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华在轮回殿外的院中沏香茗款待楚喻。
茶香袅袅,在素净的白瓷杯里显现出鲜嫩的青绿之色。楚喻不惯饮茶,面前茶杯里的水还是满的,他眼睛只顾一眨不眨地盯着棣华看,这行为无疑有些失礼,但联想到其中的缘故,棣华也就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她放下唇边的茶杯道:“真的很像吗?”
真的很像吗?我和你那位故人?
仙子端坐在高台之上,加上云气遮眼,直到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面容逐渐变得清晰了,清晰使到楚喻一眼便认出她是沈云轻。
那脱口而出的姓名,恍若一道细细的惊雷劈下来,从大脑到心脉,余韵令棣华感到一阵颤栗。
“沈云轻……沈云轻……”
这个名字棣华反复念了几遍,还是陌生的厉害。
却是三百多年来唯一一个可能与自己过往有关的契机,就在这一日好巧不巧地自己送上了门,让棣华惊讶的同时又有些感激,她压下唇角,迫不及待想要探究这背后的意味。
楚喻垂下眼帘,双手分开在膝盖上紧握成拳。
他本以为来到这里就是自己一生的终点了,谁料到天意弄人,竟然还能有此一面呢。
“不是像,”他道,“我认得出,你就是沈云轻,虽然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但你相信我绝不会认错的。”
是淡而笃定的语气。
倒让棣华觉得蹊跷了。
“你这话未免太过绝对,要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几百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转世再投胎,投胎再转世了,人物总有相像,或许我并不是她,只是恰巧长得相像呢?”
“不是。”
对着这样的猜测,楚喻想也不想地抬头否认。
“不是?还是不是认错?”棣华笑道,“可惜我自三百多年前成仙后,一直在轮回殿,前尘往事俱忘记了,所以你说是或不是,都要认清楚,有证据才好。”
“三百多年前……”楚喻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目光描摹着面前熟悉的面容,同时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久远的喟叹。
是了,三百年过去,确实已经太久太久了。
或许对这天上的神仙来说,三百多年不算太漫长,但对凡人楚喻而言,实在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因为他们活着的,清醒的,值得追忆的时光太短了。
楚喻想起三百多年前,那时他在一个叫大虞的国家,国家的都城叫做细粱城,城里有一个女子,她像一片月光,又像一片蒹葭。
自己死后魂魄在黄泉路上等了很久,大约有三百年,可惜还是没能见她一面。
原来你在此处。
原来我们的缘分这样浅。
这么些年记忆不曾模糊,当年人的眉眼也是这样漆黑如墨,像山水画一般,时光不仅没有模糊她的容颜,反而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大浪淘沙,显得愈发清晰。
他凝眸道:“仙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一段往事?”
棣华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当然可以,”又试探道:“这段往事是关于……”
“关于沈云轻。”楚喻接道。
沈云轻,这样一个念出来轻如飘萍的名字,楚喻一直等了三百年,尚且未算他活着的时候。
不过人世纷杂,活着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人要吃要喝,要行要卧,留给人伤心怀念的时间实在不多,这样算起来未免有些锱铢必较了。死后一切归于虚无,重新有了大把的时间,所以姑且就从死后开始算起吧。
但无论是怎样的怀念和等待,故事的开端还是要从生前说起。
三百年的光阴如流水般划过。
一直追溯到三百多年前。
往事里,有一个国家叫虞国,虞国的皇帝姓卫,国家的首都叫细粱城,细粱城里有一户沈姓人家,虽然不是什么当世的权贵,但也有万贯家财,沈家老爷不曾纳妾,只有一个夫人,从这一位夫人的肚皮里钻出四个女儿。
其中第四女叫做沈云轻。
沈云轻出生那日,有一件巧合的事。
婴儿前脚被婆子从后院的产房里抱出,后脚前院就来了个算命的老先生为她批命,老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掐算出三个字——伤心人。
这样一个日子,又是这样不吉利的话。
偏偏因为这人的不请自来,又不取寸金,蒙上了几分真实的色彩。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但无论如何还是没人敢当着主人家的面说些什么,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带头干笑几句“疯人”、“胡言乱语”,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接了下去,想着圆回来也就是了。
沈老夫人那时还健壮,正拄着拐杖看着一地跑的女娃娃没地发作,眼看这一胎又是个女孩,当即不悦地冷起了脸,在众人有意的恭维声中依旧没有丝毫好脸色。
她拄杖便走,继而拍板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沈云轻送到离家二三百里开外的一座佛寺中去。
美其名曰:期望寄养在佛祖面前,能够福泽深厚些。
所以,沈云轻只在母亲怀里待到满月,真正是在寺庙长大。
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
沈云轻十五岁那年,沈家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伯父唯一的女儿病逝了。
沈家到沈老爷这一枝,只有两兄弟,素日情感深厚,这女孩儿又正年轻,家人唏嘘之余,她母亲沈夫人趁机派人去寺庙接她回家。
去接她的人里就有楚喻。
那时楚喻和父亲都还在沈府做下人,受沈夫人所托,千叮万嘱,跟另外十几个护卫一起,还有两个小丫鬟,驾着一辆马车,赶了两天的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沈云轻栖身的寺庙。
寺庙叫“香积寺”,是一座深山古刹。
不知香火是否真的灵验,景色却是一等一的静心怡人。
从山脚下拾级而上,旁边的树木连成了林海,连风里都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青草的香。沿着青石铺设的小路,敲开寺院的大门,里面更是花草相连,碧苔点点,泛着葱茏的绿意。
甫一踏入,行路的疲倦便一扫而空。
而沈云轻穿着一身青色僧衣,站在枝叶参天的老树下,大大的眼睛不沾一点世俗,当真清丽得如同佛祖殿前的小女。
楚喻那时即爱慕她。
他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与沈云轻年纪相仿,将沈夫人交代带来的衣裳物件递给沈云轻。
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她眼中的生怯。
沈云轻从小就在寺庙,除了沈家人偶尔派人来给她送些东西,从未离开过。
纵然一直都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归宿,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到真正的家中去,但外界的一切对她而言太过陌生,真到要离开的时候,胆怯也再所难免。
她问:“山下怎么样?细粱城里有什么?沈家又有多少人?”
楚喻耐心地回答道:“山下有许多人家,细粱城作为虞朝的都城更是热闹非凡,沈家有你三个姐姐,你的母亲沈夫人正翘首以盼,等你回家。”
两人一问一答。
一个问的缓慢,边问还要边想一想;
一个答的耐心,说完还要再解释一下。
就这样说了许久的话。
直到天色渐晚,沈云轻慢慢卸下防备,临别时回首问了楚喻最后一个问题:“回去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因为这一问,楚喻那天回去临时住所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飘的。
他记不清自己语无伦次的情况下是怎么回的,似乎说了可以,又似乎没有说话,但沈云轻那青涩的一笑却记忆深刻。
以至于往后许多年久久不能忘怀。
日光西斜,金色的阳光照得楚喻眼底有些眩晕,回寺庙准备的禅房时,脚下还险些踩到一只野猫,猫儿应激的尖利叫声让他清醒了些,看着那一闪而过,钻进灌木丛里的白影,他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烫的脸,感到心跳得有些快。
那天傍晚的天色实在很好。
夕阳为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光,漫天铺陈的云彩也绚丽多情。
可惜太阳落的太快,这样的光景眨眼间便消逝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一行人便出发回沈家。
沈云轻换了一身崭新的浅红色衣裙,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其余人则骑马护卫在外。
这样走了小半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沈云轻忽然在自己随身的行李中发现了她师傅了因师太的经书,应该是前一天晚上收拾行囊时不小心装混了,幸而还不算太远,由楚喻骑着快马送回去,还来得及在沿路的客栈会合。
楚喻一路骑马跑地飞快。
原因来自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他甚至等不及把经书亲手交给师太,还给庙里守门的童子后便立即折返。
但行到半路,还是听见了前方传来流寇抢劫的消息。
汗水顺着面颊流下,他在马上茫然四顾,忽然心跳不止。
那一刻的直觉无法形容,明明只是人生中普通的一天,整个人却感到莫名的茫然与疲惫,手中握着缰绳也不知该往哪走。
马儿受主人影响,跟着不安地踏动着四蹄,抖动着鬃毛。
似是无声的催促。
这感觉没有由来,自然也无从诉说,直到多年以后青丝白发,往事成烟,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就是从那时开始改变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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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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