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先知》(六)

柳半周费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白色,隐约见着进进出出的几个人影,一时间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你能死就怪了。”吴玉章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看他飘忽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这是在医院躺了几天了,怎么感觉我这胳膊和腿都快要躺断了?”柳半周试着抬了一下胳膊,觉得浑身一阵无力酸痛,就像是被一群人围殴过一样。

“两个小时。”吴玉章冷酷地打断他,“还要算上从酒店到医院的时间。”

“你不会趁我晕了,小心眼地来报私仇,打了我几拳吧?”柳半周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万分怀疑地扭头盯着吴玉章,“我怎么感觉我这小脸现在生疼呢,快给我拿镜子照照,是不是有点肿了……”

话音未落,有人就帮他拿了镜子,还是四周雕了花的铜镜,柳半周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一人,正是吴玉章他前男友,宴祺。

“我们找到你时,你就像是中邪了一样坐在地上,又扇自己耳光,又掐自己脖子,我们找了好几个人才把你弄到医院来。”吴玉章挽着胳膊,靠在椅背上,镜片反过一道冷光,看得柳半周浑身一哆嗦。

“说来也奇怪,我后背上几十年前的旧伤忽然特别痛,我本想去厕所看一眼怎么回事,谁知道在里面活活疼昏了过去。”柳半周接过宴祺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润润干的冒烟的破锣嗓子,然后微微侧身,用手指了指他后背上的那道伤疤。

吴玉章扭头看向宴祺,脸上多了点暧昧模糊的神情,柳半周被吴玉章这诡异的表情弄的有点懵,忍不住嘴贱地插了他一刀,“你们俩这是要复婚?”

“你这是在一心求死呢?”吴玉章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不不,我刚才的意思是,我现在到底是啥情况,不会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绝症吧?”柳半周露出一副担忧的样子,生怕自己没有主角光环罩着,一不小心就挂了。

“什么问题都没有。”吴玉章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或者,这不是病,”宴祺的眼神一暗,脸上微微多了那么一点阴郁。

柳半周心里的大石头前脚刚落下,这就又猛地爆发了火山,烧的他抓耳挠腮,一头雾水。

“你身上有一道非常厉害的诅咒,一个女人对你恨之入骨,甚至不惜变成厉鬼也要杀了你。”宴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么的不可置信,看着目瞪口呆的柳半周,又投下了不亚于深水鱼雷杀伤力的话。

叶泽诗顶着一头金色的头发,在震耳欲聋的酒吧里找了个吧台旁边的座位。这里的酒保是他的老熟人,默契地直接推给他一杯啤酒,他扬着笑脸,冲着酒保比了个耶的手势,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棒棒糖,剥开糖纸,露出了里面粉红色的糖果。叶泽诗咬着棒棒糖,无所事事地翘着二郎腿,各色的灯光都被搅拌在了一起,落在他的身上,就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身油漆。

整个酒吧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中穿梭停留,过剩的**在裸露的□□面前无所遁形,这里就像是一个挤满了沙丁鱼的过期罐头,微微掀开一角,就能嗅到从深处腐烂的味道。

叶泽诗旁边凑上来了个一脸猥琐的胖子,他镶了一颗金牙,灯光一照,晃得叶泽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叶泽诗相当不满意地斜了那胖子一眼,但那胖子估计没能领悟他的意思,反而又解开了自己快要崩开的外套,故意腆着肚子,让那看起来一泡澡就会漂起来的金链子露的再显眼些。

叶泽诗想拿面前的啤酒洗洗眼睛,但一想到还要花钱再买一杯,就决定对自己狠一点,再忍一忍,权当修仙了。

酒吧门口有了一阵吵闹声,但是没有多少人关注,毫不间断的音乐声很快就将这一点不和谐的声音盖过去了。叶泽诗本来就心不在焉,很快就被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他扭头扫了一眼那群被拦下来的不速之客,各个西装革履,估摸着来了八个人,与酒吧保安推搡间,隐约露出了腰后别着的刀。

“艹,都追到这里来了。”叶泽诗小声地骂了一句。

叶泽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脚蹬开了身旁的猥琐胖子,对着摔得鼻青脸肿的那人比了个中指,然后戴上卫衣的帽子,在拥挤的人群中快步窜到了酒吧的后厨。他知道这里有个通往小巷子的后门,之前有个男的出轨,被他老婆带众多大汉来此围堵,他就是从后门一边拎着裤腰带一边带着小三逃出去的。

多亏了这神奇的体质,叶泽诗总能免费首排观看各色伦理大剧。

后门刚一推开,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面而来,这里是酒吧扔垃圾的地方,整条巷子又黑又窄还特别脏,平时也就负责卫生的服务生会来这里。

但是,现在却有个人正站在门口,与叶泽诗撞了个正着。

“怎么哪里都能遇到你?”柳半周眼疾手快地蹿了出去,一把抓住叶泽诗头上的帽子,把转身要跑的这小子硬是给薅了回来。

“大哥,叔叔,大爷,我啥坏事都没来得及干呢,你抓我干什么?”叶泽诗有点急躁地抓了抓头上那凌乱的金毛,眼睛不自觉地往酒吧后门瞟。

柳半周眯着眼睛探究地盯着他的脸,用手摸了摸自己下巴,顺着叶泽诗的眼神,侧耳往酒吧后门里细听,隐约有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和那帮人什么关系?”柳半周用力拍了拍叶泽诗的肩膀,示意他赶紧说实话。

今天刚从面馆吃完晚饭出来,他就一眼瞥见那群看起来就是要去惹事的黑衣人,柳半周一路跟着他们来了这家酒吧。酒吧老板估计是以为谁来砸场子了,两拨人在门口起了冲突,大门挤了一堆人,柳半周在门口蹲了半天也没进去,无奈只能溜到酒吧后面,谁知真让他找到了个后门。

“有他妈的毛线关系!”叶泽诗气急败坏地咆哮道,随手掀上了卫衣的帽子,将自己的脸完全盖在阴影里,猛地上前几步,拽着柳半周衣领就往墙上靠。

柳半周被勒得差点断了气,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只能本能地伸手扶住墙,将矮了自己一头的叶泽诗牢牢罩在身前。

叶泽诗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中仰起头,冰冷的嘴唇微微张着,两只镜子一样澄明的眸子,倒映着柳半周满是惊讶的脸,他伸出左手搂着柳半周的脖子,伸出右手异常凶狠地抓着他后脑勺的头发往下压。

柳半周被他的举动彻底弄懵了,脑子瞬间死机,一举删掉了他所有能想到的词句,变得一片空白。

此时此刻的场景诡异的令人无话可说,又浪漫的好像两个人正在相爱。

酒吧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群穿着西装的人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领头的是个脸上有道疤的中年男人,他往柳半周和叶泽诗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显然没料到这里竟然躲着一对正在亲热的野鸳鸯,还是一对狗男男。

“真他妈的秽气!”他冲着两人厌恶地啐了一口,领着几个手下,往巷子连通大街的那个出口狂奔追去。

柳半周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往后退了几步站定,与叶泽诗保持着安全距离。

叶泽诗用大拇指擦掉嘴唇上的可疑液体,半是肯定半是戏谑地问,“你喜欢男人吧?”

“……”柳半周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嘶嘶——

路灯忽然一闪一暗,发出挣扎着在喘息一样的电流声。

那几个黑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街上空无一人,寂静的可怕,但是柳半周和叶泽诗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感觉到了,这种寂静不同刚才,就像是整条街都已经死去了。

一道寒光照着叶泽诗的脑袋劈头砸下,柳半周来不及推开他,只好扑上去,死死握住了锋利的刀刃,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在他的衣服上,柳半周嘶吼着,“快跑,金毛!”

叶泽诗吓得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柳半周没了顾虑,松开了刀刃,借着那人因为惯性往后倒,凌空飞起一腿,直接将他手中的刀重重地踢飞了出去。

那人穿着酒保的制服,但是叶泽诗从来没在这家酒吧里见过他,只见那人一脸呆滞地望着柳半周,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把自己脱臼的手腕生生又给掰了回去。

柳半周听着瘆人的骨头摩擦声,一时间受到不小的冲击,眉头越皱越紧,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了。

“你是不是傻?你他妈的能打过鬼啊!还不快跑,你这个傻×——”叶泽诗见状冲了出来,抱着柳半周的胳膊,就把他往后用力扯,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跑了两步,立马牟足力气往大街方向狂奔去。

两个人也不知道玩命跑了多久,却始终见不到出口,周围依旧死一样寂静,叶泽诗气喘吁吁地攀着柳半周的胳膊,怨念地说,“我这……还不如……去蹲拘留所呢……”

“你以为你想蹲就能蹲啊……那还得看小爷我的心情……”柳半周连拖带拽,拉着死活跑不动的叶泽诗继续走,得亏当初他还是个身手矫健的刑警,否则别说拖着一个人了,就算不被吓死,也得活活累死。

然而,在这个看不见出口的巷子里,他们无论怎么做,都似乎摆脱不掉那永远紧随着的恐惧,那个东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就像是已经把猎物困死了的猛兽,等待着猎物筋疲力尽时的给出最后一击。

叶泽诗脚下一个不稳,连带着不小心还绊了柳半周一脚,两个人手脚相缠地摔在了地上。

柳半周先爬了起来,单膝跪在叶泽诗身旁察看情况,叶泽诗握着自己已经高高肿起的脚腕,痛得脸色发白,不住地发出嘶嘶的喘息声。柳半周手上用布包好的刀伤崩开了,鲜血顺着手腕,流进袖子里,弄脏了袖口,有些滴落在地上,这让空气里隐隐藏着铁锈味。

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不知道何时,那逼近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

空气好像也跟着凝固了。

叶泽诗攥了一把沙土,猛地出手按低了柳半周的脑袋,洒了那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怪物一脸,他衰嚎着捂着脸,剧烈地晃动着自己的脑袋。

柳半周被呛地直咳嗽,半闭着眼睛站了起来,凭着直觉转身飞起一脚,正好踹在那东西的肚子上,将他砰一声地踢出去几米远。

柳半周对自己的身手还是有点信心的,他这个力道偷袭,即使是个身材结实的成年壮汉也吃不消。

但是,那怪物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对着目瞪口呆的柳半周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那巨大的嘴巴,直接咧开到耳朵下面,两颗眼珠子也没了瞳孔,身上的皮肤开始迅速溃烂成碎片,黏在跟着腐烂的衣服上,每走一步都在脱落,直到他的胸口上烂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肋骨暴露在空气中,一棵爬满白花花的蛆的黑褐色心脏却还在跳动。

怪物的眼球像是变色龙一样咕噜咕噜地转了几圈,向坐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叶泽诗飞扑过来。

眼看着,那个怪物像是炮弹一样窜了过来,柳半周只来得及一把掀开身后的叶泽诗,就被重重拦腰撞倒在了地上,与那怪物纠缠着翻滚了很远。

柳半周摔了脑袋,这让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在昏沉与痛苦间,他本能地想要爬起来,那怪物却用钢筋一般坚硬的双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柳半周试图挣脱桎梏,可是无济于事,他手上有刀伤,横贯了整个手掌,这让他的手几乎使不上力气。在轰然作响的耳鸣中,他濒死般地张大了嘴巴。

被眼前场景骇住的叶泽诗扑了上来,死死扼住了那人的脖子,用尽浑身力气把他往后拽,那怪物晃动着已经烂了一半的脑袋,嘴里发出一阵咯哒咯哒的怪声,在挣扎间,一颗眼珠竟然迸出了眼眶,啪嗒一声砸在柳半周的脸上。

在叶泽诗撕心裂肺的吼叫中,柳半周有一瞬间的清明,他抓起一把沙子,狠狠按在怪物的脸上,甚至硬生生塞进了他没了眼球的眼眶。

怪物那快要散架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松开掐住柳半周脖子的手,像只垂死的耗子一样,嚎叫着捂住了自己破碎的脸,竟然试图把眼眶里的沙子扣出来。

柳半周咬牙抬起膝盖,猛地顶在怪物那裸露在外的肋骨上,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扼住怪物脖子的叶泽诗大吼一声,顺着柳半周的力道,竟然直接将他扔了出去。

怪物翻滚着,撞歪了墙边上堆着杂物的脚手架。

柳半周的脑子依旧一片空白,他拉着叶泽诗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像头狮子一样用力地甩了甩头,想要驱散那令人反胃的晕眩。

“不好!”叶泽诗忽然惊慌地大叫。

柳半周下意识抱着叶泽诗就地一滚,摇摇欲坠的脚手架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接二连三地砸在地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就快要把人的耳朵震聋。

一根生了锈的钢筋,正好贯穿了那刚要站起来的活死人的脑袋,黑褐色的黏液顺着钢筋从脑袋里滴落下来,落在地上,炸开了无数朵小花。他瞪着唯一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三楼。

一个女人站在三楼的窗里,她留着一头黑色的短发,穿着深蓝色的T恤和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她直勾勾地盯着柳半周,就像是要将他生生盯出几个窟窿来。

柳半周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宋真。

宋真是他的高中同学,但是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就在他被学校开除没几天,她趁着大家都在早自习的时候,飞身从教学楼的三层跳了下去,本来三层是摔不死人的,但是那一天,楼下正堆着用来给花园铺路的薄石板,她的脖子都被削断了。

叶泽诗闻声扭头,却疑惑地说,“你在说什么?”

“我眼花了……”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柳半周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虚弱地嘟囔了一句。

柳半周当年在高中混的风生水起,天天拉帮结派,给别人当老大,带着一帮小兔崽子时不时就逃学打架,偶尔还敢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泡妞,但是所幸柳半周从来没闯过什么大祸,也就平平安安地念到了高三,然后他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还因此上了当地的报纸——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校长打得鼻青脸肿。

柳半周一战成名了。

柳半周也因此被开除了学籍,当了好几个月的无业游民,后来才在老郑的帮助下去了警校念书,又遇上了损友吴玉章。

柳半周从来没向别人提起过当初殴打校长的原因,他一直谨慎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对当初的事情守口如瓶,纵然如老郑、吴玉章一样亲密的人,也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而这个秘密正是关于宋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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