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长生蛊
玖:同根相煎何太急
六月半刚入伏,天便开始热得让人耐不住了。
蝉也开始了第一声鸣叫,聒噪得很,却要一直叫到秋露冰冷时。
苏杭的兵不出念尘所料,在兵符抵达金陵前便已然被锦庄收编,但如此迅速也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朱雀的信报刚传过来,青龙的请罪信也到了。
“卢二哥说待慕容公尾七结束后回京,希望我届时惩戒他不告而别之过。”念尘读着信笑了起来,“眼下用人之时,我要如何罚他?”
“辛苦许三爷顶了他的差事,这一季本该卢二爷负责阁中巡防的。”文甫也笑,“不过他二人本就是结义兄弟,不用事事都这样细分。”
“是。”听到“兄弟”二字,念尘皱了皱眉,“说来也好笑,自古同室常操戈,异姓兄弟反而总没有什么好争的。”
文甫知道他这一句惆怅之语缘何而起,拿起朱雀传来的信笺又看了看,道:“慕容沛生前乐善好施,又死得悲壮,再加上他就刑那夜冰雹飞雪,锦庄借机大肆宣扬一番,自然能收服人心。不过这样也好,朱玄二人该干什么再明确不过了,此事悬而未决的那些日子我可真是坐卧难安。”
念尘“嗯”了一声:“按日子算,朝师快到金陵了。”
文甫点头,一把折扇摇得快没影了,吐了口气道,“今年实在是苦夏啊。”
念尘闭上眼睛,熏热的夏风卷起他额角的两须黑发,又闷又黏。
太子宇文辕麾由梁京领出的朝师,行军二十六日方至金陵城远郊。盛暑天千里行军,中暑者大半,未中暑倒下之人也体力不支,辕麾便下令休整。以逸待劳的锦庄军在体力和军需都已占了上风,而张承溯又使两前锋军露夜奇袭,火烧营帐。本就因暑气而军心涣散的朝师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死伤大半,辕麾也在混战厮杀中下落不明。
据几个侥幸死里逃生的兵卒说,那火烧了足足一里地,烧了一整夜,把天都烧得火红。黎明时分,从东方天际线出来的不止朝阳,还有一支轻装快马的队伍。他们穿着墨黑的衣裳,蒙着面,起先谁也不知道是哪一边的队伍,而辕麾以为是地方的援兵,冲他们举剑高喊求助。那些人并未佩剑带刀,一个个从地上捡起亡者的兵器,见着朝师便砍。朝师本就困顿不堪,如今见锦庄又有旁人相助,自然乱了阵脚,四下溃逃。当时辕麾身披八创,被部下带走一同撤退,在路上却中了埋伏,一伙人尽数被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锦庄由此战名声大噪,张承溯也顺理成章地接手父业,正式成为了新的庄主。
太子出征未捷反而生死未卜的消息传回京中,献帝大恸,三日不早朝。刚诞下一女不足月的太子妃魏紫闻讯失声大哭,从此委顿。而皇后原本便不得宠于献帝,听闻独子遭遇不测,与陪嫁侍女落饰削发,日日青灯古佛相伴。
太子死生难料,那些传言又把他被俘前的伤势说得那样重,朝臣便开始商议另立太子之事。从前念尘监国之时对他颇为欣赏的几位重臣便上书举念尘为太子,而那些辅佐太子的大臣自然不依,认为纵使太子罹难,如今尸骨未寒便易储,乃是今上不仁、七皇子不悌、上书者不臣。两派争执不休,势若水火,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暗潮汹涌中人人各怀心思。
而作为这个政治漩涡最中心,亦是那个背后搅弄风云之人,念尘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既不与支持他的大臣结交,对反对之人也笑语相迎,不问朝政,一如往昔。
此刻他甚至在探望病中哀痛的太子妃。
“真漂亮。”念尘轻轻地抚着小侄女嫩生生的脸,小娃娃似乎很喜欢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欢叫着什么。身边的侍婢乳母都撤了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念尘,太子的女儿嫣儿和太子妃魏紫。
和嫣儿的欢快一对比,魏紫的悲痛显得更加深重。
隔着珠帘和纱幔,她的啜泣在念尘听来竟有些飘渺失真。
“尘弟,你把他还给我吧。”
念尘闻言轻笑,用宽慰的语气道:“我只是抱了她一会儿,嫂嫂怎的这么小气?”
“别装疯,我知道是你。”
“嫂嫂怎么说也是书礼之家的小姐,如今是一朝太子妃,将来母仪天下之人,说话好生无礼。”念尘皱起眉头,“什么是我?把谁还给你?我做了什么?”
“这些问题,尘弟会不知道?”魏紫的笑有些轻蔑。
“我知道嫂嫂先前听信谗言,叫人把自己的陪嫁侍女打死了,为此母后还罚了嫂嫂禁足一月……看来上一次的教训还是不够,嫂嫂如今又爱偏信谣传。”念尘仍然温柔地逗弄着嫣儿,修长的手指被小粉拳握在手中,显得这小手是如此娇弱易碎,“嫂嫂既觉得我是恶人,那么此刻唤人来夺了我手中的小粉娃才是。”
“上次的确是我大意,让小人蒙蔽了我……”魏紫咬咬唇,“可这一次,宫里宫外都传遍了,是你……”
“众口铄金,这一次照例是谗言。”念尘打断她。
魏紫便凉凉地笑起来:“尘弟,你不会当真以为你做出来的那些事天衣无缝,永远不被人知吧?”
“我不知嫂嫂说的是哪些事,若是皇兄的事么,那绝对不是我做的。”
“那便舍了殿下的事不谈……”魏紫说多了话,有些喘不上气来,“当年……”
听到当年两字,念尘的脊背明显有些直。
“当年九皇子的事,可是尘弟一手做出来的吧。”魏紫的声音虽弱,却透出三分阴狠劲儿。
念尘不答,默默地抱着嫣儿起身。
“尘弟既不辩驳,那便是叫我说中了?”
念尘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床榻面前,珠帘纱幔相隔,面前的女子无力地倚着玉枕,整个身子裹在一层薄薄的锦被里,双手探出来叠在紫金的被面上,显得那样苍白。
“尘弟,我真是想不明白,这些年你机关算尽,对外却总说不要这名位……”
没等她说完,念尘已经大手一拨,把珠帘纱幔尽数撩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魏紫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的确是个好看的男子,可那双凤眸黑得深不见底,燃着熊熊怒火,似要把倒映在眸子里的她烧成灰烬。
“放肆!”终于缓过神的魏紫有些尴尬羞恼,忙侧目呵斥,“你这是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念尘轻笑起来,看了看怀里的嫣儿,后者打了个呵欠,双眼眯成细细的缝儿,粉嫩嫩的小嘴张成一个可爱的圆形。
念尘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哄她入睡。
魏紫被他的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回头却又对上那一双淡然的凤目。
“魏紫。”念尘轻声唤道。
这一声温柔得让魏紫有些痴愣,不自觉地就应了一声。
“钱思公尝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紫乃后也’,你父母倒真是盼你变凤凰。”念尘笑着端详着她,“不过小门小户的女子便是成了太子妃,也没那份母仪天下的气度风范,更何况皇兄心中没有你……”
这一句话戳得魏紫皱起眉,胸中不知何时起有些须腥气涌动,想要开口叱他,却发不了声。
“如今夫婿凶多吉少,你也不必再念着你的国母之位了。”念尘说着又看了看手中睡熟的小娃娃,“我会把嫣儿交给母后抚养的,毕竟是她亲生儿子唯一留存的骨血,一定会把她教养成知书明理的公主,就像琴絮那样——母后和遣嫁宗室女的历代贤后不同,她最喜欢让嫡亲公主和亲了。”
魏紫死死地瞪着他,眼中惊恐的情绪一览无余,可她不论如何用力都不能发出声音,只能横眉竖眼地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这是要做什么?”念尘明知故问,唇瓣拧出一个笑,冷而狰狞,“放心,我一定会为嫂嫂讨个好听的谥字封号。”
魏紫猛地一颤,用左手狠狠地把自己撑起来,右手扯住他的衣襟,表情异常愤怒,剧烈地喘息着,喉间发出骇人的“咯咯”声。
念尘笑了一下,轻轻一拨便把她甩回床榻,直起身离开珠帘,几步踱到一丈开外。
“来人!太子妃喘得厉害,快去把御医请来!”念尘转过身去对外边疾呼道,这一两声把嫣儿吓醒了,直哭个不停。
闻声冲进来的几个侍婢见到了魏紫最后一面,她憋得面色青紫,如同狩猎中的毒蛇一般弓起身,头朝下滚下床。
一直到断气时,那双曾经亮若星辰的眼睛始终怨毒地盯着念尘。
“做得不干净,多了个小白娃。”念尘摇摇头向文甫叹了口气,指着怀中的小女娃道,“后来谁抱她她都会哭闹,除了我。”
文甫皱皱眉。
“你一点都不得我心——”念尘笑道,“如果朱雀在他肯定要说‘阁主看来倒很适合当爹’云云。”
话音未落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沉了。
“还没有消息吗?”念尘敛起眉,长指在嫣儿圆嘟嘟的脸上抚弄。
“没有。”文甫摇头,“只能等朱雀玄舞回来了再问到底是什么人劫走了太子。”
念尘一阵叹息,笑着把嫣儿高举过肩,后者呀呀呀地叫起来,肥肥的小手小脚不停地扑腾,小脸冲着他皱成一团:“娘亲不在了,父亲也下落不明了,你可就只能跟着你七叔了,怎么办?”
“其实……”文甫挑了挑眉,“我觉得朱雀会说阁主很适合当娘。”
念尘的笑容瞬间就冻结了。
文甫自知失言,把头侧向一边道:“听闻南宫三公主乞巧节后要出发去蔚山。”
念尘皱起眉头,“她是像往年一样去蔚山避暑吧。”
“在南王府的眼线说,三公主这次南下便再不回来了。应该是去继任阁主之位。”
“程湍洛还没死,维心阁易的什么主?”念尘便冷笑:“青龙追杀了这么久都没得手,难道他在西泠吊唁慕容沛的时候还能分身过来要了她的命?”
文甫回过头来看着念尘:“青龙本就崇敬医鬼,何况医鬼是女子,怎么可能真的狠下心来取了她性命。”
念尘只冷笑一声,起身道:“我要入宫请安了,母妃还在等着我。”
夜半蝉鸣虫声惊人起。
霖若撩开丝被坐起来,喉咙燥热难忍,开口唤了碧落一声,却无人答应。她有些疑惑地皱起眉,两条腿伸下床撑起身子,撩开珠帘又唤了一声:“碧落?”
还是没有人回应。
“这妮子,可是睡死了?”
碧落从未睡得这样死,都是轻轻叫几声就应了的。霖若不放心,慢慢走到房门前,又掀了一层珠帘进到小厅中,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和虫声相和,在这房内听着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碧落?”
再唤一声依旧无人回应,霖若索性上前推开了房门。
空空的庭院,下弦月晦暗的光洒在地上,照得花草树木姿影婆娑,也照在正离开庭院的男子微敞的衣领上。
霖若猛地倒吸了一口气,睡意顿时全无,脸上烧得厉害,只用手捂住嘴把那声惊叫咽回去,愣愣地瞪着彦昶离开。
一夜再无眠。
第二日晨练时因为缺觉困顿又心事重重,霖若的一招一式显得有些慵懒乏力。
湍洛满不高兴地一掌甩开霖若攻来的手道:“这天是闷热,倒也不至于让你这样头昏脑胀不知南北,这三脚猫的功夫出了王府,走不了几里便要被贼人掳去压寨了!”
霖若吃痛,忙收回手从袖中甩出一股粉尘,微黄的粉尘顺着风直直地冲着湍洛扑去。
湍洛一惊,赶忙闪开,转身振袖一甩把粉尘挥走。
“失心疯了?”湍洛有些怒了,“没戴清绡手衣就把烈苛粉甩来我脸上?”
霖若这才大梦初醒,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被烈苛粉烧得有些红,又痛又痒。
“还不快去把手洗了?”湍洛见霖若今日神色有异,一双手红红的好不可怜,也不再责备,只皱眉嗔道,“不知什么摄了你的魂去,说过多少遍这粉遇水化碱蚀肉销骨,用不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慎之又慎——”
霖若垂下头:“若儿知错了。”
湍洛叹了口气,执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小潭边,跪坐下来把那一双有些泛红的手浸入水中。泉水所汇的潭水清凉可人,手上的灼意瞬间减了大半。
“昨夜没睡好罢,心中又含着什么事?”湍洛按了按霖若的脉,柔声问道。
霖若知道湍洛性子冷淡,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和南昕王说,便如实道:“二哥哥和碧落的事,师父大约能看得出来吧?昨夜二哥哥宿在碧落那里了,夜半才离去,我看到了。”
霖若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湍洛宁静美丽的侧脸,闻到她身上清冽的杜若香气混着兰芷的芬芳,只觉得平静从容,先前目击时的惊慌恼怒一扫而空。
“这样。”湍洛只是拨着水让一股股水流从霖若指缝间缓缓冲过,“你既知道了,现下打算怎么办?”
“他二人早已两情相悦,我没有阻挠的道理。”霖若道,“母妃自然不能知道此事,免得她借此事再来为难。而父王若知道这样于礼教不合的事应当也会大发雷霆,我缄口不提便是。”
湍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如今会为不合礼教的事生气了?”
霖若歪了歪头:“怎么?”
湍洛便笑:“无事,只是喟叹光阴荏苒罢了。”
自从七日前收到那支装了头发的金管后,湍洛便时常有如此感慨之语,霖若便不再细想,又叹了口气,蛾眉轻蹙:“只苦了碧落了……我方才见了她都不敢开口,就怕说错话叫她难堪。她以后可如何是好?”
“不过是添个孩子罢了。”湍洛轻声道。
霖若诧异地转向湍洛,后者恬静的笑颜就着在光线下显出金色的发丝,无比圣洁纯然。
是夜,和月光一起落到窗边的还有白衣翩跹的女子。
榻上辗转反侧的女子听到动静,掀开被子走下床来,手执烛台走到窗边,见到那纤细的身影不由惊出声来:“湍洛?”
“我在外面听说了,宫里养尊处优的芸妃娘娘数年前开始便神志不清,倒难为你还记得我的模样。”湍洛便翻身进来,坐在窗台边,一双妙目把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叹道,“十数年弹指一瞬,朱颜转换真是毫不留情。当年子沐眼见你入宫,应当不愿见你如此光景。”
手中的残烛猛地颤了颤,芸妃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在这宫中蹉跎,谁能不容颜凋败?”她说着温柔地抬眼望了望湍洛,“所幸你丰神依旧,还是初见时清丽绝尘的山鬼。从前你也是这样踏月而来,在我院中山石掩映间轻踏翻飞,绰约清婉,惊鸿游龙,当真是极美。”
“我见你神思清明,不像是心恙之人。”
芸妃又笑:“我疯癫之事外边已传了数年,你若有心探望也不至于今日才来。湍洛,你还在怨我。”
湍洛望了她半晌,终于还是轻轻跳下窗:“我确实怨你。”
芸妃侧身给她让了道,引着她在圆桌前坐下:“这儿比不得当年的沈府,我再没有一毫千金的好茶招待你了。”
湍洛望着那壶里倒出来的昏黄茶汤,不着痕迹地皱眉道:“你何必自苦?”
“苦?我甘之如饴。”芸妃呷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望着她笑道,“伦儿走后,君恩盛宠于我如浮云,反正我心中没有他,他心中亦没有我。我亦是想惩罚自己,好弥补我心中的愧。”
湍洛不忍,饮下那杯苦涩冰凉的茶,叹了口气:“伦儿还在,这些年一直由故人照拂,你也认得。”
芸妃的双目久违地亮起了神采,她怔愣了片刻,含泪笑道:“湍洛,你果真还是心疼我。”
“我不能让你们母子相见,但这是为他好。”湍洛从袖中摸出那枚金管,面上还是淡淡的,“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密友,我怨你自然不是为了一些与我再无瓜葛之人,我是怨你为一时意气而辜负了子沐的一片深情。”
芸妃不愿意听,站起身扭头往榻上走,薄薄的寝衣贴在那一副瘦骨上更显得她单弱。她撩起珠帘往寝被里一钻,探出头来冲湍洛笑道:“从前还在沈家的时候,你每次从蔚山来看我,虽面上做出些厌恶的神色,却总经不起我胡搅蛮缠,与我同榻而卧,哥哥为此还总笑你冷面冷情却还是难过美人关。如今你又来陪我,而哥哥却不知身在何处——不过想来应当也同沈家一样,早就不在人世了罢。”
湍洛见她笑眼中盈盈有泪,心中也是一动,愀然道:“我确实多年未曾听到非然的消息了。”
两颗泪珠坠下,芸妃却笑意更甚:“是我早年轻狂任性,犯下大错,造出三对怨偶。”
湍洛拈起金管,轻轻掷到她手边:“子沐特意嘱咐人在他死后割下三束头发,一束与发妻合葬,一束伴独子同行,最后一束由我转交。他没说交予谁,但我自知是给你的。如我方才所说,这些年我怨你,是因为你辜负了他至死不悔的一片深情。”
芸妃望着那枚金管失神良久,轻声道:“已死之人,已往之事,再提无益。他亦早有妻儿,哪来的深情?”
湍洛不答。
她便拆开金管,两根手指拈出那束已经枯脆的头发,端详了一会儿,又笑着流起泪来:“你便诳我罢,这是他的么?他刚及天命之年,怎么头发就这样白了?”
“你入宫那年他大病了一场,病愈后便早生华发。”
芸妃恍然,从枕下摸出一把鎏金镶玉象牙鞘的匕首,削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两束头发分了分,编成两枚同心结,再把一枚递给湍洛,笑道:“我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就铁了心要做他的妻。后来我缠着你去帮我带他的一束头发回来,便是拿来编同心结的。可惜我那时心比天高,总要比着男子建一番事业,顶瞧不上女工巧技,所以头发都散了也编不出一个结来——今日虽物是人非,却也算了了桩少年心事罢。还请你替我奉于他墓前。”
湍洛收入袖袋中,点头道:“既如此,我走了。”
芸妃伸出两条枯瘦的臂膀:“湍洛,再带我看一次夜景吧。”
湍洛回身望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沈家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姐,十二三岁娇滴滴豆蔻花一样的人儿,磨着她要去看金陵夜景。那时的湍洛身法未精,被她四肢缠着,跃不了多远便筋疲力尽——偏偏这娇小姐不累,依偎着气喘吁吁的她,指着灯火流动的夜市街尽头那座庄严富丽的慕容府咋咋呼呼道:“湍洛你给我做个见证,待本小姐那话本流传天下,世间尽知我沈缨的才名,一定叫那慕容子沐上赶着嫁与我!”
自然,那话本最终没有写出来,而那慕容子沐倒确实上赶了,却也没有嫁与她。
湍洛便点头,走过去让她把臂膀环在自己的肩颈。怀中人轻如秋叶,她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便抱了起来。
“抱歉,我如今没有什么力气了。”芸妃道。
“无妨。”湍洛抬手调整了一下她的胳膊,却在触到她的腕时愣了一下,细细打量着她的面色,叹了口气,“络汀,你已自苦到如此境地,他竟还要给你下缓毒吗?”
芸妃闻言先是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后恍然一笑,伸手抚平了她紧锁的眉头,柔声道:“不是他,不过我心中有数,亦心甘情愿,无妨。”
“此毒经年累月早已损你腑脏肌理,现下便是我有心要救你也回天乏术。”湍洛拿下她的手,声音依旧淡然,眼角却隐隐泛着水光,“你既心无怨怼,我自不必多言。稍后我留些丸药,你想走的时候便服下,去得也从容些。”
芸妃盯着她的侧脸,笑得灿烂:“死前得见山鬼哭一回,幸甚至哉。”
湍洛带着她在窗台轻轻一踮,越上夜华水凉的晚空。新月早已沉下去,星子繁多而璀璨,那一条银河横亘穹顶,穿过一团团棉絮一样灰白的云彩。芸妃少女一般拍着手,笑声银铃似地清脆动听,如同昔年夜游金陵之时。
“困于笼中看不出来,飞出来一看,果真用黄金打出来的鸟笼就是好看些。”她开怀大笑,“湍洛,你看这琼楼玉宇富丽堂皇,可与金陵那一条嘈杂的夜市街一比?”
“死物与活物如何能同年而语。”湍洛的嘴角也扬了起来,“正如冷朝芸妃与沈家络汀不可相提并论。”
“我们飞得这样高,竟真像是要飞出宫墙去了。”芸妃喃喃道,“可惜,我一早便没了那个心气。”
湍洛不语,抱着她的手紧了三分。两人落在花园北角竹溪馆的阁楼尖尖,湍洛坐下,仍旧紧紧地抱着她。
“这么小心做什么?你如今力气大了,而我又清减了这许多,哪就能轻易摔了我?”芸妃又笑起来,把头往后仰到她臂弯里,闭上眼。
“闭了眼,要如何看夜景?”
芸妃便睁开眼来,望着她道:“那孩子如何?”
“他……”湍洛蹙眉,看着她灰白的面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笑道,“我进京前去探望过,你放心便是。”
芸妃便笑:“你先前已说了伦儿有故人照拂,我自不必多问——我问的是金陵那孩子,他如何?”
湍洛明了,抬头望着星空道:“形容清朗,很有他父亲当年风貌。”
“也是,当年赐婚时我便听闻他母亲是青州有名的美人。”芸妃喃喃着把头靠在她颈弯,“可惜红颜薄命……”
湍洛叹了口气。
“昔年我见伦儿渐渐长成,偶而会生出些妄想:若我年少心事得偿所愿,那孩子会像我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会不会比现在好看些?又会有几个兄弟姐妹?”芸妃说着嘲弄地笑起来,“我倒忘了,那人不许他多子。”
湍洛看着她半晌,忽地开口:“他那年本来病得不重,但他一心求死,并不寻医问药,才拖得病入膏肓。病愈后他告诉我,他不愿受制于祖上之诺,更不愿你无辜受累,早已断发祭祖,脱离了慕容氏,只是没来得及同你说。”
芸妃神情恍惚,像在透过湍洛的眼睛探望从前之事,片刻后往下看那条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轻声道:“既如此,可怜他后来又当了家主。”
湍洛便道:“那个本来被选作新家主的堂弟一早有了心上人,他不愿再拆鸳鸯。”
夜风刮过竹林,窸窸窣窣地和着溪水声,听得芸妃目光涣散,又闭上眼笑着在她怀里蹭了蹭,娇声道:“湍洛我倦了,先睡一觉,待到了慕容府再唤我。”
湍洛见她思绪迷糊,知道她此时已精力耗尽,心中更是凄然,嘴上却数落道:“嚷嚷着出来看夜景,累的是旁人,自己倒好睡。”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疼我,我自然好睡。”
湍洛便笑,眼眶微红。
两人越过一角装饰了九尊金兽的飞檐时,湍洛不慎踢落了一片琉璃瓦,刺耳的碎裂声在静夜里如此突兀,引得殿中护卫纷纷拔刀列阵,四处搜寻。
而那殿中人亦惊醒,披衣而起,踱至窗边。
似乎有隐隐的杜若香气,转瞬即逝。
迟疑地伸出手,像是要抓住那一丝虚无缥缈如同错觉的清芬冷香。
芸妃病危。
宫里传信的使者这么说的时候,正准备出府去萦雪阁的念尘惊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站起来连灰都顾不上拍,十万火急地往马车边跑。
“七皇子果真孝心纯然,见者伤心。”使者负手叹道。
天闷得很,充斥在天地之间的空气潮湿厚重,让人吸着很是烦躁。远处如浓墨化开的乌云一片片缓慢地滚动着向眼前铺来。偶尔刮来的一阵大风把衣袍绶带撩向空中,算是在这闷厚潮湿的混沌中划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口子。
念尘走在路上自顾自地想着事情,没注意道旁的婢子小厮乃至臣子给他行礼问安,更不曾像平常一样和他们问好。不过大家也都理解,七皇子纯孝,芸妃病了这样紧张也属正常,于是遭了冷遇后两两对视一眼,点头叹道:“虽非生母却这样孝顺,实在难得。”
念尘握紧了左手,心中狐疑不定。
分明昨日来问安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何况五毒当年交代的时候就把分量斟酌得很清楚,怎么算都至少要到一两年后……
眼前的景致渐渐变得熟悉,他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在绛云苑的大门前并没有见到任何等候御医的小厮。
使者分明是带着圣意来告知他一声说芸妃病危,可既已命悬一线,此刻为什么没有御医——哪怕医女——守在榻前,好时刻准备报丧?
念尘恍惚地踏进苑门,天虽闷热,他望着四下凋敝萧条的样子却觉得心寒无比。
那人真是薄情寡义啊。
薄情寡义……可不是么。
他从来只对一个女子未曾薄情,甚至因为那个女子堕落成庸君。
程湍洛啊……
他的生母清妃,因为诋毁程湍洛被禁足,在那如同冷宫的地方诞下琴絮而逝。
念尘总是忘不了那晚他伏在清妃身边,周围的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浓厚的血腥味,清妃声音嘶哑地冲念尘笑道:“吾儿,都是因为那个祸水,母妃才会落到如此境地!吾儿,你一定要为母妃报仇——为天下除去那个祸水!”
那晚清妃的手又冷又僵,小小的念尘握着那双手,十一月的寒冷,冷不过那双手,冷不过那颗心。
“殿下?”
思绪蓦地被唤回,念尘看向面前一脸胆怯的小婢,开口问道:“母妃如何了?御医何在?”
“回殿下的话,娘娘比先前是好些了,只是懒懒的没力气。”小婢皱着眉回道,“哪里有御医来看?都是些拜高踩低的东西。”
念尘叹了口气:“你叫什么?”
“奴婢换做蔷儿,蔷薇的蔷。”
“其他的人都去哪了?连个洒扫的人都没了吗?”
“这个……奴婢不好说。”
“怎的不好说?”
“……自从娘娘犯病不受宠了,底下的人都懈怠得很,殿下来探望的日子总有些人想在殿下面前出出风头,所以会露个面。这几周殿下不常来了,这些人更是无法无天,有时候娘娘想喝口水都没人应……”
话未说完,两人已步入大殿,殿中无人。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奴婢原来是尚衣局的人,小时候不懂事犯了错要被杖刑,还是九殿下拦了下来奴婢才能活,如今九殿下不知何处,芸妃娘娘又这样可怜,奴婢要报恩怎么能离开?”
听到“九殿下”这三个字的时候念尘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声音也温和了起来:“如此苦了你了。倒是你这样知恩图报的人,我却不认得你。”
“其实奴婢是这几日才求管事的姑姑放了来这里帮忙的。”蔷儿耳根微微地红了起来,行礼道,“殿下与娘娘一定有话要说,奴婢便退下了。”
念尘抿了抿唇算是笑了,向寝殿走去。
又是隔了珠帘纱幔,榻上的女子又是行将离去。
而且……都是他做的。
太子妃和芸妃。
芸妃似是觉察到有人进来,忙挣扎着欲起身道:“皇上?”
念尘一阵心酸,轻声回道:“母妃,是我。”
“伦儿?”芸妃闻言忙问,一支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伸出来。
念尘忙握住芸妃的手,似曾相识的又冷又僵的触感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尘儿啊。”芸妃弱弱的声音如同蚊蚋在轻叫,“装了这些年,临了了还竟真的糊涂起来了……”
眸子中闪过一丝惊惧,念尘克制了一会儿,恍然道:“母妃一直都是清醒的吧。”
芸妃吃力地坐起来,隔着帘子望着他笑:“若不如此,我如何能多享几年天伦之乐?即便尘儿你不是真心的。”
念尘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手心不住地冒汗,之后抬眼道:“母妃一早便知道?”
“不,伦儿失踪我自然焦心,也确成了个心恙之人,但不出三月便神志清醒了。”芸妃又笑:“我好后亦从未怀疑过你,毕竟你是我一手养大,又是那人的……我先前一直被慈母之心蒙住了,自然不会怀了阴暗的心思去揣度爱子。”
不等念尘面色苍白地发问,她又用拇指抚了抚那只依然握着她的冷冰冰的手:“可人之将死,心思也格外活泛些。自己中了毒终归是会有感觉的,而这毒是从哪来,想一想除了你那盏燕窝,还能是我自己准备的日常吃穿?”
念尘像被烫到一样慌忙撤了手,芸妃原就没什么力气,手便直直地垂在床沿。
见他面色惊惧不安,芸妃依然柔声细语,像是在宽慰他:“你也不必责备手下办事不力,不怪他们,是我自己觉察到了。我从前与医鬼交好,耳濡目染地总也学了些皮毛……”
念尘不答。
“尘儿,抬起头来,我并不怨你。当年是我求皇上恩准我把你接来宫中,这些年来我一直将你视若己出,即便知你始终与我生分,知道你对伦儿——甚至是对我的所作所为,我心中亦是疼你的。”芸妃说着,叹了口气,骷髅一样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鬓角,“只可惜,你这副冷酷无情的心肠,终究是随了……”
“随了父皇,我知道。”念尘终于开口,声音略微苦涩,“我知母妃待我极好,我亦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愧疚过,可我夜夜梦见自己生母死状,每每想起当年是母妃你向父皇告发我生母对程氏行诅咒之事,要我如何自处?”
“生母……”芸妃一时语塞,良久方苦笑道,“我年轻时当真以为他至少为一个人留了些真心,可到死方知他真是……好狠的心啊。”
她又正色道:“尘儿,有些事你不知道,可有些事你不能不知道。我知你恨湍洛是因为你所谓的生母清妃,可她一直记恨湍洛,又知道当年的事,便利用你来害湍洛。” 说着喘了口气,叹道,“而看样子,她的恶毒心思将要得逞了……又害了她,又害了你,可惜我没有早些进宫,不然断不会让她那样的毒妇养你那几年。”
念尘听得云里雾里,只当她是为程湍洛开罪,轻笑道:“母妃不会认为我会信你这胡言乱语吧?”
芸妃微愣,苦笑着叹了口气,轻声道:“也好,说了这样多的胡话,便是回光返照也终究熬不住了。你便只记着,你若是杀了湍洛,一定悔恨终生。”
念尘又是冷笑一声,双腿并拢跪好:“儿臣记住了,母妃便请安心上路吧,儿臣就跪在这里守着母妃,送您最后一程。”
芸妃便不再看他,身子慢慢脱力地滑落,斜斜地躺在了床上,面色渐渐苍白了,眼中却愈发流光溢彩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笑了一下,灿若阳春三月粉红初开的豆蔻,轻声道:“慕容子沐,你终于来接我了……”
言讫,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把自己这一生的无奈、这一生的记挂、这一生的意难平、这一生的泪难收,尽数吐出,然后香魂一缕,悠悠随风散去。
这时很配合地,一道响雷炸开,把念尘震得一抖。
他慢慢站起身,撩开纱帘,伸手慢慢覆上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睛,把尚且温热的眼帘轻轻合上。
他这时才看到她另一只手里一直握着一对小木人,是伦弟十岁那年拉着他一起做了送给她的。
其实何止是她当真待他如己出,伦弟也一直拿他当最亲的兄长。
念尘忽地想起当年刚入这绛云苑的时候正三岁,伦弟小琴絮几天出世,圆圆的小脸一见他便笑,小手小脚扑腾着直要他抱。
后来伦弟总是粘着他。
三岁时和他一起爬树。
四岁时和他一起捉蜻蜓。
十岁时和他一起习武。
十四岁时和他一起长跪在御书房门口求父皇三思,不要把琴絮远嫁和亲。被斥责后,他放弃朝政远走他乡,是伦弟备酒十里相送。
十六岁时伦弟一张清朗俊秀的脸上满是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七哥可好久没见我了,如今你不理朝政,我总想着要接过你的担子,连父皇也说我再长几年才学可胜过大哥,也许未来国玺会是我的呢。”
伦弟又怎知那轻轻巧巧说来等兄长夸奖的一句话,竟这等容容易易便犯了他的忌讳?
当年伦弟两岁,他教会他第一首诗。
“伦弟,这是三国时魏国公子曹子建的诗。”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20221107按:完善细节和措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玖:同根相煎何太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