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就没这个打算。”
周钦之坐下来,将手里钢笔准确无误投掷进笔筒:“问题问完了,你出去吧。”
阿檀伸手指了指门:“那我走了?”
“嗯。”
“真走了?”
“听你这话,还想留下来?”
“没没没!”阿檀连声拒绝,“我是想问,那两块玉?”
“既与命案相关,玉就先放我这里,等结束,我替你转交陈平川先生。”
阿檀搓搓手,悻悻回答:“那……那好吧。”
她说完头想走,又被周钦之叫住。
“等下。”
阿檀转头谄笑:“警长,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既在日本学的法医,那我也不必另外聘请了。”
“嗯?”
“没听懂?”
“听懂了!”
阿檀心中还是忐忑,林玉钿的身份被周钦之认出,她只能尽力瞒住自己假扮秀茵和林家一起欺骗他的事。
她离开后,周钦之浑身上下涌入疲惫,他无力地靠上椅背,曲起手指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周钦之知道他自己并非什么好心人,也从来不喜欢多管闲事,却明知何阿檀是个麻烦,还是将他留了下来。是因为他是秀茵的兄长,还是那张酷肖秀茵的脸,亦或者眼角眉梢间与她如出一辙的狡黠?
实话实说,他自己也不清楚。
周钦之陷入沉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响桌面,响声沉闷。
休整时,周钦之听到了外头的响动,似有妇人在哭闹,他睁眼起身出门来。
“怎么回事?”
妇人一见他,立刻扑过来跪倒在周钦之脚边,她搓着手涕泪齐下:“长官、长官,我要报案,都正街谢家害死我女性命,求求您,为我家慧荣做主吧。”
周钦之与一旁眼神关切的阿檀对视一眼:“你是什么人?”
“我是方长兴之妇许氏,方慧荣,我女儿,是谢家二少爷谢承庭的太太……”
方家祖上是开绸庄的,原在长沙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可惜近几年长沙城中绸布生意竞争激烈,又逢价廉质优的洋货入侵,方家勉强维持,可还是无力回天。
妇人哭着,断断续续地讲起这其中的恩怨情仇,“当初谢家求娶,我见他家幼子谢承庭又仪表堂堂,才应允了这门婚事,可成婚后我女发现他品行不端喜好拈花惹草,最开始,我方家还未落败,谢承庭还知道收敛,可自从我家落败,谢承庭就越来越放肆了,他在外面养的那唱曲女甚至来过我慧荣面前挑衅,这是何等的屈辱啊,可她已为人妇,我家也无法为她撑腰,除了叫她忍耐早日生下孩子外别无他法……”
“现在外面都在传,我女是被女鬼缠身上吊自尽的,可谢家连遗体都不让我们看,谁知道是真上吊,还是被他谢家所害?长官,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磕头了,求求您查出真相,给我方家、给我这念女心切的妇人一个交代吧!”
她说着趴在地上狂磕不止,周钦之让妇人起来,可她像没听到一般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办案处值班警员们对此都束手无策。
阿檀看得于心不忍,她走过来搀扶许氏。
“方太太,您先起来,起来说话,你磕头也磕不出个结果啊。”
许氏抹着眼泪这才起身。
“方太太,您的冤情我们警察厅已经知悉,”阿檀话锋一转,指向不远处的周钦之,“那位,您知道是谁吗?是我们警察厅新来的周警长,我们周警长可不是一般人,那是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冤情必查,命案必究……”
周钦之双手反背,在她一声声马屁中逐渐错愕地挑高眉峰。
“夫人,您先回家等消息,这事情急不来,查案也需要时间,但您放心,我们警察厅、我们周警长一定会给您个交代的。”她是个伶牙俐齿的,三言两语就把那位情绪失控的方太太哄住了哄走了。
阿檀一转身,周钦之正直勾勾盯住自己。
“警长?”
“你说什么?我们周警长一定会给您个交代的?”周钦之没好气,“何阿檀,你胆子可真大啊,竟然当着我的面,打着我的名义夸海口?”
阿檀笑眯眯:“我不这样讲,怎么能哄走那个方家太太呢,再说了,我觉得,警长肯定也是想查明真相的,所以我才……”
“你觉得,你凭什么觉得?”
阿檀双眸灵动:“因为,如果警长不想查明真相的话,那咱俩昨夜怎么会在谢家祠堂见面呢,您说对吧?”
周钦之语塞片刻,竟然无言以对。
他耸了耸肩膀,随后冷哼了声:“那就走吧。”
“走,去哪?”
“你不是夸下海口说我周钦之、我警察厅必会给她一个交代吗?不去查案,拿什么给交代?”
他眼皮微掀,眸色冷沉:“光明正大去谢家,查案,验尸!”
警察厅门口停着辆黑色小轿车,日光照射下,外壳铮亮,线条流畅,用脚指头想就知价格不菲。
周钦之吩咐两名警员坐后排,又打开了副驾驶位看向阿檀:“上车。”
阿檀不想与周钦之靠得太近,悻悻笑了两声:“警长,我坐这里有些不合适吧,要不,我在后面挤挤?”
“你实在不想坐,也可以趴车顶……”
一听要趴车顶,阿檀立马摆手:“警长,我觉得也可以不趴车顶,您开车多不妥啊,我驾驶,您坐后排休息?”
“你会开车?”
阿檀讪讪笑道:“好歹、曾经、也是那个啥,警长、你知道的。”
周钦之听着她的话点头,嗯了声:“也是。”
两人的对话像加了密,车里等候的警员听得一头雾水,他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终一起摇了摇头。
周钦之顺势进了副驾驶位:“行,你来驾驶。”
绕了一圈,两人还是坐一排,阿檀短叹一口气,绕过车头认命地钻进了驾驶位。
后排两位警员一胖一瘦,一个叫马富家,另一位叫刘得宝,这对“牛马组合”没坐过小轿车,此时新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内心的激动掩都掩饰不住,忍不住窃窃私语来。
“这轿车,坐着就是不一般。”
“这皮子,是真皮的吧。”
“牛皮的吧?”
“牛皮不就是真皮?你个宝仔!”
……
阿檀没撒谎,她果然是会驾驶的,轿车很快停到谢公馆门口,刘得宝打头阵,敲开谢公馆的大门。
“警察厅查案!”
管家着急忙慌叫来了谢承堂夫妇,见到周钦之,谢承堂不解问道:“钦之,我弟妹下葬在即,你这是干什么?”
“接到报案,方慧荣之死有蹊跷,恐有人谋害,所以上门查验。”
“谋害?钦之,你可别开这种玩笑!”谢承堂浓眉拧成一团,“这这这、这能有什么蹊跷?我弟妹是自己上吊身亡,那晚事发之时,你可也在场啊,事发时门窗从里紧闭,哪有什么人?”
周钦之目光森然,将身后的阿檀拉到前方:“有没有蹊跷,验一验方慧荣的尸体便都清楚了。”
他说着示意她前去,但范景珠毫不客气地挡在了前方:“周警长,这是我家家事,你说验尸就验尸?是不是太不把我谢家当回事了?”
周钦之冷声:“谢太太,这是命案,不是你家家事。”
他说着又看向谢承堂:“承堂,对不住了,我也是公事公办,此案如果不查清楚,你谢家在长沙城中恐怕也会不得安宁。”
谢承堂犹豫了,范景珠秀眉紧蹙,劝阻似的拉了拉他的衣袖:“承堂……”
谢承堂推开她的手不予理会:“钦之,但如果查不出什么,你当怎么样?”
“如果查不出什么,我警察厅登报致歉。”
谢承堂大手一挥:“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得到谢家家主的首肯,阿檀终于得以光明正大进入谢家祠堂,她绕棺一周,又打开外祖父验尸用的布包,各类器具一应俱全。
谢家夫妻俩、周钦之以及管家佣人站在祠堂门口,目睹阿檀俯身下去查验尸体。
阿檀取了一把钝头镊子,稍微俯身下去探开方慧荣口腔,她屏息凝神细看一番,似是又看出了什么,唇角眉梢漾了抹笑。
周钦之就在不远处,宽阔背脊倚靠门边,双臂环抱姿势闲散,可脸上神情却彰显着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他那双深邃眸眼一直注视阿檀,看她躬身,看她直背,看她眉头微蹙,看她唇流笑意。
同父异母的兄妹,真的会有如此相似的长相吗,会不会……
周钦之心中疑云密布。
一刻钟之后,阿檀已经简单验完了尸表,她接着转身唤了声警长。
周钦之这才回神:“什么事?”
谢承堂也赶紧发问:“验出什么了?”
“稍等,烦请谢先生派人带我去趟二太太上吊的地方,等我查验一番案发地点,并将二太太上吊绳索取下来后,验尸结果,我会当着面前各位详实讲述。”
谢承堂颔首几下:“那便一起过去吧。”
谢家祠堂与方慧荣生前住的那偏屋不太远,只几分钟时间,众人便走到了,那晚被家丁踹开的门已经从外被两木条死死封住了,上面黄纸朱砂的符咒贴了十多张。
阿檀问:“门是什么时候封的?”
“当晚,将弟妹挪出来后,我便马上叫人封死了此处,还请云麓观的法师贴了镇压符咒。”
“之后再没有人进出过了吧?”
“没有。”
“明白了。”
阿檀三下五除二将上面的符咒撕了个干净,马富家和刘得宝则动手将封门木条拆卸下来。
她伸手一推,木门“咯呀”声响。
阿檀进门环视一圈,率先看到了房梁上的绳索。
这绳索如拇指粗细,于横梁穿过,下方是一把倒下的木椅,这方慧荣倒像真是自缢身亡。
然而阿檀再看向别处,只见梳头台东西倾倒,地上不仅有打碎的杯盏还有几道明显的挣扎鞋痕,处处表明方慧荣死前房中必发事端。
她又走到床边,只见床上被褥凌乱,褥子上的黄色残渍幽幽散发着腥臊味,阿檀凑近嗅了嗅,双目狭紧。
她既不转身也不回头,只双手反背往后挪步,从一到五,走到悬梁吊绳底下,不成想背脊靠上了一个坚实的胸膛,阿檀下意识回望,正巧撞入周钦之那双如深潭般的眸,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头顶,低沉话语似能蛊惑人心。
“看着些。”
“抱歉警长,我倒着走的,后脑勺没长眼睛,可是你正着走的,眼睛长前面,应当是你看着些,不是我看着些。”
周钦之:……
他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眸光暗了些,牢牢注视阿檀片刻。
刚用步子丈量完距离的阿檀又往前几步蹲下身去,她拿起地上拿起碎掉的杯盏瞧了瞧,里面有干涸的褐色药渍残留,这让阿檀愈发笃定方慧荣死前喝过汤药。
阿檀收起碎片,下意识看向周钦之,他正在房中四处踱步,曲起手指东敲敲西叩叩,围观人群都不明白周钦之在敲击些什么,只有阿檀看懂了,她唇角勾出笑意,问周钦之:“警长,这屋子里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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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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