下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威压,黑眸里怒意翻涌,像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地盯着李伯,语气里的狠厉让人心头发颤:“本殿倒想问问,什么安神礼,需要带着这么多手持木杖的仆役来‘请’?祁氏的祭规,就是这么对待为大胤求来甘霖的祭司的?”
李伯被他的气势吓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还是强撑着辩解:“殿下,这是祁氏内部的事,关乎司命契约的传承,外人不便插手。”
“外人?”谢景行冷笑一声,声音里的嘲讽意味更浓,“祈长命是大胤的祭司,是护佑大胤气运的人,他方才耗尽灵力,为大胤求来甘霖,救了京郊数十万灾民,护了大胤的根基。本殿护他,就是护大胤的气运,怎么就成了外人?”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震得周围的雨丝都似乎停顿了一瞬,也震得李伯等人脸色发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殿下,您……您不能干涉祁氏的内部事务啊。”李伯的声音开始发颤,却依旧没有放弃,“安神礼是为了淬炼祭司大人体内的司命之力,是为了将来的献祭做准备,这……这都是为了大胤啊!”
“为了大胤?”谢景行的目光猛地一沉,怒意更盛,“为了大胤,就要让他受这般苦楚?为了大胤,就要用银针刺穿他的经脉,用咒文撕裂他的身体?本殿倒是第一次听说,牺牲一个护佑大胤的功臣,就能换来大胤的安宁!”
他低头,看向躲在自己身后的祈长命,少年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肩膀单薄得让人心疼,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脸色惨白如纸,眼底的恐惧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谢景行的心里。不知为何,看到祈长命这副模样,他心里的怒意就更浓了,也更坚定了要护着他的决心。
“今日这安神礼,本殿替他挡了。”谢景行抬起头,目光扫过李伯等人,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从今日起,祈长命的事,就由本殿管了。谁敢动他一根手指,便是与本殿为敌,与整个大胤为敌!”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李伯等人脸色惨白,浑身发抖,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再上前一步。他们知道太子殿下说得出做得到,若是真的与他为敌,别说他们几个,就算是整个祁氏,也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殿……殿下,您……您这是违抗祁氏的祭规,违抗司命的意志啊!”李伯哆哆嗦嗦地开口,试图用司命来压他。
“司命的意志?”谢景行嗤笑一声,眼神冰冷,“司命若是真有意志,便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选中的祭司受这般折磨。本殿看,这所谓的祭规,不过是你们祁氏用来束缚他、折磨他的工具!”
他不再看李伯等人,转过身,面对祈长命。太子殿下的语气瞬间缓和了许多,怒意散去,眼底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别怕,有本殿在,没人能再逼你行什么安神礼,没人能再伤你一根头发。”
祈长命抬起头,望着谢景行的眼睛。那双黑眸深邃而温暖,像藏着一片星空,里面没有丝毫的嘲讽与冷漠,只有坚定的护佑与真切的关切。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红,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护在身后的滋味,第一次感受到有人愿意为他对抗整个祁氏,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或许也可以不用那么孤独,不用那么绝望。
就在这时,祈长命的手腕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那枚早已隐去的六角星印竟再次浮现,暖黄的光纹比祭典时还要炽盛,顺着他的经脉游走,不再是以往的束缚与灼痛,反而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与谢景行掌心残留的温度紧紧交织在一起。
光纹越来越亮,映得祈长命的脸色都染上了一层金红,腰侧的铜铃像是被这光芒触动,开始不停地晃动,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响——叮铃、叮铃、叮铃铃……铃声充满了力量,与星印的光纹相呼应,在雨幕中久久回荡。
谢景行低头,瞥见他腕间跳动的星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星印散发出的司命之力不再是以往那种冰冷而霸道的气息,反而多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亲近?就好像,这枚星印,也认可了他的护佑。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抚上那枚星印。温热的触感传来,星印的光纹似乎更亮了些,祈长命浑身一麻,像有电流窜过,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抗拒,反而微微仰起头,望着谢景行的眼睛,眼底的恐惧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信任与依赖。
“祈长命,”谢景行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庄严的意味,像是在立下某种誓言,“本殿再说一次,护你周全,不是随口说说。从今往后,你的安危,由本殿负责;你的苦楚,本殿为你分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伤害你。”
他的指尖紧紧贴着祈长命腕间的星印,掌心的温度与星印的暖意交融在一起,形成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祈长命的经脉游走,抚平了他经脉里残留的灼痛,也驱散了他心里的阴霾。
星印的光纹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随后缓缓变淡,渐渐隐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痕,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腰侧的铜铃也渐渐停止了晃动,最后轻轻响了一声——叮铃。
那一声,很轻,却很清晰,像是在为这雪夜的立誓作证,像是在为这段刚刚萌芽的羁绊祝福。
李伯等人看着这一幕,脸色惨白如纸,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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