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隆佑十七年的九月，距离山苍之乱开始已经整整五年了。人们从一开始的震惊和惶恐到慢慢接受，开始活在当下，重新经营起自己的小日子了。曾经饱受灾难的莲娃馆原址重建，开始营业，香阁水榭间有商女夜唱后.庭花。
距离莲娃馆不足三里地，有一间古刹。和尚三三两两跑得差不多了，却常年住着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他仿佛受够了人间的沧桑与苦楚，躲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安静度日，每日所做不过是养养花，喂喂鱼罢了。
这月十九，寺里闯进来七八个不速之客，慌里慌张地闯进来，把寺庙大门一闭，接着一柄寒冷如冰的大刀就架在了中年人的脖子上：“不许出去！给我们做点东西吃！”
显然这几个人在被追杀。他们的状态都很不好，强撑着一口气，身上统统挂了彩。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惊慌，想来身后的追兵是异常的可怕。
中年人不闻不问，整个人就跟一块石头一样，对外界失去了感知的能力。他慢吞吞地开始烧水劈柴，不慌不忙地择菜清洗，最后烧成了一锅好饭，也不招呼，就慢慢地退回他的房间，不出来了。
是个怂人！闯入者鄙夷地心里想着，却也松了口气，冲着门窗喊：“老实待着！不许出去！”争抢着拿饭碗吃饭了。
天空上开始细密地下小雨，众人都聚集在供奉菩萨的偏殿里，边吃饭边商讨要事。有人咒骂不止：“下这么个鬼雨！老子的伤口要疼裂了！”
前几天他的大腿就一枚铁蒺藜刺中，上有倒钩，还喂了毒，为了救命他割去了一大块腿肉，最是忍受不了寒冷与潮气。
“你还是先忍忍吧，要我说是风九妹的病最严重！”
众人沉默了，目光纷纷看向那缩成一团的小姑娘。一身又薄又轻的红袄子显得那么肥大，把她小小的身子裹在一团，像个毛线球。女孩闭着眼睛，苍白的手脚，脸上却是不自然的红，是已经发烧到失去神智了。凄风苦雨，无异于又一道催命符！
“可惜，我们这里这么多人，没一个会治病的！”、
“都怪郎中家的那个混小子，居然背叛了我们！”
“算了算了，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一直都是这么个人！”
叽叽喳喳不停，病重的女孩子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就没有人说话了，大家都关注地盯着她呢。大家都看破不说破，这小女孩已经熬不过今天晚上了。
“什么人！”
一名年长女子，名叫越澄煊的，第一个警觉地叫喊起来。顺着她的喊声，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窗纸上的一个佝偻的身影。
“你怎么出来了？”有人迁怒地抱怨质问。
那中年人手里拿着一根蜡烛，照得脸色发黄，低声说：“喂鱼。不喂会饿死的。”
“你说的是寺庙后殿里那口大池子里养的那群鱼对吗？大锦鲤，红的，橙的都有，对不对？”
“是啊，”中年人微笑着说：“很可爱对吗？”
“很美味！”名唤司马直的少年人满怀着恶意说，中年人的脸瞬间变白了，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说什么？进我们的肚子了！”
他怕中年人不信，把吃剩的半碗饭递过去，里面还有没吃完的鱼肉。中年人脸色苍白惊愕，缓缓地，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睛中流出来。
“你有病吧？这么大年纪了还哭鼻子，为了两条鱼？”
越澄煊赶忙说：“先生勿怪，我等一路走来，风餐露宿，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实在是忍不住了……”
她说不下去了，喉头开始哽咽。这中年人的哭，是极有感染力的，他难过了，你也得跟着难过。她不敢相信，这样一张沧桑的脸上，居然镶嵌着两颗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又黑，又明亮，像两颗亮亮的小星星。
“我赔你点钱……”越澄煊有些手足无措，她伸手掏出怀里一根簪子，珍重道：“我知道乱世里珍宝是顶没用的，可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中年人却哭得很伤心，一句话也没听进去，捂着脸跑出去了。
“啊，外面还在下雨……”
司马直接口道：“不用管他！小哭包在乱世里就是要受欺凌的。”
“比起他，我们更要想想我们怎么活下去。”
关寒露也接口说：“是啊，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很久了，那群人恐怕已经要到了……”
小雨淅淅沥沥，敲打在残荷上，声音又沉闷又清脆，听的人又是锐痛又是钝痛。
“留得残荷听雨声”“荷尽已无擎雨盖”，两句诗贯彻在这中年人的心头，使他无比凄苦惆怅。
池子里已经没有鱼了，他养了五年的大锦鲤！花开得不能再败，一切都是山河日下的衰败，仿佛在跟他说：离开吧，离开吧，这里已经没有值得留恋的了！
忽地一声，几十条人影踩着寺庙的城墙铺了进来，雨声骤急！一把刀横在他脖子上，有人问：“你是什么人？”
“庙里的人。”他沉声说。
“你有头发！”
“我来的时候，僧侣已经跑完了。”
那人还是不信，凑近了看，陡然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这中年人居然如此貌丑，瞎了只眼睛，断了根手指，跛着腿，身形佝偻，满脸皱纹，忍不住骂道：“你可真丑啊！”
中年人没有反应。
“你在这里多久了？”
“五年了。”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中年人震惊之余很快接口：“是的，我是南边来的。”
“你为何来此，长居于此？”
“因为……”中年人想了想，说：“战乱。”
战乱！无处不在的战乱，给太多人带来了苦难，那人也忍不住叹息，放下了手里的刀。
“我知道了，你是个无辜的路人！那么请你不要插手即将发生的事，否则没人能保住你的性命！”
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都有些敏锐的嗅觉，中年人知道他们就是追杀的那批人，他不想搅入其中，点了点头：“我回房间，不出来。”
那群人还算讲理和气，确定他无害后，真的放他走了。路过大殿时，佛前的烛火闪烁个不停。罢了！中年人长叹一声，拖着身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直跟在后面监视他的黑衣人突然开口：“先生如何称呼？”
“姓祁。”察觉到对方一瞬间的紧张和质疑，中年人补充说：“齐桓晋文之事的齐。”
“哦。”黑衣人松了口气，喃喃自语：“是我想多了。”
那天晚上的雨下得很急，很吵，他躲在僧房，不知道偏殿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猜得到，不外乎是恩怨与杀戮。
昏黄的油灯下，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亡灵超度经，小声念叨着一个个不成句的词语，像是名字。
灯火摇曳，灯花与泪花同时迸裂开来。
“红菱哟，世事难平！我躲在这里，也不知还剩下几时的安宁。”
雨声沙沙的，房间静悄悄的。
次日清晨，中年人在房间里躲了会才出去。杀戮已经停止了，佛殿的台阶上、石狮子上、牌匾上都是刀剑的痕迹，养莲藕的水缸也被砸碎了几只。他拾起一根扫帚，细细索索地清扫着，慢慢游走到昨天的菩萨殿里。
地面上躺了具尸体。昨天病得严重的小女孩已经成了具死尸，皮肤泛着青紫，胸前插着一把刀。
惨不忍睹。他别过眼去，却被昨天的黑衣人叫了过去：“你去把她的尸体抬下去，找个地方埋了！”
中年人不敢违背他们，背上少女的尸体便要退下，黑衣人又是一声暴喝：“哎！我问你，你来这里这么久了，知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机关密道？”
“密道？”中年人狐疑地重复一遍，摇摇头，笃定地说：“没有！”
“真的假的？你要是说谎，我拔了你的舌头！”
中年人打了个寒颤，瑟缩着肩膀：“那……就是我不知道了。”
黑衣人看他这么猥琐，大倒胃口，挥手让他走了。中年人如释重负，把尸体搬到往生堂，便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走到了养锦鲤的池子边。
他好像又老了十来岁，已经可以说是老年人了。不要跟一具尸体说生命，不要跟一个老年人说未来！他现在就是这样，杵在这个世间，孤零零地像个柱子一样。一股莫大的悲哀和空虚包围了他，使他要从内部碎掉了。
“我多想多想，有个人在脑后边给我一铲子，脑袋开个瓢，脑浆流出来，这样那些痛苦的烦闷的事情就都可以流出来……不要在占据我的大脑了！苍天啊，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倒霉，诸事不顺呢！”
他嚷着叫着，眼泪又簌簌流下来。一旁偷偷监视他干活的黑衣人团伙面面相觑，笃定道：“这家伙的脑子，肯定有毛病。”
“里面一定长东西了。”
“他很不正常。”
“战乱，一定是因为战乱！”
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忽然有人兴奋地喊起来：“快来，发现一个！”
一个绿衣服的身影如惊弓之鸟般从大雄宝殿的牌匾里爬出来，以最快的速度轻功飞速逃跑。一声轻弩声响，绿衣如折翼鸟般落下来。
黑衣人把她团团围住，不客气地问：“你的同伙呢？”
昨天逃到这里的有八个人，菩萨殿里死了一个，现在又抓到一个，还有六个人没有现身，那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出现。
“我不知道！”绿衣少女知道无路可走了，索性主动往剑上撞，以求速死。
为首的黑衣人一声冷笑：“你想得美！”
一脚把少女踢翻在地，五指如钩，垮拉一下撕开少女前胸衣物，威胁道：“你不说，你明白后果是什么！”
少女真的怕了，大眼睛里有眼泪打转，支支吾吾。
黑衣人围着她，奸笑不断。有人忽然道：“你们看，这姑娘是不是跟菩萨殿里死的那个有六七分相似？”
众人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七嘴八舌地讨论：“真的呀，你不说我还没发现。”
倒是那首领见多识广，不耐烦道：“有什么奇怪？她们俩一个姓风，一个姓云，属于下九流的两个家族，但确实一个妈生的。”
“五年前名满京城的奇女子，人尽可夫的祁风云，你们听说过没？”
不远处，有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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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