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宋绒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小脸通红。
宋松一摸,额头滚烫。
“绒绒?绒绒?”她轻声唤。
宋绒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带着哭腔:“姑姑...我难受...”
宋松急了,给孩子喂了点水,用湿毛巾敷额头。可温度迟迟不退,宋绒的小身子越来越烫。
怎么办?这么晚了,去哪里找医生?王霞凤肯定不会管,说不定还要骂她事多。
宋松抱着烧得昏昏沉沉的孩子,坐在冰冷的床板上,看着窗外那轮越来越圆的月亮,第一次感到彻骨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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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四,中秋节。
天还没亮,宋松就被一阵剧痒惊醒。她撩开袖子,倒吸一口冷气。
胳膊上,昨夜还只是红点的疹子,一夜之间竟然变成了大片大片凸起的疱疹,有些已经破了,渗出淡黄色的液体,在昏暗的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都布满了。
她颤抖着摸向脸颊,触手一片凹凸不平。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
宋绒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宋松的脸,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姑姑...你的脸...好多泡泡...呜呜呜...”
孩子的哭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很快,外面传来王霞凤不耐烦的拍门声:“大清早的嚎什么嚎!还让不让人睡了!”
门被猛地推开。
王霞凤披着外套站在门口,正要骂,目光落到宋松脸上,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眼睛瞪得老大。
“你...你脸上是什么?!”她的声音尖利。
李师傅和赵师傅也闻声过来,挤在门口往里看。两人一见宋松的模样,脸色都变了。
“这...这不会是传染病吧?”赵师傅失声道。
李师傅眯着眼,仔细打量那些疱疹,眉头越皱越紧:“看着像...像脓疱疮?还是天花?”
“天花?!”王霞凤声音都变了调,“现在哪还有天花!”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像好东西!”赵师傅又退后一步,捂住口鼻,“这要传染开,咱们饭店还开不开了!”
宋松抱着瑟瑟发抖的宋绒,缩在床角,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想解释,想说这不传染,想说娘在梦里说过这不是病...可这话说出来,谁会信?
王霞凤的脸色青白交加,眼神复杂——有惊恐,有厌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她盯着宋松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转身,对李师傅和赵师傅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把她们弄出去!”
“王姨,”宋松终于找回了声音,嘶哑着,“绒绒发烧了,烧得很厉害,得看医生...”
“看什么医生!”王霞凤像被踩了尾巴,“你们俩赶紧给我滚!现在!立刻!别把晦气带给我这儿!”
宋松抱着孩子站起来,腿有些软:“可是...我这个月的工钱...”
“工钱?”王霞凤气笑了,“你把病带到店里,耽误了我的买卖,我没让你赔钱就不错了!还想要工钱?赶紧滚!”
耽误了买卖?耽误了什么买卖?
宋松没动。
她看着王霞凤,又看看门口的赵师傅和李师傅,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天的古怪,那些低语,那件碎花衬衫,今晚要来的“重要客人”...原来如此。
一股血气冲上头顶。她不是傻子,只是不愿意往最坏处想。可现在,由不得她不想。
“王姨,”宋松的声音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冷笑,“你不是说,今晚有重要客人来,让我好好打扮伺候么?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伺候?”
王霞凤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宋松抱着宋绒,一步步往前走。
她脸上那些疱疹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狰狞,王霞凤和两个男人下意识地后退。
“我宋松虽然穷,虽然没爹没娘,但我不傻。”宋松站定在门口,目光扫过三人,“你们想干什么,我大概猜到了。现在我得了‘传染病’,你们的‘好买卖’做不成了,是吧?”
李师傅和赵师傅对视一眼,都没说话。王霞凤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赶紧给我滚!”
“工钱。”宋松重复,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决,“我干了二十三天活,说好的一百五,扣掉三十饭钱,还剩一百二。零头我不要,给我一百,我立刻走。”
“你做梦!”
“那我就坐在这儿等。”宋松抱着宋绒,直接在门槛上坐下,“等今晚你那‘重要客人’来了,我亲自问问他,是不是专门来买脸上长疱的姑娘。”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王霞凤最后一点伪装。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宋松:“你...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宋松抬起头,脸上那些疱疹因为激动显得更加可怖,“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咱们一块儿完蛋。”
院子里陷入死寂。只有宋绒细微的啜泣声。
王霞凤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宋松。
李师傅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凤姐,要不...给点钱打发了算了。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那‘客人’那边...就说货出了意外。”
赵师傅也劝:“是啊,这丫头看着不对劲,万一真是传染病...”
王霞凤盯着宋松看了足足一分钟,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等着!”
她转身冲进自己屋,很快又出来,手里捏着一沓钱,狠狠摔在宋松面前的地上:“一百块!拿了钱赶紧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钞票散落一地,有几张飘到宋松脚边。
她没去捡,只是看着王霞凤:“还有绒绒看病的钱。她烧成这样,是你耽误的。”
“你别得寸进尺!”
“五十。”宋松说,“不给,我就不走。”
王霞凤气得几乎要晕过去,但看着宋松那张布满疱疹、却异常平静的脸,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丫头,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怯生生的,现在...现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眼里有豁出一切的决绝。
“...给你!”王霞凤又掏出五十,连同地上的一百,胡乱抓起来,塞进一个塑料袋,扔给宋松,“滚!立刻滚!”
宋松这才慢慢站起身,捡起塑料袋,又回屋迅速收拾了自己和宋绒那点可怜的行李——还是来时的那个布包。
她给宋绒裹上外套,抱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出院子。
走到饭店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王霞凤站在院里,脸色铁青。李师傅和赵师傅站在她身后,表情复杂。
宋松什么也没说,转身,融入了清晨县城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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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县医院刚开门。
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宋松的脸时也吓了一跳,让她去传染病科。
检查了一圈,抽了血,医生皱着眉头看化验单:“奇怪...这疱疹看着吓人,但血象没什么异常,不像是典型的病毒感染...”
“医生,这不传染吧?”宋松问。
“目前看...不像传染性的。”医生也拿不准,“你以前长过吗?”
宋松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医生给她开了点外用药膏和口服的抗过敏药,又给宋绒看了病——就是普通感冒发烧,开了退烧药。
从医院出来,已经快中午了。
宋松脸上的疱疹似乎没那么红肿了,但依然吓人。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避之不及。
她抱着吃了药昏昏欲睡的宋绒,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去。
回宋家沟?不可能。
留在县城?太危险。
她摸了摸怀里的塑料袋,里面有一百五十块钱,加上这些天攒的,总共两百出头。
这是一笔“巨款”,也是她和绒绒全部的家当。
去市里。一个念头冒出来。
县里不安全,市里大,人多,好躲。
她不再犹豫,抱着宋绒直奔汽车站。去市里的车票要十五块一张,孩子半价,花了二十二块五。下午一点的车,还有半小时开。
候车室里,宋松找了个角落坐下,给宋绒喂了点水。孩子烧退了些,但还是没精神,蔫蔫地靠在她怀里。
“姑姑,我们还坐车吗?”宋绒小声问。
“嗯,去更大的地方。”
“那里有医生吗?”
“有。”
“那里...还有人赶我们走吗?”
宋松抱紧孩子,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头发:“不会了。以后...谁也不能赶我们走。”
车来了。
是一辆比来时更破旧的中巴,油漆斑驳,车身上贴着褪色的广告画。宋松抱着孩子上了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
引擎轰鸣,车子缓缓驶出车站,驶离这个只待了二十三天、却像待了一辈子那么长的县城。
窗外,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酸。远处田野里,稻子黄了,一片连着一片,像金色的海洋。
宋松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手轻轻抚过脸颊。那些疱疹,在中午的阳光下,似乎又消退了一些,痒和痛都减轻了。
她想起那个梦,想起娘说的话:“中秋月圆时最盛,月落后便消...”
今天就是中秋。今晚月圆。
她低头看看怀里睡着的宋绒,又抬头看看车窗外辽阔的天空,心里那个荒诞的念头再次浮现——也许,娘说的不是胡话。也许,这真的不是病。
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和绒绒活下来了。
从宋家沟逃出来,从“和平饭店”逃出来,像两棵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草,歪歪扭扭,但还活着。
车颠簸着向前。前路未知,但至少,她们在向前。
宋松闭上眼,把脸轻轻贴在宋绒滚烫的额头上,在心里轻轻说:娘,如果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吧。
窗外,秋风掠过原野,吹起一路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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