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二往,萧艳婷与隔壁的由纪子越走动越熟络,至少在外人看来,这两位妇人处得挺融洽,或许是因为中日文化习俗上的差异而相互吸引,或许是因为独守空房同样寂寞孤独,也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她二人竟挺投缘的。
这日黄昏时分,萧太太特意煮了点燕窝鱼翅冰糖粥,里面还放了些黄芪、枸杞、当归等补血养气的中药,她盛了一小钵带过去想让由纪子补补身子。头天夜里,一场深秋豪雨携来了浓浓的凉意,白日的气温下降很多,空气湿度也大,初来乍到之人一般难以适应反差如此大的气候变换因而很容易着凉感冒,更何况,由纪子那个病病歪歪、柴禾棒一般的身子本来就不抗浪头。
可是,敲开秋吉家的门,萧艳婷感到很意外,帮她开门的人是身着和服的龙太郎,他一向早出晚归很少着家,不知为何这会儿他竟休闲在家。
从初次见面起萧太太就对他有点莫名的惧怕,一来他是个不苟言笑之人,面相冷漠、不怒也威,况且他又是个日本人,她很难不把他跟残暴的日本鬼子联系在一起;二来此人做事异常执拗,且容不得别人有二言,尤其是他板起面孔来时,更让她觉着他是个不好惹的人,将他招作房客,箫氏心下不免觉着窝囊:自己白白赚个房东的名头,行事还得看房客眼色,什么世道啊。
萧艳婷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迈脚进了屋,她把手里的青花瓷钵交与由纪子,又与秋吉夫妇寒暄了几句后正要告辞,不想,龙太郎却和颜悦色地邀她共进晚餐,这让萧太太甚感意外,真是应承下来不是,拒绝更不是。
正在这左右为难的尴尬时刻,由纪子异乎寻常地热情挽留她,说是这日正是她儿子正雄的22岁生日,她准备用地道的寿司还有正宗的日本清酒来招待她。
盛情难却,萧艳婷只好勉强留下,由纪子见萧太太答应了,便欢喜地去厨房准备晚餐去了,此时,厅里只剩下萧太太与龙太郎两个,他们对面坐在榻榻米上,无话可说,只是默默地饮茶。
萧太太有点拘束,一来她不习惯横坐地铺,二来与一个自己不怎么熟悉、不怎么喜欢的男人面对面坐着这让她感觉十分不自在。
龙太郎起身去卧室拿来一本厚厚的大相簿,他忽然变得兴致勃□□来,居然得寸进尺地盘腿坐在了她身边。他把那相簿放在自己腿上,一页一页翻给萧艳婷看,还不停地解释:“这是正雄满月的样子”,“中间的这个是正雄,这是爷爷,这是奶奶”,“正雄上学了”,“正雄毕业了”,“正雄……”,“正雄……”
萧艳婷歪头看着,耐心地听他讲解,间或点头称赞一下小家伙的可爱、调皮、英俊,感叹时光的流失、光阴的宝贵。直到一个身着昭和式陆军军装的年轻人出现,他道:“正雄参军了。为了大东亚共荣”,她的心在收紧,没说什么,只是厌恶地把目光瞟向他处,心还在微微地抖。
“粗茶淡饭,招待不周”,由纪子客气地跟萧太太连连抱歉,她将简单的饭食连着小桌一起端上榻榻米,又将清酒壶瓶隔水加热至适饮的温度,然后分别给萧太太和龙太郎斟上,三人边聊边饮酒进餐。
由纪子说起正雄来脸上溢漫着为母亲由衷的自豪,就连龙太郎的眼里似乎也饱含了慈父般的脉脉温情,席间,他的话异乎寻常地多,几乎都是关于正雄的:“我的正雄可真是个聪明、勇敢的孩子。”
他在唠叨些什么萧太太根本没在意,手里把着的这盏清酒着实让她着迷,虽说这酒看着清淡,入口后那股淡淡的醇味、醉人的香气让她回味无穷,不知不觉中,待她觉察到喝得有点多时,她的头已经有点沉重,目光也开始飘忽起来。只是,这种微微的晕眩似乎恰到好处,让她既有点抑制不住地兴奋,却还不至于令她失了理智、乱了方寸。
恍恍惚惚地,那个正在喋喋不休的自豪母亲似乎换位变成了自己,连升分明就在眼前么:他在襁褓中啼哭,在地上蹒跚学步,伏在桌上念书写字;她给他穿衣喂食,为他洗澡,哄他入睡。她不由自主地也变得开始健谈起来:“我的连升也是一样地优秀呢。”
三人不厌其烦地轮流夸赞了一顿各自的儿子后,又天南地北地乱扯了起来,说到汉家文化,龙太郎道:“萧太太,我对贵国的古代思想、学说痴迷已久,尤为推崇《易经》,易是万变、经乃万法,其真正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四季更替、星象变化、阴阳消长,黑与白代表了天和地,就像太极不断旋转的两股力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消彼长、此起彼伏,内中富含多少人生哲理哦。”
萧艳婷却不以为然:“其实,愚妇倒认为,最能体现中国古老文化精髓的当首推围棋,其内涵包罗万象、深不可测、妙不可言,它不仅仅是对手间的一种博弈,更是众生平等、机会平等的一个体现,具体说来,在举棋未落之前,众多棋子并无任何价值上的差异。”
“不不,你的见识是片面的”,龙太郎打断了她的话,坚持道:“围棋我三岁时便会下,可以说,十岁时我便精通棋理,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个用来消磨时间的技艺,而易经八卦则不同,其深邃的哲理可以用来应对世间万物千象,故其上能探求宇宙本体从而知天命,下可指导人生之行藏。”
萧艳婷见他夸夸其谈,分明眼中无人,心下甚是不悦,也是仗酒壮胆,她犹豫了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建议道:“既然秋吉先生精于围棋,你我可否在此手谈一局?艳婷粗通博弈之术,愿向先生讨教一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龙太郎闻听此言有点惊异,他抬起头来盯着萧艳婷端详了一会儿,他的神情严肃得让她“怦怦”心跳个不停。
萧艳婷正暗自揣测他这是个什么意思,心里不免有点忐忑不安,不料,他却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从不与女人下棋。”他把“女人”二字说得重些,他的目光里也分明布满了高傲与不屑。
萧太太镇静了一下,半眯着一只眼瞧他,慢条斯理地挑衅道:“噢?难道说,秋吉先生这是害怕输给女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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