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云村往事1

平庸之人热衷于活在阴影里,原因大概就是,在那些封缄已久的旧日里,夜晚湮没残酷的黄昏,理想乡渐渐充盈了顺从的殉道者。

六道轮回中,唯有人道保持着生存的状态,虽然没有极大的福报与逃脱生死的能力,但有苦有乐有悲喜,皈依三宝,方可修行得智得道。

所以,这里的“人”才真正被称之为人。

沈云有句话说的很对,他说,“一念超生,渡人自渡,只是对人的约束,有些东西一旦脱离了这个范畴,也就没有了被约束的资格。”

这也就意味着,在那些非人的世界里,无相即为本相,眼见非虚非实。能作出判断的,可以是耳、心、感觉,甚至意识。

“小子,跟紧我,在荒郊野岭里走丢,给野猪猛禽塞了牙缝可就吃大亏了。”

说话的是个年近半百衣衫破烂的道人,眼上蒙着一块粗布,有些坡脚,背着个包袱,还有一把破布缠满了剑身的剑。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穿着并不合身的道袍,面无表情,脸色乌青,周身阴气丛丛,不似活人。

一大一小走在坑坑洼洼的树丛里,正打算穿过这片野地。

这片树林子连着一座断块山,合称“岐岭”,是楚河地界的指向标,十几年前诸侯国纷争加剧,战场自中原江门一直扩张到楚河,一半的江山沦为坟地乱葬岗,这岐岭便是当年兹罗国坑杀十万将士的葬身之地。

修道之人最喜欢的修行场所,其实并不是传说里集日月精华灵气充沛的地方,而是这种英灵未散,尸气横行的古战场。

山、医、命、相、卜,乃道修五术,源起逐本,山者,道之用,修炼之所。

这里的“山”,并不是指土石堆砌而就山,而是一种形,道修重炼气,无论是灵气、剑气、还是鬼气,成形如山,便是上等修炼之所。

岐岭死了太多将士,这些人生前多多少少身上都会存在一种正气,死后这些气转化为怨气、鬼气和灵气,古战场也好,乱葬岗也好,都是一种神秘的磁场,各种气消散不掉,在磁场里相互冲撞,融合,转化,形成更强盛的气源体,供道修者利用进阶。

不过同样的,修道之人喜欢到这儿炼气,那些妖魔鬼怪也喜欢在这儿定居。

具体如何,还待后话,却说这一大一小正是沈云和沈木,两人沿着山路直直向西,原本想找个地方歇脚过夜,半路上还有了个意外收获。

沈木两步一小跑跟在沈云身后,赶了两天路才到岐岭山脚下,这会儿身体早就撑不住了,但这哑巴孩子偏偏不会说话,纵使脚底板磨穿也不喊累喊疼。

毅力值得赞赏,但是身体还得依循本能,沈木跟在后面,腿脚一软,鞋底一滑,竟是一整个栽倒在土堆里,脸边和手肘擦出血,本就破烂的衣服更加破烂。

沈云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到沈木跟前。

“小子,自己站起来。”

沈木抬起头跟他对视一眼,双手撑着地面艰难爬了起来。

没喘上一口气,眼角便瞥见树丛里一片衣角,他扯了扯沈云的下摆,抬手示意他看过去。

两人这便走到不远处的树丛边,凑近一看,这儿竟是躺了个人。

白色袖衫,黑色长裤,白色球鞋,腕上戴着一块黑金表盘没有分针的表,趴在草丛子里,一动不动。

沈云上前给他翻了个面,待看清这人的长相,竟一时间有些错愕。

这分明就是沈木等比例放大后的模样!

沈云心里陡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恐慌感,潜意识告诉他眼前人的出现不是个好兆头。

没等他想到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地上的人像是得到什么感召,一下子从地上猛然坐了起来。

沈云拉着小沈木微向后撤了两步,警惕地看着“诈尸”的人。

沈青川此刻脑子里一阵嗡鸣,像有一万匹马踏过,只感觉天旋地转,死死盯着地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你是何人?”

沈青川隐约听见有人问他。

“我……我是……”

我是……谁?

头颅里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沈青川痛苦地抱住脑袋蜷缩在地上。

我是……我是……

“什么……?我是谁?我能是谁?我……”

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像是它在告诉他的身份,可又听不清,这声音忽远忽近,忽大忽小,盘旋在他脑子里,钻进钻出。

“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青川猛地一醒,沈云一嗓子吼出来,环绕在脑子里的声音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森冷的空气与寂静的山坟。

他缓了缓,甩甩头,踉跄着站起来。

目光落在沈云和那个孩子身上,沈青川脊骨一凉。

也许是过于震撼,脸上的微表情反而没有让他露出一丝破绽。

他看着沈云,缓缓开口。

“我……沈青川。”

“你从何而来?”

“不清楚。”

“可有目的地?”

“……没有。”

沈云脸上闪过些许怀疑,直直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不妥,这才道:“相遇即是缘分,既然丢了记忆,那便一同走出去罢。”

说罢,走过沈青川身旁,行在前面。

一大一小两人对视一眼,先后跟上。

四下无人,荒坟一片,空气里连声鸟叫都没有,三人行走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砸在地上,恍若千斤锤子一声一声敲在心房。

走了不知多长时间,四周竟是不知不觉亮了起来,越来越多脚步声混了进来。

沈云刹住脚步,示意两人停下。

三人随即向后看去。

黑洞洞的不远处,竟凭空亮起几盏幽幽的阴火,随即慢慢烧起来,泛起诡异的绿光。

锣鼓响,新娘到。

墓地墙,阴风凉。

鬼魂啸,把鞋掉。

猫叼了,狗嚼了。

剩下个脑袋鸡刨了。

天惶惶,地惶惶。

我要嫁给夜哭郎。

路过君子念三遍。

一觉醒来把事忘。

“这难道是……童谣?”

沈青川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鬼火,眼皮一跳。

“狐妻出嫁,夜郎迎亲。”沈云眉头一皱,“今天还真是赶上个好时候。”

“闭气,别动,等他们过去。”

话音未落,三人便看见黑暗里缓缓行来一支迎亲队伍。

大红双襟绫罗伞,黑漆四抬红紫轿,敲锣打鼓阵势响,夜行三更迎亲到。金童玉女唱童谣,沿路遍撒藏红花,途遇三两拦路人,姑婆庙里白骨森。

今日正逢七月中,鬼门开,民间常把七月称之为鬼月,尤其在十五这一天,阴间的地狱门被众鬼推开,黄泉路与通往人间的路相连,大批阴客流放地府外,聚首坟头、墓地,这也是为什么七月十五这一天不能走夜路的原因。

有些萧索的风打在三人脸上,如同化为实质被什么抽了一巴掌。

那首诡谲的童谣还在唱着,似乎还伴随着金童玉女尖锐的笑声,铜锣敲打得格外热闹,轿顶随着缓慢的步子此起彼伏。

近了,鬼轿抬至三人面前。

沈青川一惊。抬轿的根本不是活人,也不是尸体,而是四具骷髅。

前面的金童玉女反倒与常人孩童无异,后来沈云告诉他这些东西叫冥鬼,是常人死后所化,也是数量最多的鬼类,身上没有任何怨气,没有实质攻击性,某些术士喜欢操纵冥鬼替他们办事,除了有些缺德倒也极为方便。

离得近了,沈青川才得以看清这台花轿的样式。四抬轿形,上面装饰着四条走龙,朱红漆的藤子编成踏子和门窗,内有红罗茵褥、软屏夹幔,外有围幛和门帘,制式奢华,四面镂空的外框狭缝里似乎隐隐飘来某种异香,说不上来什么味道,闻起来就是古怪。

沈青川下意识往前靠了靠,正琢磨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突然就想起什么,脑袋一涨,瞳孔骤缩。

沈云好像说要闭气别动,等他们过去……

下一秒,眼神与轿子里不知什么鬼东西直直相对,目光拉丝。

心下暗叫不妙,想抽身却动弹不得。

“呵呵呵呵呵……”

沈青川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笑声,愈来愈近,近得像是直接出现在耳畔。

“小郎君~来娶我可好?”

“呵呵呵呵呵……”

这下完了,被鬼新娘盯上了。

沈青川默默咽下口水,想回绝却说不出口,一股不受控制要答应的迫不得已反而呼之欲出。

沈青川张了张嘴,在发出半个音节之前狠狠咬上自己的舌头,舌尖上的刺痛感让他猛然回过魂,再睁开眼,跃入眼帘的则是金童那双白花花的大眼睛。

好在沈青川受惊吓素质了得,这才没一嗓子叫出来。

金童抬头盯着沈青川,围着他转了一圈,许是沈青川及时憋住了气,金童这才顿感疑惑着走开,继续在轿前开路。

迎亲队伍恢复正常,敲敲打打着渐渐走远。

“呼——”

沈青川总算松开那口气,抚了抚疯狂跳动的心脏。

“鬼轿压路,活人避散,这东西就爱看上阳火盛的当祭品,不小心被它们拿走了魂,要找回来可就难了。”

沈云目送队伍消失,看了看沈青川。

“被锁了魂还能回神,有点儿本事。”

沈青川跟他对视,没说什么。

“出了岐岭这片荒山,有一个小村子能供我们歇脚,走吧。”

说着,三人朝前走去。

走了没多久,便能看见前方燃着灯火的村子,三人前前后后就进了去。

说来奇怪,此刻正是夜半时分,没有家门紧闭闷头睡觉,竟还能家家点烛亮着灯火,街道小旁摆满摊子,路过的、闲逛的、游玩的,像白天一样热闹。

“哎哟喂,几位是何人呐?怎得这个时间进了咱们村?”

说话的是个白发老生,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笑起来蛮和蔼,见三人漫无目的四下观摩,这才上前来搭话。

沈云将老生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老先生见谅,我乃一名四处云游的道士,带着徒弟途径岐岭迷了路,误入贵村只为寻一歇脚之所,不知是否坏了规矩?”

老生叹了口气,“你们有所不知,七月中是我们村一个特殊的日子,需得张灯结彩数日,也就是你们看见的这般怪异景象,只要你们没有心存歹念,便不算坏了规矩。”

“夜半店铺开张招待的都是孤魂野鬼,你们还是随老生来,住在我家即可。”

“那就多谢老先生了。”

三人很快找到休憩之地,也就紧随着老生去了村西口,那间门前扎着稻草人的小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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