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源紧赶两步,在楼下的院庭里追上爱莲,他斥责她:“莲儿,站住……为何如此无礼?姥姥不过说你两句,言语轻重的,你听着就是,她那还不是为着你好?你看看你,跟谁学的,狂妄自大、目无尊长,这家里还盛不下你了,是不?”
爱莲见来者是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感觉见到了救星一般,激动道:“爸,全中国、全社会都在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清理革命队伍,揪出□□,保卫胜利果实,这场伟大的□□运动正轰轰烈烈、如火如荼进行中,大浪淘沙、不进则退,我身为新时代的革命青年,应该积极投身于其中,在时代的洪流中千锤百炼,‘会当击水三千里’,而不是跟你们一样,畏首畏尾,做壁上观,做革命的逃兵。”
达源沉默了片刻,耐心道:“莲儿,政治运动不是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象中的那样,你们年轻人关心国家前途、民族命运这是好的,但咱不能头脑发热、不计后果,反被别有用心的人给利用了……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们这些大人都是从历次运动中走过来的,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跌过的跤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社会问题、社会矛盾一向都很复杂,有些甚至绵延了几千年都无法根本解决,它们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和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要解决这些问题不可能有捷径,不可能一蹴而就。”
爱莲不想听他跟布道一般啰嗦,反问道:“爸,您没年轻过吗?您不也曾经义无反顾,积极投身到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中了吗?您当初考虑过得失,甚至生死吗?我现在跟您当初一样,国家、民族的危难当前,不甘人后,‘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达源哑然,他沉思了片刻,觉得当前这场社会运动的范围既广泛又深入,每个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与其强行阻拦、横加干涉,到头来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倒不如就让她在大风大浪地见见世面,保护花儿的做法不是让她不要盛开,而是让她经风历雨,她就算栽个跟头,也能长个教训,还是让事实教育她吧。
他道:“莲儿,你刚才对姥姥的态度不对,跟我上去先跟她道个歉,咱再商议你的事。”
爱莲心有怨气,含泪道:“爸,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加入不了□□吗?还不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拜她这个压榨劳动人民、不劳而获的资本家所赐,更何况她儿子还是个潜逃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害得我在学校被人划归了‘黑五类’子女,这是我愿意的吗?是我的错吗?我从没吃过剥削饭,为何我要来背负‘黑五类’这个罪名?!我没有与她共享不义之财,缘何却要我与她平摊罪恶?!”
达源被她这一连串的灵魂拷问惊得仿佛五雷轰顶,道:“说什么呢你?!她是你姥姥,就像你说的,就算出身不能选择,你不是还可以选择道路么?”
爱莲回嘴:“我与她又没有血缘关系,凭什么我非得认她作姥姥?她的出身不光彩,还是个剥削劳动人民的寄生虫,我耻于与这样的人为伍,我自己明明就有个无产阶级的亲姥姥,我以她为荣,她才是我的选择。”
达源道:“我们一家人能聚在一起是上天的选择,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为什么要选择,要做取舍?顺应天意,接受安排,你有姥姥、姥娘两个人的疼爱,不好吗?”
爱莲回嘴:“亲不亲、阶级分。”
达源心有不悦,耐着性子道:“莲儿,你投身□□运动我支持,但你也不能因此而六亲不认啊,这两样不矛盾,你也不必二选一……听话,跟我上楼去,先跟姥姥认个错。”
达源不由分说,拉着爱莲的胳膊就走,爱莲使劲儿甩开他,梗着脖子,道:“我凭什么要跟一个黑五类分子认错?!无产阶级和剥削阶级势不两立,是你死我活的革命斗争,打铁还须自身硬,革命要先从自己做起,我决定与资产阶级的家庭决裂!”
达源被她气得按捺不住怒火,扬手就在她腮帮子乎了一巴掌:“你个白眼儿狼,没有她哪儿有你?!你读的书全都喂狗了吗?不知饮水思源,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爱莲从小到大达源都没戳过她一手指头,冷不丁被他打一巴掌,爱莲惊呆了,以至于忘了疼,问:“你打我?”
达源咬牙切齿,指着她的鼻子,道:“打你怎么了?打不着吗?就凭我是你爸!”
爱莲这才感觉到腮帮子火辣辣的,想着连亲姥娘都反对自己去大串联,楼上那仨就更不用说了,特别是那个资本家老太婆,她不但态度又臭又硬,竟然还冷嘲热讽□□运动,简直就是“牛鬼蛇神”的化身。
爱莲越想越气恼,她狠了狠心,一跺脚,撂下句狠话,“我要与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决裂”,然后悻悻然,调头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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