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案发

天际犹沉浸于将明未明之晦暝事,宋旌与柳悬并肩而行,朝那偏远的德馨殿匆匆而去。

沿途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水汽,宛如轻纱般缭绕不散,石板小径上尚留存着雨后积水,倒映着周遭景致,恍若镜中幻境。

花草树木经过雨水的洗礼后,更显青翠欲滴,勃勃生机中透着清新气息,而那湿润的泥土下,似乎有万千生命正蠢蠢欲动,散发着质朴而醇厚的自然韵味。

然则,此景虽美,路上行人却皆是一副睡眼惺忪、尚未从梦中完全抽离之态。

灯火阑珊之中,柳悬与宋旌随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后。

他们只见灯火如豆,摇曳生姿,将这无边的夜色与即将到来的一线晨曦交织得既朦胧而又神秘。

此刻,约莫是寅时末,英才院内,各处院落已陆续点亮灯火,火光宛如点点星辰洒落凡间。

其中,三三两两的门生在侍婢与侍郎的轻声指引下,手提灯笼,步履匆匆。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德馨殿的方向行进,步伐中带有一丝急切与不安,仿佛预示着将有重大变故降临,为这宁静的清晨增添了一抹不容忽视的紧迫感,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究竟是何缘由,竟能引得那些宿卫倾巢而出?”

人群中,柳悬与宋旌的耳畔同时捕捉到一句略带不耐,且仍残留着睡意的低语,却也不难察觉出其中隐藏的惊慌。

今晨,前来各院唤醒众人的官兵,乃是盛京各坊中专职巡逻的小吏。

这些小吏平日里负责维护所辖区域的安宁,手握一定的执法之权,他们的现身往往预示着其所辖坊区内,或有大奸大邪之人作祟,或有命案要案之事发生。

而今,他们毫无征兆,突然到访,确实像是在英才院这方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英才院内的层层波澜。

忽而,一阵微风拂过,人群中有人借势以袖轻掩唇边,故意压低嗓音,神秘莫测地低语:“我可听闻,是那落霜院内昨夜发生了一起重臣之子的命案!”

“命案!?”此言一出,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片刻过后,在众人或是惊惧交加、或是难以置信的注视下,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追问:“究竟是何人遭遇了不测?”

那人眉头紧锁,目光闪烁不定,似是在衡量话语间的分量,又似是在竭力回忆他那从某个隐秘渠道探听来的消息。

沉吟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终是缓缓开口道:“据传,乃是那缂州折冲府都尉的嫡子,唤作……”

“魏子谦。”未待那人说完,一旁另有知晓内情的人急切地抢断话头,语气中满是震惊。

“对,正是此人!”那人的神色间亦流露出几分难以置信,连忙点头附和。

宋旌闻此消息,心中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昨日清晨,在回府前那偶然的一面之缘——魏凡。

魏凡,字子谦,缂州绾昔人氏,十四岁便举行了及冠礼,家中仅有一房妾室侍奉左右,始终未能迎娶正室,其原与绮地照浦朱家的二小姐定下姻亲,两家商议,只待佳期一至,便能喜结连理。

然而命运弄人,魏凡忽被诏至盛京,一去数年,院中的正室之位也一直空悬,膝下无子,成为魏家的一大遗憾。

宋旌万万没想到,那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魏凡,仅仅在一夜之间,竟已化作一具冰冷的死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宋旌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与震惊。

宋旌隐隐察觉到,之前自己未曾留意的英才院之案,定与魏凡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魏凡之死与魏鹏此后协助贼子谋反又有何瓜葛?

这一连串的疑问如迷雾般笼罩在宋旌的心头,让他一时之间也难以捉摸。

尽管此刻,那纷繁复杂的线索仍如一团纠结的乱麻,让宋旌倍感头痛,然而他的直觉却好似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清晰地指引着他——理清这个线团的一端,似乎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入他的手中。

“魏子谦?他不是那个整日与一群狐朋狗友在艳香楼中花天酒地、嚣张至极且无人敢捋其虎须、触其霉头的常客吗?这个臭名昭著的五陵恶少可是一个四处留情的浪荡子。”在庞大的人群中,有人闻听死者的名讳,似是曾经与魏凡有过一些不浅的交情,又或是对魏凡流传在外的诸多事迹早有耳闻,不禁玩味一笑,眼底闪过一丝兴致,勾起一侧嘴角,意味深长地胡乱瞎猜道:“莫非是造下的风流债太多,终致牡丹花下死,做了那令人艳羡的风流鬼?”

说着,这人禁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牡丹花下死?”人群中,立即有其他人不屑地冷哼一声,言辞犀利,反驳之声如寒冰般刺骨,不客气地回怼道:“我看未必见得,此事必不会如此简单。”

另一人不知是不是与魏凡有过什么不解之仇,亦或是对魏凡的作派及其为人处世的风格极为不齿,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这魏三公子据说在入京前便是一个恶名远扬,所行之事令人发指,终日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无耻之徒,且不论他此前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犹未可知。就说他自入京以来,在盛京欺压弱小、媚上欺下,仗着他爹与吏部冯尚书的交情,横行霸道,更是变本加厉,无恶不作,不知结下多少仇家。”

言及此处,另一人似是回想起魏凡的种种恶行,想到魏凡像鬣狗一样,一旦被人招惹上就咬死不松口的性子,另一人像是深受其害般,直恨得目光如刀,咬牙切齿地说道:“且不提那过去良久的恶状,单说那季夏之初,一介上州县的县令之子,不过是在路上无心冲撞于他,你们猜他是那般?”

另一人有意停顿了一下,引得众人纷纷侧目相看,在众人的注视下,另一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继续说道:“他竟命自己院里的奴仆似恶犬般纷纷扑了上去,将那小孩的衣衫撕得粉碎后,赤身**地绑于落霞院的一根廊柱之上,任凭众人观看、蚊虫叮咬,硬生生地吊了那小孩一夜。你们不知,那惨状,简直是令人目不忍视!试问,若尔等遭受此等奇耻大辱,可能忍此屈辱,轻易饶过这厮?”

“照你的意思……这魏子谦之死,乃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仇杀无疑?”人群中有好事之徒眼含兴奋,接过话茬,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惊疑,仿佛在案情下,隐藏着某种令人血脉喷张的秘密。

“仇杀也好,情杀也罢,诸位在案情真相大白之前,且先等等吧!万一是自戕也说不准呢?”就在这时,一个与前两人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第三人手执一把折扇,轻摇慢摆,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悠悠然,从人群中踱步而出。

这人眼中隐藏着几分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轻描淡写地扫过众人,得意道:“再者说,我所得消息可是,魏子谦之死已惊动朝廷,御史台的何御史与大理寺的罗少卿将会亲自督办此案。待会儿,刘中丞与王寺丞也会亲临德馨殿,想必其中隐情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最终水落石出。”

宋旌静静地伫立于人群之中,耳畔流淌过的每一句话语,都仿佛化作了无尽的暗流,在他的心海中翻涌起层层波澜。

那些被人轻描淡写提及的信息,于宋旌而言,却是曾经忽略的关键所在,是隐藏在记忆尘埃下的斑斑血痕。

就说那冯尚书,老奸巨猾之辈,其城府之深,犹如千年古潭,不可测也;何御史则佛口蛇心,言辞间以慈悲为怀,内心却如毒蝎般狠辣,口蜜腹剑,令人是防不胜防;而王寺丞更是阳奉阴违的高手,表面谦恭,背后则刀光剑影,两面三刀,游刃有余于朝堂的尔虞我诈之中。

在宋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中这些幕后黑手共同策划、推波助澜。

彼时,宋旌尚被困于保家卫国、护城安邦的武将之位上,对皇权斗争的暗流一无所知,他又怎会料到,那个一直被视为边缘角色、默默无闻的八皇子,竟会在某一天突然掀起惊涛骇浪,以弑父之名,夺权篡位,颠覆乾坤?更令他震惊的是,朝堂之上,那些看似沉睡已久、实则蠢蠢欲动的势力,竟会如饿狼扑食般指向从未涉足这些腌臜之事的宋家,将无辜的他们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现下细细思量,这些人怕是早已暗中勾结,织就密网。

否则,区区一个正四品官员之子的亡命案,在盛京这种权贵云集的地方,岂能掀起如此轩然大波?以至惊动朝廷,牵扯出太子的势力,令御史、少卿两位朝中重臣亲临督办?

宋旌与柳悬抵达德馨殿之际,只见殿中除了驻守的宿卫外,别无他人。

“宋将军?!”

宋旌甫一踏入殿门,一道既惊喜又充满敬畏的呼喊声便打破了殿中的平静。

宿卫统领黄一博的双眼一亮,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快步上前,向宋旌行了一个既标准又利落的军礼。

黄一博曾经也是宋旌的部下,在宋旌率领的朝阳军中摸爬滚打,以一名小卒的身份一路成长至今。

一直闭目养神的柳悬,此刻也缓缓睁开双眼,静静审视起宋旌。

“黄中侯。”只见那一向目中无人、嚣张跋扈的少将军在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面前,居然一改往昔常态,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以礼相待,平易近人得令人难以置信,“现下进展如何?”

宋旌的发问沉稳有力,就像他在自己的军营中询问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自带一股凌厉的气势。

那黄一博听得宋旌问话,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主动侧身让开,让宋旌能够清楚地看见殿后的情况。

“回禀将军,魏公子的尸身已经暂且安置在殿后,属下也差人去请附近的太医博士前来检验。此刻,范法曹正在里间对相关人员进行问讯。”黄一博恭敬地答道。

“刘中丞与王寺丞何时能至?”宋旌不着痕迹地追问,却字字透露着对案件进度的挂心。

“约莫还有半个时辰。”黄一博回话时内心十分忐忑,他习惯了宋旌那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又深知那些文职官员办事往往慢条斯理、极为怠慢,只得憨厚一笑,无奈地挠了挠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歉意,误以为宋旌是因临时被叫来协助而心生不满,连忙解释道:“此事事发突然,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了结,宋将军与公子要不先坐下小憩片刻?让我为你们备些茶水。”

黄一博向来心思细腻,他见柳悬与宋旌同行,又一直候在宋旌身侧,心中便已确定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宋旌在黄一博的提醒下,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忽略了身旁的柳悬,他连忙将目光落在柳悬身上,仔细打量后,见柳悬的面色如常,神情淡然,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宋旌蹲下身,柔声说道:“哥哥不妨再歇息一会儿,时辰尚早,需得养足精神。”

随后,宋旌请黄一博替他们备了些茶水与点心,在离里间较近的位置坐下。

宋旌深知,以他眼下的身份与立场还不便贸然介入此案,而他更没有理由擅闯审讯之地。

为了探听案件详情,又未免显得太过刻意,招来不必要的关注,宋旌只得以柳悬为幌子,在与他一同品茶时,用心去听仅一墙之隔的审讯声。

“诸位,请先自报家门,再详细陈述事发之夜,诸位身居何处,是否在院内见到了不同寻常之人,或是遭遇了离奇之事?务必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范法曹那慢悠悠、软绵绵的问话声,从德馨殿的里间传出。

屋内人声嘈杂,纷乱如麻,其中有粗矿的男声、尖厉的女声,间或夹杂着一些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抽泣声,混乱地交织成一片。

那些声音此起彼伏,错落无序,隐隐显露出一股焦急与不安,似有数十个人正在着急摆脱自己的嫌疑。

“请郎君明鉴!这事儿真的跟奴没半点干系呀!奴可是清清白白的,万望郎君详查!”

“主子就是奴的活命根子,害了主子就是断了自己生路,奴还不得饿死?这能有啥好处?这年头,奴这种人,过得是风吹雨打的日子,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奴哪还有心思去害人啊!”

“是啊是啊!奴都是本分人,这事儿跟奴们真的不沾边儿啊!”

众人跟着前两个能说会道的人一起齐声附和。

“昨儿夜里,主子自一更起便只与蒋公子独处,不让旁人近身伺候。夜里又下起了大雨,屋里头黑漆漆的,就只能点一盏油灯。咱们这些奴仆,只能摸黑挤在一块儿躲雨,哪还有机会跑到主屋去害主子的性命哟!”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辩解声中,有三道声音令宋旌倍感熟悉。

其一,是魏王氏的媚声;

其二,是含光的少年声;

其三,是含春的柔情声。

众人争辩的声音如同林中叽叽喳喳的鸟雀,吵得范法曹头疼欲裂。

许是忍受不了了,范法曹直指向人群中的一人道:“旁人都先静一静,你且上前道明你的身份,说说你昨夜在哪儿,都做了些什么?”

正巧,被范法曹点中的人,正是含光。

含光战战兢兢地磕个头,双膝跪行至人群前,颤抖着说:“回郎君的话,奴是主子跟前的贴身侍候,昨儿个确实是奴在一旁伺候着。”

“下雨前,主子身子还很硬朗,跟那些力士们摔跤玩乐,一点儿没看出来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后来,栖霞院的那位蒋公子说他是接了主子的帖子来的,院子里的婢女就领着他去了主屋。”

“主子见了他,就吩咐奴去张罗些好酒好菜,说是要跟蒋公子在屋里头说一些体己话,奴将酒菜送进主子屋后,那门啊,关得严严实实的,谁都不让进。”

“二更天光景,主子突然嚷嚷着自己头疼得要紧,要奴把先前煎好的药给他端过去。”

“奴一听,急忙跑去把药端上,轻手轻脚地送到主子面前,伺候着他慢悠悠地把药喝了,等主子喝完药,他又把我打发回了下房。”

“之后,奴就跟其他几个侍郎兄弟待在下房,心里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也不敢走太远,就在那附近候着,早晨主子刚发了一顿脾气,我可不敢怠慢,一直留意着主子屋里的动静。”

“奴离开还不到三刻,就瞅见蒋公子和主子拌起嘴来,俩人还动上了手,奴心里头那个急啊,怕主子闹出事,连忙跟下房的几个侍郎说了,说主子跟蒋公子打起来了,奴想再去瞧瞧主子。”

“奴心里头一直记挂着主子,就鼓足勇气去敲了敲房门,颤着嗓子问主子,还有无其他吩咐。”

“结果主子在里屋大吼,让奴赶紧滚远一些,别再去打扰他们,主子那吼声里听着全是火气,奴吓得只能退回来,心里头像打鼓一样砰砰乱跳,再也不敢去了。”

“再往后,奴心里乱糟糟的,就坐在凳子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等到雨不下的时候,突然出现的一阵吵闹声,把奴跟下房的侍郎们都惊醒了,再听,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在喊走水了,奴跟其他几个侍郎不敢耽误,赶忙爬起来,准备去帮忙。”

“就在这个时候,奴与其他人一起瞧见蒋公子神色慌乱,衣服也乱糟糟的,急匆匆地从主子屋里头跑出来,好像后面有啥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等火扑灭之后,奴想进屋去瞧瞧主子咋样了,结果一进去,就看见屋里一片狼藉,主子……主子他……”

说到这儿,也不知道含光是不是心里头难受得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范法曹一板一眼,秉笔直书,正如实记录到“蒋公子”时,忽又抬头问道:“这栖霞院中的蒋公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含光低头,恭敬答道:“听主子以前提过几句,说那蒋公子乃是槐地鲷州蒋刺史的嫡长子,单名一个礼字。”

范法曹一听此名,手中的笔不自觉地停驻在纸上,眉头紧蹙,似有所思。

这厢,宋旌也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在含光提及“蒋公子”三个字时,宋旌总算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弄清楚了蒋聪当年与太子结怨的缘由,又猜到了蒋聪当年在鲸海一役中叛变的症结所在。

想来,上一次,蒋礼在此案中应当未活过今年秋天。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