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幼被阿谀奉承之声环绕,常年置身于一繁花锦簇而虚浮不实之幻境的魏王氏眼中,柳悬这般夸赞,不过是万千俗套中的一缕清风,如过眼云烟,掀不起魏王氏心中丝毫的波澜。
魏王氏唇角轻扬,绽放出一抹温婉而得体的微笑,恰似湖面上一圈荡开的浅淡涟漪,转瞬即逝。
随后,魏王氏将头轻枕在白皙若雪的臂弯上,姿态慵懒而闲适,目光落在一双精致的绣鞋上,向静候在脚侧的侍女,轻声发问:“含光此时何在?”
侍女闻言,缓缓起身,谨小慎微地迈着细小的步伐,款款上前,将下巴深埋至胸口,连眼皮都不敢轻易抬起,唯恐冒犯了屋子里的几位贵人,“回夫人的话,含光说,过几日咱们便要护送公子的灵柩返回禇地。此去路途遥遥,万不能让公子的贵体在路上受了半分委屈。因此,需得提早筹备诸多物事,这便一大早就出门忙活去了。”
侍女一板一眼地回完话,又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低眉顺眼地跪坐在魏王氏的脚边,手中的扇子随手腕而晃动,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扇动着从冰鉴中散发出来的阵阵冷风,为魏王氏送去丝丝恰到好处的凉意。
“诸位郎君,可都听明白了?”魏王氏悠然自得地斜倚在那张光泽熠熠的贵妃榻上,她那几根嫩如青葱、洁白如玉的纤纤玉指往那榻沿儿上轻轻一搭,这看似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却好似有一根操纵傀儡的细丝线一般,将一旁端着镀金食盘的侍女轻而易举地牵引至自己身前,“亡夫虽已魂断京都,但民间素有‘落叶归根’之说。”
魏王氏从身前跪伏的侍女手中信手拈起一颗宛如红宝石般小巧玲珑、娇艳欲滴的果子。
“待蒋公子一事尘埃落定,”魏王氏一边说着,一边将茶果抵在那丰盈饱满的两片红唇之上,而后食指轻轻一推,那果子便顺滑地落入齿间,咀嚼时,魏王氏微眯起一双美眸,漫不经心地说着,“我们这些漂泊于异乡的游人,终究是要随亡夫同归故土。此一番行程,我与院中众人失了亡夫的庇护,归时路虽是来时路,归时人却已不是来时人,前路崎岖,琐事繁杂,人心亦是难测,含光为此诸多操劳,实属理所当然。故而,寻他未果,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透过那一层欲盖弥彰的珠帘,冷眼旁观的宋旌将魏王氏那一副矫揉造作的姿态尽收眼底。
他早已对这类趋炎附势、唯利是图且无情无义之人见怪不怪:那妇人,丧夫之痛仍未消,丧服在身期未满,却已迫不及待地替自己寻觅新的倚靠……宋旌心中不禁暗自冷笑,对眼前女子的不满与偏见又平添了几分。
此刻此景,若不是柳悬有意留下,宋旌真恨不得即刻抽身离去,一刻也不愿多留。
柳悬将茶杯搁于右侧那张古朴方正的茶案上,一如往常,谈笑自如,“夫人与含光皆属禇地,今魏公子已魂归故里,待诸事皆定,尔等欲随魏公子归乡,亦是人之常情。”
言至此处,柳悬忽然噤声,右手指尖微动,拈起茶案上的茶盖,以茶盖的边沿轻拂去茶面那一层细腻的浮沫,目光闪烁间,话题陡然一转,含笑问道:“只是,据我所知,院中尚有诸多京中人士,譬如那含春……”
柳悬的话,似轻羽般缓缓落下,却又似有意无意地拨动了某根细弦,接着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夫人将何以安置之?”
既然宋旌都能轻易识破魏王氏此番定是另有所图,柳悬自然也是洞若观火。
只是柳悬心中隐隐觉着,魏王氏所求之事,恐非易事。
更何况,他此刻更在意的是,魏王氏在提及蒋礼时,那刻意拉长的语调,就好像其中潜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含义。
“我?去安置含春!?”魏王氏在听完柳悬的话后,像是听到了某个极为荒诞的笑话,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却又带着几分不可抑制的愤怒与癫狂,笑了一阵,笑得花枝乱颤的魏王氏才捧着小腹,以手绢轻拭去眼角那一颗晶莹的泪花,旋即面色骤然一冷,声如寒刀出鞘,“他的能耐可大得去了,哪里用得着我这见识粗鄙的妇人来操心安置?”
屋内,侍女们各司其职,一派井然。
只听魏王氏陡然间提高了音量,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侍女们纷纷停下手中事务,相互投去满是忧虑的目光。
从她们那隐约透露出紧张的神韵之中,可以清晰地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微妙的不安——毋庸置疑,魏王氏对那位与她共侍一夫的含春怀有深深的嫌隙。
“罢了,不提他了。”
魏王氏凌空一摆手,仿佛瞬间挥去了心头萦绕的乌云,仅用一句话,便轻巧地将此页翻过,那语气中蕴含着淡淡的厌倦与决绝,俨然是不愿再提及此事。
她从铺陈着柔软云锦的贵妃榻上缓缓起身,身姿婀娜,宛若春日里随风轻摆的柳丝,步履曼妙,一步一韵,款款而行。
直至那镶嵌着各色珍稀宝石,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梳妆台前,她微抬皓腕,指尖似轻风一般,温柔地拂过那些绽放着璀璨光华的细腻珠釵,珠釵上的吊坠随着她的轻抚而轻轻摇曳,宛如翩翩起舞的蝴蝶。
刹那间,珠釵上的悬饰相触,发出一串清脆、悠扬的“叮叮”声,那声音既有山泉一般的清冽之感,又有风铃一般的悦耳之音。
“说说吧~”魏王氏轻启朱唇,言辞间柔媚带刺,“诸位郎君既已屈尊至此,不知所求为何?总不至于……是为了垂询妾身将如何发落那几个微不足道、命如蝼蚁的随从吧?”
众人只见她端坐于梳妆台前,将一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金穿玉凤簪轻轻地插入发髻间,随即微微侧首,左右顾盼。与此同时,她那一双一翦秋光的美目,透过铜镜的映射,毫不遮掩地审视着珠帘外的宋旌。
那目光中既有几分挑逗、又有几分窥视的意味儿,仿佛蕴含了千般情绪、万种风情,却偏偏只悄无声息地落在宋旌一人身上,让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宋旌被魏王氏那一束灼灼目光盯得好似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浑身不自在。
他心头虽涌动着羞愤与恼怒,但他又不能仅因一位女子的无端注视,就贸然失了风度与分寸,便只能隐忍不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左侧的柳悬,不自觉地用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打出急促的“哒哒”声。
那声音在骤然沉寂的屋内,显得异常刺耳,就好似一阵密密麻麻的鼓点,在无声地催促着柳悬快些寻个由头离开。
柳悬宛若一只超脱尘世的孤鹤,他安坐于轮椅之上,神情淡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魏王氏话里话外的暗示皆未能在柳悬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波澜。
柳悬无意挑起新的话题,他甚至连眼帘都未曾掀起,只是微微向左侧倾身,以一种近乎于漠然的姿态,慵懒地倚靠在轮椅上,随后,他缓缓曲起食指,轻轻抵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双眸渐渐合拢,仿佛沉醉于一场无人知晓的梦。
霎时间,屋内的氛围变得异常凝重与诡异,就像存在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众人紧紧扼住,空气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吸力猛然抽离,变得既稀薄又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这漫长而煎熬的僵持究竟绵延了多久,在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中时间好似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在众人那紧绷的心尖上狠狠地割磨、拉扯。
终于,魏王氏再也无法忍受那微妙且充满张力的气氛。
她霍然起身,轻抬玉手,吩咐侍女在正厅中央添置了一把玫瑰椅与一张茶案。
紧接着,她轻轻一挥衣袖,将屋内的侍女悉数遣散。
“郎君们,何须再遮遮掩掩?”
当门窗紧闭,窗外的光线仅能透过窗户上的绢布,勉强渗透进屋内,形成一道道昏黄而斑驳的光影时,屋子里只剩下柳悬一行人。
珠帘摇曳生响,伴随一阵“哗啦啦”的清脆声音,魏王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珠帘之后。
她伸手拨开那道可有可无的珠帘,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先前的柔媚被几分正经所取代。
最终,还是她率先发声,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我已明了诸位郎君皆是因蒋公子一事而来,既然我们各有所求,何不干脆利落,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样也能让彼此更加明确对方的诚意,岂不更好?”
一语落定,魏王氏以雍容雅步,悠然行至宋旌与柳悬对面,其身形依旧是风姿绰然,然而其气质却悄然蜕变,散发出冷峻而内敛的陌生气息。
她沉稳落座,此前那一副矫揉造作的妩媚之态已荡然无存。
就在魏王氏那悠长的余音仍在屋梁之间缠绵回荡,尚未完全消散之际,柳悬似已算准了这一瞬息万变的时机,对接下来将要上演的戏码早已了然于胸。
他的声音平静得宛若幽谷之中冰封于深冬时节的一汪寒潭,既冷冽又不带有一丝波澜:“据夫人所知,魏公子生前可曾身染沉疴顽疾?”
宋旌在一旁静静观望,只见柳悬的双眸依然紧闭,但是魏王氏哪怕是细微至极的睫毛轻颤、嘴唇微抿,这些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似乎都未能逃脱他的觉察,直接赤.裸.裸地显现于他的眼前。
魏王氏着实被柳悬的直率给震慑住了。
她原以为这位温文尔雅的公子,行事定会迂回曲折、酸文假醋,热衷于那些虚头巴脑的繁文缛节,可她万万没想到柳悬出招竟会如此干脆果决,连半点寒暄与铺垫的机会都未留,便顺其自然地将她带入一个显然是他提前预设好的话题中。
她不禁暗自咂舌,若要论起“不按常理出牌”的本事,眼前这个文绉绉的柔弱书生竟不输那些“不要脸”的狡猾奸诈之徒半分,就连她这个自诩在军中见惯了各种泼皮无赖的将门虎女,都要自叹弗如,由衷地感到钦佩。
“郎君怎不先问问,我所求之事到底牵涉何人何物?”魏王氏轻蹙秀眉,脸上那份沉着冷静也逐渐化作一抹无法掩盖的难以置信,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怔愣片刻后,脱口发问,质疑之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撞出了细小的回音。
不止魏王氏始料未及,就连宋旌也被柳悬的单刀直入给整懵了。
宋旌只见柳悬的脸上既没有继续商谈的热忱,也没有拒绝商谈的冷漠。
柳悬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轮椅上,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魏王氏实在琢磨不透柳悬心中的算计。
若说柳悬有意与魏王氏磋商,可他对魏王氏即将抛出的条件、要求,全然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仿佛他只在意魏王氏能带来什么样的价值与利益;若说柳悬无意与魏王氏商榷,但他又不置一词,从未反驳魏王氏所说的“各有所求”与“打开天窗说亮话”,仿佛默认了这场会谈能正常进行。
柳悬就像一团令人费解的迷雾,他那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态度,既算是默许下能满足你提的所有要求,又从未给予过你只言片语的承诺,让你无法轻易试探他的底细,却又忍不住去揣测他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少筹码。
此番情境下,魏王氏犹如被放置于一个隐匿的天平上,一侧是她按捺不住想要当即翻脸、质疑对方诚意的冲动,而另一侧则是她谨慎地拿捏分寸,力图展现自身的价值,以赢得柳悬的深信与合作。
正厅中的气氛再度变得沉闷,破碎的阳光洒在魏王氏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那抹交织着犹豫与坚定的复杂神色。
随着沉默的时间不断延长,她意识到自己在这场无形的博弈中已落入下风,心中那点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底气也正在一点点地漏光,整个人不知不觉地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如同身陷泥沼,难以自拔。
魏王氏的眼神飘忽不定,她不时地偷偷瞥向柳悬,只见他依旧双目紧闭,沉默不语,没有丝毫要回应她的意思。
她顿感心中五味杂陈,那份沉寂已久的渴望如同荒草遇见了春雨,开始疯狂地生长蔓延。
她实在担心柳悬会一走了之,帮宋旌另辟蹊径。
经过再三思量,她不得不卸下心中的防备,咬紧牙关,败下阵来。
魏王氏最终还是收敛起最初的傲慢与猜忌,开始认真回应柳悬的问题。
“顽疾……”魏王氏深吸一口气,一手环在胸下,一手托住下巴,手指摩挲着圆润的下巴尖,仿佛是在回忆中搜寻着确切的答案,仔细捉摸了一阵,才幽幽说道,“亡夫身强体壮,虽无多少才学,可那一身蛮劲倒是实打实的,含光昨日不是还曾提过一嘴?就在亡夫离世前的几个时辰内,他还跟院里那些豢养的力士们摔得起劲,好不快活。”
“别的暂且不提,”魏王氏说着,又顿了顿,神色陡然一凛,眼中闪过一丝不断翻涌的阴霾,似是想起一些令她极为不悦的事儿,声音里夹杂着几分阴冷,“在碰上含春那个贱蹄子之前,亡夫的身子骨,说是有猛虎之姿也毫不为过。”
话至此处,魏王氏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丝娟,在刚提到含春的名讳时,魏王氏像是被什么恶毒的东西突然蛰了一下,她猛地冷哼一声,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难得的惋惜之色,咬牙切齿道:“亡夫若不是被含春那小贱人给迷了心智、暗中算计,就凭蒋公子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能轻易刺中亡夫?”
柳悬闻听此言,终是缓缓抬起一直紧闭的双眼,他神色淡漠,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魏王氏的身上,那深邃的目光犹如一口寒夜古井,幽深得令人心悸。
魏王氏被柳悬盯得心头一颤,她莫名就心虚起来,即便她笃信自己所言所述句句属实,可一旦撞上柳悬的视线,她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就好似赤.身.裸.体地立于人前,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剖开,所有隐秘的心思都无所遁形,被对方一眼看透。
“依夫人所察,魏公子近来的身体状况可是大不如往昔?”柳悬对魏王氏的指控仿若未闻,只是不紧不慢地发问。
他的声线依旧四平八稳,好似在唠一件轻松惬意的家常一般,但是潜藏在他那话语间的探究意味却如看不见的藤蔓,丝丝缕缕地冒出一点嫩芽,接着愈发得肆意蔓延。
随着柳悬的话音落下,原本紧张的氛围似乎被轻轻揭开一角,魏王氏见柳悬的神色如春日暖阳般温和,便情不自禁地随之放松下来。
“岂止是大不如以往啊,”魏王氏叹了声气,身子微微后仰,虚靠在椅背上,语气中带有几分感慨,“说是天壤之别,也毫不夸张。”
魏王氏的手指在丝娟上细细绞动,那娟子似乎成了她心中思绪的化身,随着她的回忆而不断翻涌:“亡夫在绾昔之时,家中可谓是壮士如云,力大无穷之辈比比皆是,”魏王氏的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却又转瞬被一抹遗憾所取代,“那些人里,哪一个不是亡夫的手下败将?莫说公然放水,就算是稍有分心,也恐难逃重伤之厄。”
说着,魏王氏突然一顿,语气中混杂着惋惜、无奈、厌恶与一股汹涌澎湃的滔滔恨意:“然而,自那含春去年年前不知从何处弄来些花花绿绿的药粉,哄骗亡夫服下之后……”
魏王氏的话戛然而止,她的眼眶微微泛红,隐约间,好似有一层水雾在她的眼中弥漫,却又被她强忍着,未曾落下。
柳悬静静听着,当他听见魏王氏也陈述到蒋礼曾提过的药粉时,他便立刻警觉起来。
昨夜,在魏凡的寝居内,他发现的那几个药包与散落在床褥上的粉末,应当就是蒋礼与魏王氏口中的药粉。
依据柳悬的推断,那药包中的粉末正是千年前风靡一时,但从旗国开国以来就被列为禁药的五石散。
这药方历经数百年的封禁,早已变得神秘莫测,世间识得之人寥寥无几。
柳悬昨夜亦是从那粉末中嗅出了一股混杂着**酸臭味儿的黏土气息,才得以确认魏凡生前与蒋礼所服用的药粉竟是这消失已久、不见天日的五石散。
柳悬刻意将这药粉的身份暂时掩埋于心底,未曾在魏王氏的面前显露出一丝端倪。
他心如明镜,深知魏王氏身为魏凡的妾室,倘若得知魏凡生前所用的药粉乃是旗国的禁药,她必定会因为家翁魏鹏在朝中的显赫地位而左右为难,最后不得不替魏氏遮掩,以保全魏凡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名声。
如今,柳悬尚不清楚这禁药与魏凡一案到底有何联系,更不确定魏王氏今日要交换的筹码是什么,因此他不能让魏王氏的心中生出太多不该有的顾虑。
“魏公子近日可曾身染风寒?”见魏王氏言辞渐歇,柳悬语调轻松,自然而然地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风寒?”魏王氏显然不解其意,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倒是不曾听说过。”
说完,魏王氏轻轻摇了摇头,一头乌发随之晃动,好奇之色溢于言表:“郎君为何会有此问?”
柳悬的唇角勾起一道恰似一轮新月的弧度,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似春日的花苞般绽放,他的眸光微动,不经意间捕捉到宋旌正聚精会神地聆听他与魏王氏的交谈,那一刹那,柳悬似是想起某段令人愉悦的回忆,眼角含笑道:“前日,我偶然途经落霜院的门庭,恰闻魏公子与含光小哥言及,自称近日似有头疼之恙,不知公子此疾因何而发?又可曾延请大夫诊视?”
魏王氏在柳悬的循循善诱下,思绪渐渐回溯至案发前那天。
“啊!郎君这一提,倒是真叫我想起来了。”魏王氏心中暗叹,柳悬的问题一个套着一个,如密雨般接踵而至,让她根本寻不到一丝插话的间隙,如同一只被悬线操纵的木偶般,一言一行皆在无声无息中受到柳悬的牵引与控制。
此刻,在魏王氏的眼中,柳悬就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饕餮,倘若魏王氏无法替他解开所有的疑惑,柳悬便绝不会给她诉说所求之事的时机,这让魏王氏的心底不由得生出些许不满,仿佛有一群小虫在不停地噬咬。
魏王氏端起茶杯,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端庄娴静,耐着性子回道:“大抵是院子里的杏花刚长出花苞那一会儿,亡夫的确不幸身染上风寒,自此,便落下了头痛的顽疾,每至阴雨绵绵时节,那顽疾便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非得依赖汤药,方能暂得一时安宁。”
魏王氏轻启朱唇,微抿一口茶水。
茶水润湿了干涩沙哑的嗓子,替魏王氏缓解了些许疲惫。
可魏王氏还未休憩片刻,就听柳悬那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知公子所服之方剂是哪一副?”
魏王氏的眉心急剧跳动,她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起初,当魏王氏听闻宋旌要替蒋礼翻案的消息时,她心中暗自窃喜,自以为自己手中握着翻案的关键性证据,有与宋旌先行谈判的底气。为此,她还精心筹备了一套滴水不漏的说辞,只待宋旌一脚踏入彀中,她便能借宋旌之力,成全她当年求而不得之事。
可没成想,半路杀出个柳悬。
柳悬的提问打乱了她的计划,像是无数支乱箭一般,每一支都偏离了她提前布置的“靶心”。
“这……妾身委实不知啊……”魏王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中却蕴含着难以掩饰的无奈与尴尬,“长久以来,亡夫的饮食起居皆由含光亲自打理,旁人根本无从插手,就连请大夫、抓药这等小事,含光也是亲力亲为,生怕亡夫有个闪失……”
魏王氏敷衍着柳悬那些看似漫无目的的提问,心中暗自嘀咕:这迂腐的书生莫不是温书温傻了?也染上了那些老头儿的古怪毛病,总爱先问个痛快,直至言辞干涸,才肯垂耳倾听他人言语?
思及此,魏王氏的回话也逐渐变得随意起来,不再斟词酌句。
正当魏王氏准备接着说“含光向来最疼惜他主子”时,她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心弦,猛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魏王氏眼神闪烁。
“郎君可是在揣测……?”魏王氏刚吐出来几个字,又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生生把后半截话给咽了回去。
魏王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犹疑。
她凝眉深思了一会儿,旋即又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不!绝无可能!含光即便在暗中对含春那小子使了什么阴损、卑劣的手段,也绝不敢、更不会伤亡夫一根毫毛!”
魏王氏仿佛被柳悬那未表明的猜忌击中了内心深处某个最敏感的地方,整个人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抵触与惊愕,似乎脑海中正涌现出一个惊世骇俗、荒谬至极的念头。
“夫人何出此言?”柳悬的嗓音恰似那潺潺流淌于深山幽涧的清溪长流,平静而缓和,听不出一丝波澜起伏的情绪。
然而,那看似云淡风轻的话语又似一支暗藏锋芒的离弦之箭,在不经意间破空而出,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劲道,直直命中目标靶心,令有几分疲乏的魏王氏心头一紧,脸色瞬间变了变。
“郎君有所不知……”魏王氏正了正虚靠在椅背上的身子,重重地哀叹一声,似是被卷入往昔的回忆漩涡,眼中饱含着无奈与沧桑,缓缓陈述道:“含光,乃是这魏府上下,唯一承过亡夫恩泽之人……”
魏王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着更为恰当的措辞,以便更准确地传达她内心的想法。
环顾这魏府上下,熙熙攘攘,数百之众内,细细数来,除了能进魏家宗祠、上魏家族谱的数十人,其余诸人,皆是与牲口无异的奴仆。
这些仆役,有的是世世代代侍奉魏家的贱奴子女、生来便是贱籍;有的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忍痛贱卖的亲生孩子;还有的是诸如触犯了大逆之类的重罪而被贬为贱奴的罪臣家眷;更有甚者,是军队征战四方时,从各地收缴来的战俘。
他(她)们,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曾拥有过怎样的过去,大多是身不由己,被命运裹挟至此,甚至还有极个别与魏家有着不世之仇。
在魏王氏的眼中,魏府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救赎苍生,而魏府上下也没有一个奴仆是因魏家向他(她)施以某种恩惠而获得了救赎。
只因它们是奴,它们生来,或者被买来的价值,便是给魏家人使唤。
就像魏家门前那条狗,养活它们,或者说,在魏家给它们留有一席之地可以容身,便是魏家人所能给予得天大的恩惠。
故而,魏王氏认为,说含光是魏府上仅存的“唯一”,是唯一一个让魏凡为它动了“恻隐之心”的人,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七年前,家父一纸婚约,将我许给已逝的夫君为妾。”
魏王氏轻抬眼帘,目光涣散,失神地望向窗外,她的视线被一层华贵且厚实的绢布所阻,思绪如飘渺的烟雾般,缓缓飘回那段尘封的过往。
“亡夫远道而来,至縠州迎我,我们途径芦蒿县时,仅较亡夫年少一岁的含光彼时仍为县令府中一名娈童。”
“那时,含光骨瘦如柴、浑身上下遍体鳞伤,除去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他那皮包骨头的身上,几乎没留下一块好肉。”
“他生在那县令府上,每日白日里皆要忍受那刁钻刻薄、心如蛇蝎的老夫人毫无缘由的打骂与折磨,每至夜深时还要遭受那道貌岸然、龌龊下流的老县令横行无忌的狎昵与调戏。”
“那日子,竟连府上牲畜亦不如……”
魏王氏略微停顿了一下,她微微蹙起一双细眉,似是在努力思索过往的事情。
“我们住县令府上那几日,我曾亲眼目睹过一次。”
“那日,那老县令的夫人率领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随从,从县令的书房中揪出衣衫不整的含光。”
“含光的手腕还被那老县令用蹀躞带反锁在身后,老夫人的随从将含光一路拖拽至井边。”
“周围满是看客……那老夫人的随从攥着含光的发丝,将含光的脸一下接一下地猛摁入水中。”
“含光,被源源不断,不停灌入耳鼻的冰水,呛得满面赤红,红得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鲜血一样。”
“那时,一个手上没点分寸的随从险些将含光溺毙于水桶之中,而那惹恼了老夫人的窝囊县令却一直龟缩于他的书房之内。”
“当日,若不是亡夫正好撞上,厉声叱止了那帮恶奴……”
“又在离开芦蒿县时,强行从那老县令的手中将含光讨要过来,大发慈悲,将他一同带至绾昔。”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含光此时若仍留在那县令府上,怕早已经沦为一具无人问津的白骨,被人随意地丢弃在某一条泛着恶臭的沟渠中,此生再无缘可见天日。”
当提及含光是为魏凡所救、得益于魏凡那突如其来的“善心”时,魏王氏那黯淡的眸子显然明亮了几分,自带一股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脸上隐隐透出一抹戏谑之色。
“救命之恩,岂是滴水之恩?!”
“且不提涌泉相报,但凡是他还有一点良心,他就绝无可能对自己的恩人痛下杀手!”
“更何况,这位恩人还是自己此生的衣食父母,是曾经给予过自己尊严与地位的主人?”
魏王氏那小巧的下巴伴随她那抑扬顿挫的话音,微微上仰,她的眼中逐渐凝聚起愈发笃定的光芒。
她自恃与含光相处了整整七年,这七年的光阴已足以令她对对方的软肋与品性了如指掌,将对方死死地捏在自己手中,而她也不至于老眼昏花、识人不清。
“况且,含光与亡夫无冤无仇。”
“退一万步而言,纵使他心生恶念,一时行差踏错,害了亡夫,可天下之大,他一个世世代代都烙印着魏奴印记之人,他如何能逃出魏府的高墙深院?除却魏家,哪儿还能容他?”
魏王氏迅速地摇了摇头,语气已变得十分坚定。
“我想,院里的奴婢若不是同亡夫与魏家有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是断无可能会做出弑主叛主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此时,窗外的树枝在一阵妖异的狂风中疯狂地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在附和着魏王氏的话语。
是啊!
为奴为婢者,世世代代皆为奴婢。
在旗国的律令里,奴仆不过是主子身上的一件“衣裳”、手中的一个“玩意儿”。
它们是“家产”、是“牲口”,却唯独不算是“人”。
故而,主子可以随意处置自己家中的任何一个奴仆,无论男女。
是打骂苛责也罢,是赠送亵玩也好。
这是主子们天生就拥有的权利。
乃至,主子若是失手,一不小心将一个犯了点过错的奴仆打死了?
那也不过是被细软的藤条当众抽“一百鞭子”的事情。
可若是一个奴仆胆敢打伤它的主子……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