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京都城街道上的薄雾还未散尽,清甜的梨粥还有余温。一辆从宫中出发的华贵马车眼看着就要拐进顾府所在的街道。顾琳琅还在翻找那个精致的盒子,就听见府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管家撩着衣摆匆匆入内,神色焦急而慌张。
顾长风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站起身,一阵紫风涌入,只见一人大跨步进了内厅。身后还跟着两名一路小跑的小太监。待定睛一看,来人一身绛红色的蟒袍,金线绣成的几条巨蟒正缠斗不休。此人正是当今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太监—曹文安。
微微鞠躬嗓音尖细却不容置疑:“顾大人,传皇上口谕,宣你即刻入宫。”
“公公奔波劳累,请在此休息片刻。容惠,给公公上茶。”顾长风道。
“事情紧急,请顾大人速速随我入宫。”曹公公纹丝未动。
“劳烦公公稍等片刻,我换了官服就来。陛下面前不可失了仪态。”
曹文安心那边微微颔首就当是默认了。
正在摆弄盒子的顾琳琅手里一沉,一块沉甸甸的纯金令牌被塞入手中。顾长风:“为父此番入宫多半是为西巡一事,不便多说,等我回家。这块牌子拿好了,若遇危机可保我儿一命。”
说罢戴好官帽,眸色一暗:“来人,备马!”
曹文安:“顾大人,事急从权。你这马再快也没我这御马快。顾大人,上车吧。请!”
车帘落下,车里的两人立刻换了神情。曹文安一脸担忧道:“大人,皇上似乎一夜未睡,今早更是连早膳也没用,只喝了一盏乌龙茶。您待会……可得多注意些,别说错了什么话。”
顾长风脱下官帽放在手中摩挲着:“多谢公公提点。夏日暑热,这把扇子就赠给公公了。”
说话间,一把通体翠绿色翡翠扇就进了曹文安的袖袋。
马车上,顾长风陷入沉思。
数年的夺嫡斗争让这位君王两鬓染上微霜,如今他对权力的渴望演变成了对死亡的恐惧,关于长生的任何捕风捉影的消息都让他趋之若鹜。双眼中的理智稍退,**便攻城略池烧地通红。而这一切,顾长风早有察觉,他在等,在等妻儿的消息,如今,琳儿归家,自己有了软肋,是隐退归乡最好的时候。
这一路忐忑不安,前方等着自己的,不知是福还是祸。
顾长风第一次踏进紫宸殿时,金砖里透出的寒凉透过他薄薄的官靴直达膝盖。那一年,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也是妻儿失踪,痛失双亲的第一年。他跪在殿末,黄椅那人脚下的阴影里,听着心跳声如雷声,敲击着自己命运进程的鼓点声。
对权势的渴望—本以为是自己此生不会追求的东西,如今却像一根救命稻草牵住顾长风欲去的亡魂。因为未名湖中那盏永不灭的小鱼灯成了顾长风此生忘不掉的噩梦。
顾长风心想,若是当年自己手握权柄,那件事应该就不会发生了吧。终究是自己太弱了。小小的临安城成为棋盘上一颗任人宰割的弃子自己也无能无力,甚至毫无察觉。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站在同样的位置,脚下金砖映日,熠熠生辉。左相的沉甸甸的金印虽悬在腰间,却似无物,只因当年那件洗的发白的月色锦袍仍留在箱底重若万钧,让他背负着世间的千万苦楚再也感觉不到身上的沉重。
如今,这朝堂之上,谁人还能记得那位乡野村夫—满脚泥土的临安刺史。只记得朝堂之上这位呼风唤雨的左相,他手握的不仅是六部,还有整个天下,更有当今圣上上位时不可言说的……秘密。
顾长风看着手上斑驳的伤痕,那是当年修筑河道、改建行宫,甚至反抗刺客留下的印记。几度出生入死经历,有些是跨越阶级的历程,但更隐秘却的是自己苦心设计的表演。但是这些比起平步首辅之位的代价,又算得了什么。
看着手中的《西巡筹备录》,缎面刺金的折子刺地眼睛发痛,果然,和自己预料的不差。那折子上正写着此次皇帝西巡所需,沿途十三州行宫建制、水路行舟规格。
“顾卿,此事交于你我是放心的。”龙椅上不再年轻的帝王声如千里之外的洪钟不可抗拒。
“陛下,此次西巡,危险重重。更别提临属西夜国别有用心,臣担心陛下安危,此次出行还需考虑周全。”
“若是朕不怕危险呢?”皇椅上的人突然来了兴致,露出一副玩味的笑容。
“陛下之贵,是为天地。”
“陛下。”顾长风声音如古井,让人察觉不出一丝情绪。看着上面的人纹丝未动,他继续开口:“金陵去年水患,开文又遭蝗灾,荆州连年干旱至今未得缓解,若再添西巡劳役,恐……生祸端。”
波斯赤玉兽首香炉吐出的烟气一滞。
“那你的意思是说朕昏庸无度,劳民伤财,贪于享乐吗?”一句疑问如雷贯耳。
“臣不敢,臣无陛下无以至今日。臣只记得当年梧州水患,陛下亲临,调度指挥更是与民同食粥饭。那日你说‘与民同苦,与民共乐。”
帝王突然倾身,口气不容置疑,“你可知多少人等着朕这次西巡。”
顾长风突然记起自己上奏的那三道贪腐的奏折,墨色淋漓如死神的镰刀。他们临死前的诅咒还宛在耳边:“顾长风,你终有一日……”
“朕自然记得你的功劳。当年若不是你,朕如何将那三人拉下马。可如今,民康物阜,国之大庆。这正是宣我国威的好机会。”
“臣斗胆问一句,可是为了万贵妃。”顾长风不卑不亢。他早已盘算好,提起万贵妃打算激怒皇帝,正好免了自己的西巡操办。若是引得皇上盛怒,正好用掉自己手里的最后一张牌,借此辞官罢爵。
顾长风口干舌燥、手心微汗,面色却镇静如常。
预想中的盛怒没有到来,只听头顶一声不出情绪的叹息。“回去吧。”
长街无人注意的角落,顾长风闪身入内。
这边顾琳琅等得万分焦急,一整天都坐立不安。直到第二日清晨身边的林清远实在看不下去:“顾小姐,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想起昨夜的遭遇,顾琳琅连忙拒绝。就是林清远陪同自己也不敢去。
“父亲呢?怎么还没回来,都过去一天了。”
“小姐放心,大人那边有我们的人跟着。”
半个时辰后,顾琳琅又回到刚才坐立不安的状态,在屋子里不停踱步。
林清远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刚刚得了信,碧水院那位清醒过来了。”
“寒霖院?对了!”顾琳琅这想起前日救起的那满身血污人。
“走走走,去瞧瞧。让我好好感谢一下那人。”
灵山脚下,皇宫行宫旁一稍小些的别院,上边御赐的牌匾“碧水山庄”四字高悬,笔走龙蛇金光逼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御笔亲书。这座豪华不逊的别院正是当今首辅的御赐避暑山庄。
还未入内,凉爽就已扑面而来,这归功于山庄内部一特殊建筑—碧水阁。
碧水阁外表与其他建筑无异,制凉的地方正是其内部一特制构造。建筑底下设有七道环形水渠,引得灵山上清冽的山涧水源源不断流经此处。水渠正中则是一处天然冷泉,里面存着冬天制成的巨大冰块。需要时,将冰块从冷泉中升起,环流的山涧水就会将冷气源源不断带出。不需要时,将冰块重新沉入冷泉之中。有时候一整个夏天过去,冰块还有大半未消。
顾琳琅入内,碧水阁中水声涟涟,穿过外间的雕刻着繁复云纹走廊,一股可见寒气从内里溢出。穿过屏风才看到,整个大殿被数根巨大的南海乌木支撑着,上方是流光青色琉璃瓦,阳光穿过也只剩下没有热气的青色斑驳微光。四周的墙壁上挂着青铜宫灯,上面照明的不是烛火,而是一颗颗散发冷气的北海冰珠。
正中就是那神秘的冷泉,泉水幽深不见底,泉边由汉白玉堆砌而成,摸上去温润冰冷湿润。顾琳琅不禁打了个冷颤。
“真是好地方,赶明和父亲说说,让他把这避暑好地方给我。我们再去别处看看吧。”顾琳琅不住地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她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在林清远的带领下来到别院后方一处小山脚下,抬头看去,小山上雾气氤氲,翠竹掩映。和后面的灵山比起来实在是显得小巧玲珑,秀丽可爱。
不多时就上了半身腰,一处小房子藏在山坳中,青砖绿瓦,好似天生地养般长在此处。屋檐下几串果子干悬着,引得林中鸟啄食,叽叽喳喳叫着不显吵闹,倒添了几分灵气。一对金漆墨底的木质对联挂在门扉旁,一边上书着的‘夜半书声月在天’还隐约可见,另一边的字已被雨水冲刷掉,空留了几道金色水痕,看不清原先写了什么。
这般简陋原生的地方偏透露着些灵巧劲,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几簇鲜嫩挺拔的亮蓝色小花昂扬地探出身来,挤挤挨挨好不热闹。墙角的苔藓也比其他地方更加茂盛,软软糯糯绿的冒水,总让人生了躺上去的**。
顾琳琅总觉得这房子不对劲,直到之时才恍然大悟,这房子并非直直立着,仔细看来有些东倒西歪,好像曾活过来,看见人来了,才急急忙忙找了地方躺下了。因为着急,没有躺好,所以显得有些乱七八糟。顾琳琅不住感叹道:真是一处鲜活的美景。
林清远也不催促也不提醒,待顾琳琅山间清凉的空气吸够了,才打开门前的落锁。
看着林清远入内,顾琳琅也立刻跟了上去,想一睹那血污之下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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