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队缓慢行进,宫侍摇铃舞扇。庆贺皇帝陛下迁入新宫。
老皇帝吃醉了酒,坐在銮驾车上摇头晃脑眯着眼。端详了许久,方才看清已到宫门。
这殷国皇宫他没来过,早就听闻其奢华之名世间罕见。如今一看果真如此。残阳如血,落在朱红拱门上。
雕梁画栋之间,悬挂着流苏灯笼,灯光透过细密的红色绸缎,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为金碧辉煌的宫殿添上一抹柔和与神秘。
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老皇帝喜不自胜,仰头高唱,“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却见宫门开,马蹄落下尘灰起,一片肃杀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道高昂的嗓音,“圣上躬安,臣赫连柘在此迎圣上入宫门。”
紫色官袍绣银纹,腰间缀一玉符上刻有“飞鱼”式样。
老皇帝十分不喜这位左丞相大人,思及此乃大喜之日,便只是冷哼一声并未发作。宫人得令,纵马向前驶去。
即入宫门,未见皇太子身影。老皇帝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碍于面子又不好开口。纠结半晌,赫连柘仿佛洞察人心一般镇定自若,“皇太子殿下公事繁忙,未抽出空来。”
公事多到连亲爹都不能迎接?
老皇帝心下不满。面上还是只能呵斥臣子,“缘何多嘴?”
赫连柘颔首,“是,臣知错。”
老皇帝亲缘单薄,对待子女血脉也不甚看中。许是皇家生来冷血无情,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儿子,更遑论提那些公主。
如今有本事的不过一个贺边叙,值得他时时挂在嘴边。
此番挪宫动静甚大,各位妃子皇儿安置也是极大的问题。老皇帝没心思管。民间也是议论纷纷。
近来,老皇帝生了场大病,身体每况愈下。瞧着眼前金玉堆砌的华贵模样更是不舍抛下。可恨那巫马壹还有宣陵,竟这般将自己抛下。
便是近两日,老皇帝方才收到消息,炼丹大师与那巫马壹携款潜逃。
当即便是一口老血喷出。再派人堪堪一查,哪里有什么炼丹大师。不过是巫马壹那个崽种找来的骗子。
坑骗了他数月,害他吃了如此之多不明丹药。还未知又什么坑害人的效用尚未显现。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斥黄金百万两捉拿两人。逐渐销声匿迹。
老皇帝卧榻上狂饮,怀中拥一美貌宫女把玩殷氏财宝。哪知未等到巫马壹和宣陵两个贼子的消息,却先等来皇太子殿下。
“朕的太子,你来了。”老皇帝是这样说的。
或许他已经足够苍老,或许他没了一个皇帝应有的权力。那又如何,他搞不太懂自己这个儿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皇位?
其实不然。凭他如今皇位绰手可得,却放任自己坐在这个位置上。
估计之前每每想到如此便气血翻涌,曾经声嘶力竭地骂过“大逆不道的狗东西”,近些时日却平和许多。大抵是想开了,贺边叙不想要皇位。这个位置还是他的。
如此说来,老皇帝愿意给太子一个好颜色。
他便推开怀中美婢,扬起一副自认为慈祥的笑容。贺边叙轻飘飘进来一袭黑袍,发如墨,眸似寒潭。
冷冷的薄唇微微翘起,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老不死的。”
他如是说。
这便是他的儿子。
老皇帝把直起的腰背重新弯了下去。果真是他的儿子。血跟他一样是冷成冰的,什么爹娘恩德统统不在乎。
他们这种人只看得见自己。只看得见眼前一切。
“来干什么?”
贺边叙踱步走到软塌边坐下,手中执起一个翠竹纹样的玉瓶。淡漠出声,“找人。”
老皇帝皱了皱眉,“朕这里缘何来有太子的人?”
贺边叙啧了一声,满是不耐道,“殷氏公主。
整个承国如今只有一位殷氏公主。或者说如今天下也只有那一位殷氏公主。
须弥吗?
老皇帝回忆半天,终是记起曾有位殷氏公主,封号须弥的。据说是殷国皇帝极宠爱的一位。殷氏灭国时被太子丢到皇宫里。然后人去哪儿了呢?
他记不清了。
于是便佯装思考后随意道,“许是死了。”
死了么?
贺边叙端详着自己手中的玉瓶,绝无可能。且不说别的,世间谁死,她殷长生却是死不得的。贺边叙终是笑了。随后轻飘飘地把玉瓶扔到老皇帝脑门上。
老皇帝大骇,心口猛地一紧。心道这下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滕然而起。
再定晴一看,发现贺边叙笑得有些渗人。
“啊哟……干什么?”老皇帝惊恐地后缩,只见贺边叙轻轻一挥手,身后数名暗卫齐刷刷朝自己逼近。贺边叙似笑非笑,掀起眼帘,缓声道,“既然是死了,您便去陪她吧。”
老皇帝双眼爆满血丝,肥硕的身躯被暗卫毫不留情地从床上揪了下来,按在地面。
他仰头看向这个青年,,感到一阵眩晕。巨大的不敢置信和恐慌之感席卷全身,紧接着便是耻辱。肩后是撕裂一般地疼痛,老皇帝怒斥,“放肆——”
暗卫像是聋了一般,就连手上的力气都未改变分毫。
“父皇想起来了吗?”贺边叙走上前,将靴子踩在老皇帝额上,轻捻。“再想不起来可就真死了。”
贺边叙轻笑一声,柔声道,“我数三个数。三——”
老皇帝破口大骂,“畜生,我可是你生父啊!你居然敢这样对我?不怕遭天谴吗。你这个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畜生!”
“二——”
“你……你……我要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将你碎尸万段!”
“一。”
贺边叙了无兴致地扯了扯唇角,刚要抬手发令。
老皇帝在地上扭得像个蛆虫,犀利尖叫,“等等!我……朕,朕想起来了。那女人,那公主。朕全都想起来了。”
“哦?”贺边叙把靴子移开,抬手示意。暗卫立刻齐刷刷松手,老皇帝大汗淋漓,终于喘着粗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他不敢停顿,喘着气儿道,“那个公主,让我丢进浣衣局了。”
贺边叙冷冷盯着他,沉声开口,“浣衣局?”
老皇帝心下惴惴不安,犹疑道,“她一个亡国公主。绕她一命已是好的了。按理说应该是到新宫了,估计还在里头呆着呢。你若喜欢即刻差人去浣衣局提来宠幸便是。”
浣衣局……
贺边叙愣住了,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却是怎么都和记忆力殷长生的那张娇花儿一般的脸连不到一起去。
他抚摸着自己右手拇指上的那一枚翠玉扳指,皱了皱眉头。
此时一暗卫却忽然上前,抱拳下跪。肃声道,“主上,殷氏公主前不久已出逃。”
贺边叙掀起眼帘,瞳孔猛地收紧。
上位者强大的威压爆出,暗卫垂下的头瞬间泛起阵阵耳鸣。
他顶着压力颤声道,“殷国亡之际,主上差属下送公主至皇宫。公主曾大闹东宫,损坏了许多主上心爱之物,遂被驱逐至浣衣局。属下一直在其暗中保护,前不久迁宫途中殷氏公主携陛下的两位宠信私奔……”
话还未说完,却被爬起来的老皇帝一脚狠狠踹了一脚,“蠢货,你攀扯朕做什么?”
“两位宠信,私奔。”贺边叙仔细咀嚼这几个字眼。
那暗卫浑身已然抖得像个筛子,却还是咬牙继续道,“属下以为殷氏公主水性杨花,主上又多年不问。定是糟了殿下厌弃,于是属下便……”
话音未落,只听两声清脆的咔嚓声。
无人看清贺边叙做了什么,那暗卫的两只手腕便向后弯折到了不可思议的弧度。
冷汗大滴大滴地从额角落下,心底却狠狠松了一口气,单用腰腹发力,朝青年方向狠狠磕了一个响头,“多谢主上不杀大恩。”
贺边叙的拇指猛地用力,扳指上迅速爬满裂纹。即刻碎成齑粉。
四周一片寂静,老皇帝杵在角落,脑袋缩进脖子里,宛若一只初生的鹌鹑。
“无碍,”贺边叙的声音很是温和,将那暗卫轻轻扶起,“你便将功折罪。给我查出殷氏公主所在何方。三日之后,孤,要亲自将她捉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轻。落至暗卫耳朵里却宛若千斤重一般。
“是!”他重重抱拳跪地,“属下遵命。”
……
殷长生此生正端着一碗鸡汤缓步前行。行至一处小寨,她轻轻扣了扣木门。里面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阿姐,进来罢!”
小寨内数位青袍长衫老者,见她来此便立刻起身颔首,齐道,“见过长公主。”
殷长生连忙抬手,“诸位都是我们姐弟光复大殷的希望,请不必多礼。”
她心里有些奇怪,在记忆中她父皇那些大臣是不会这样对她行礼的。
皇弟这些谋士却像是商量好的一般,许是如今殷国亡了,大抵是这缘故。
殷淳岐随意地抬手向外挥了挥,各位谋士便一应退下。
很快,殷长生的注意力便被皇弟吸引了。
她把鸡汤放至桌前,自家皇弟喜滋滋地道,“阿姐最是疼我。”她深处纤细修长的食指点了点少年的额头,“阿淳多补补身体,咱们光复大殷才有希望。”
少年原先清俊灵动的五官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成那副喜滋滋的模样,应了一声。
捧起那晚鸡汤视若珍宝一般,小口小口地抿着。
殷长生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看,便抚了抚自己的双颊。疑声问,“本宫脸上有什么吗?”
殷淳岐呆愣地摇了摇头,“之前重见阿姐之时,觉得阿姐与小时很不一样。现在才是看出,阿姐较之小时更加貌美了。”
谁不爱听好话。
殷长生立即从袖中拿出随身带着的圆镜,喜道,“果真?”
“那是自然。”殷淳岐诚恳点头。
少年眉眼生的俊俏,说话也如此好听。殷长生是觉得愈发喜欢这个弟弟了。
姐弟二人交谈之际,窗外传来异响。噗嗤噗嗤翅膀拍打的声音,最终落至窗边木框上,是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殷淳岐起身去看。
拆信件之余,空气寂静了一瞬。
不看不要紧,他垂下眼睫,纤长的羽睫颤动了几下,才堪堪读了两行,殷淳岐的脸色顿时煞白。
只觉浑身僵硬喉间发痒。宛若被一道惊雷劈中。
身后传来一道和缓的女声,是阿姐在问,“怎么了?”
殷淳岐身形微僵,努力调整自己又扬起微笑转头,“无甚大事。线人来报罢了。”
线人来报?
殷长生也只是问了一句。她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唯一能做的便也只是时刻督促皇弟复兴大殷。
是故重新对镜端详自己唇下小痣。无甚在意。
唯剩窗边少年被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服,将手里的信纸攥得紧些再紧些。
选自李忱的《百丈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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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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