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典端来一碗汤坐到阿宋对面。
老者搓了搓手,朝身后招了招,那侍从立即上前接过他手中的木匣子转交给穆芊芊,道:“昨日又翻出来了,日日夜夜惦记着想给你看看,过了这么久也不见上面的字褪色,都还……一如既往。”
穆芊芊打开木匣子,看见里面的东西后呼吸一窒,眸光暗了下去,如潮水般的记忆破尘涌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典默默挪到司月对面坐下。
她勉强笑笑:“都是陈年往事,何必再提?况且,我的那一份早就没了不是吗?也不必再留着做什么念想,就当放过自己吧。”
闻言,侍从一时无措起来,求助般看向老者。
老者哼笑一声,侍从心领神会,立即收回匣子呈给老者,老者轻抚那木匣,似乎染上几分怒气道:“何必如此生分?对一个小贼尚且能如此……对我,倒像是陌生人一般。”
“噗……”
“上招姐姐你怎么把汤喷出来了?快去叫张哥哥拿布来擦擦!”
“什么事、什么事非得叫我……哎哟这位客人,您小心点儿,别给您烫着了……”
“咳咳!没事没事,我自己来……”
“……”穆芊芊忍住不去看那边的狼藉,皱眉看向老者,道,“那是我的事,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呵呵……多管闲事?你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事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
穆芊芊眯起眼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老者换上底层的匣子,又叫侍从递给穆芊芊,眼神不屑又带着怨气,道:“先前我是生气,可是不论我说什么或是做什么,自然也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可,这都是基于私事。”
穆芊芊打开匣子,看到里面的东西后睁大了眼,一时间,愤怒、羞辱、后悔同时涌上来。
“芊芊,你知道的,没人比我更想让他死,”他低声笑了笑,看不清眼中的情绪,补充道,“于公,于私。我想他死,他也必须死!”
……
“呼……”
陈昭长舒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水天境。
经晨跟在他身后说个不停:“你说,要是我早点赶来,是不是还能喝上一杯酒?不过你也真是的,说绑就绑!不过话说回来,你之前可没那么厉害,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咵咵咵’就,就把人撂倒了!”
他道:“还好,平日多练自然会长进。”
“真的?不过你就算长进了,怎么每回都还受伤啊?还每回都要熬那种药,熏得我都不想来了!”
陈昭低声道:“也不是每回都要熬药。”
“什么?我没听见。”
“没什么,你听错了。”
“人类的身体就是这么弱不禁风!哎呀呀,不像我,我可是——唔……”话音未落,经晨就没了踪迹。陈昭猛一转身,见身后无人时却下意识松了口气,随后警惕看向周围,从袖中召出几张符纸来。
这里不该这么安静的……
除了江上的水声不止,以及时不时树叶轻擦响起,平日里叫最欢的鸟雀啼声皆静寂不闻。
他取出一把剑来,不待他挥动就又有一个白影掠过夺走了他的剑。
“?”
这个速度,应该是碎云没错了,只是……
他回眸看向四周,似乎看见诸多埋伏起来的碎云蠢蠢欲动,一时间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继续保持警惕,接着又驱动剩下的符纸以作防御。
接着所有的符纸不受他控制地向身后飞去,他转身即迎面撞上一个明媚的笑容。
“昭昭,想我了吗?”
陈昭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别过头,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不时看向她又不时别过头,道:“有些。”
他似乎听到司月的低声说些什么,但看着她笑盈盈的模样,觉得有些奇怪却又只能忍着好奇心不去问她,只转而开口:“你呢?”
司月眨了眨眼,接着身后传来明视的声音:“陈昭,你怎么半天没看见我们呢?”
他一愣,司月移开身时他才看到身后的众人也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明视颔首:“走吧,开饭了。”
陈昭点头,随后手掌传来粗糙与温热感,他低头看,见正牵着他的手缠上了纱布。
待明视收回威压,林间这才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大大小小的水灵从土壤、花草、树木中析出重新凝聚成形;
鸟雀觅食的同时既要远离人群,又要避开四处飘荡的水灵,其中不慎者被卷入水灵的体内,经水灵挑逗一番后又湿漉漉地出来;
草叶依旧青葱,只该洛的花都以及埋进了土里,之后又是此翠代彼绿,黄天映红枯。
陈昭不敢用力,只得虚握司月的手,心中的疑问颇多。
但见司月面上无恙甚至还哼着上回听来的小曲,便朝她走近些,问道:“怎么还受伤了?此行应当有穆芊芊和明视陪同的,难道说此行比以往都更凶险了?”
闻言,司月神色一变,开始激动且添油加醋地描述当时的场景:“当时,那个人手一挥,几块大石头从天上掉下来,他身后的——额,虎?熊?就大吼一声,吼得我那叫一个五脏俱裂、四肢俱僵啊!我长剑出鞘,朝那虎一刺,它长嚎一声倒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接着……”
等她说完,陈昭皱眉质疑:“真的?”
“千真万确!”
也罢,之后穆芊芊她们复盘的时候可以去旁观一下,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噢对了,明视她购置了一批……什么什么石头,说是今天晚上用得着,所以是什么呀?”
“啊,以往都是如此,我虽是买下来这里的地契,可其中还是由穆芊芊经手大部分公文,因此她要求我在此处开辟一眼泉。每次回来都叫她们泡一泡,权当是放松吧。今夜也是,不过,”见着司月的眼睛越来越亮,陈昭还是在最后打破了她的幻想,“你不能玩水。”
司月懊恼嚎了一声。
陈昭看她模样觉得好笑,无奈道:“先是惊羽透露了一些你受伤的消息,没想到刚刚才知道伤成这样;早前阿宋也说过受伤更是要少碰水,待会儿她自然还要再嘱咐一番,所以自然是这样了。”
司月愤愤锤了一下他的手臂,却不料陈昭居然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也浮出一层冷汗。
她睁大了眼,陈昭赶在她开口询问前摇了摇头,勉强笑着安慰她:“无事,只是没什么力气,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司月沉默片刻,又偷瞄他的神情,随后伸指挠了挠他的手心,见他面色稍缓,笑道:“昭昭,你——之前是不是在我脸上画了花?”
“……你知道了。”
“好嘛昭昭,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他眉间的所有不快皆已消融,低声一笑:“不敢不敢,只是觉得这样颇有意思。曾经也想这么做,只是那时确实胆小。”
“嗯?!”
“那不然……”陈昭看着她,试探性问道,“让兮儿画回来?”
司月勾唇一笑,勾指召开一旁的水灵在他面前幻化成一面椭圆形水镜。
陈昭会意,伸指在水面一点,水中立即呈现出二人的映像,他的脸上多了几笔画:乌龟、刀疤、小花、小草……
她笑着放走水灵,水灵恢复原状,竟浑身抖起来慢悠悠飘走了,目送着它没飘多远就又抖着分成几个更小的水灵。
她道:“它们在笑你。”
陈昭别开头,拉过司月往前走。
“昭昭生气了?”
“没……没有!没有生气!”
司月捂嘴笑:“那昭昭是怎么了?怎么都不看看?”
“……走吧,去吃饭了。”
“哎呀哎呀,昭昭你脖子都憋红了!”
“没有……!”
……
钟影看着自己苍白的皮肤,立即缩回手不由得再把自己裹得更严实,恨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全都藏于黑暗中。
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颤抖着手,不顾汗水的粘腻、更加粘腻,抓紧被角把自己的头也裹进黑暗与沉闷中,粗喘声无限倍放大环绕在她周围,越来越明显地窒息感让她意识模糊起来,一时分不清这是她自己的呼吸还是……
钟影身子一抖。
“抒砚,谨记……吾师护尔……此雀……适朝问……则无憾而往矣……”“影,今后你又该怎么……这片秽土……人……”
“小影!”
藏不住了……
“笃笃笃。”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门外无声,没过多久又响起敲门声。钟影探出头,低声问:“是谁?”
门外的人沉默片刻,接着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我来给你换药。”
换、换药……?
门外人见屋里没有回应,又继续耐心敲门。不待钟影回答,一道刺眼的亮光与一声巨响吓得她一激灵。
钟影稍稍眯起眼,等来人到她面前时才看清是谁:明视负手从她面前经过又转道走向旁边一张木椅,坐下后冷冷看着她。
阿宋紧随其后,手里提了个大木匣子,另一手不慌不忙地擦了擦额前被惊出的冷汗。
直到走到钟影身边将药箱放下,偷偷看一眼明视的脸色后又立即从木匣子里取出一堆让钟影看得头疼的东西。
“麻烦先把被子放下。”
钟影一时有些发愣,直到听到明视拔剑的声音才急忙甩开被子。
“唔……还是去床上躺着吧,这样,我也不太……”
“哦、哦哦。”
钟影一一照做,她起身时听这小孩赞叹一声:“真高啊!比老师还高,不过我记得先前你没这么高……”
“呵呵……是、是吗?”
钟影躺到床上张开手,漏出腹部的伤口。阿宋正拿了药来,看到她的腹部时却动作一顿,脸上写满了怀疑与不可置信。
“怎、怎么了?”
“奇怪,”阿宋走到她面前,一时间也难以下手,“真是稀奇,师姐你快过来看看。”
明视起身走过来,看见她腹部的伤口时只一愣,随后冷哼一声“随你处理”就走到门口靠着门框静静看着她们。
“既然这样,那、那我就简单上点药。”
明视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别处。钟影看着她的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转眼间又看到她手里拎着一个镯子。
临近冬日,夜间也不见多少虫鸣,倒显得山间小瀑布溅水声;偶尔也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声穿透夜空的寂静,隐于山野间的巨兽发出不甘的低鸣,不时惊飞停歇的倦雀困虫。
众人换好了衣服,又披上一层厚厚的井天色披风,各提一盏描了小像的蝶黄灯笼,一齐向山后的温泉走去。
由阿宋再嘱咐一遍后,除了司月众人皆欢欢喜喜下了水。
司月靠着柱子坐在木阶上看她们嬉水,而后开始打量起这里的环境:
此屋舍依山而建,四方大门敞开,左右方为出入口,后方正对着青山,山前花草早经修饰,纷翠间闪过一点明红。与青山相接触的站台上放一黛色竹花架,花架上又置一勾花梅瓶,借着白色的月光单映出一小方天地;四方相接处乃至温泉每隔十拳立一小灯,暖色的光由枯叶做成的灯罩困住,仅在周围小部分映染出另一番景象。
廊下依旧是清一色的泛旧竹筒,刻上许多小字,但都因夜色昏暗不可察;地板已用清水洗过一遍,擦干后又于一小处空地铺一张竹席,如今换上了一层厚厚的褥子。
席上摆一个小香炉、一张木几与几碟糕点;席下的阶梯自没入水中的部分改为石阶,阶上的纹路早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见得点点白石落在游鱼式样的沟痕中;沿岸石板上都铺上一层软垫,恰恰挡住了石板尖锐部分;原先作装饰的花草都由新抓来的兔子与碎云充当。
司月很想揭开纱布跳进泉中舒舒服服泡个澡,奈何即便是这样难得的机会阿宋也不曾懈怠半分:盯着阿典的同时又分开一半的目光给司月,明视虽也落了伤,但阿宋实在是管不住她——每每同明视师姐说明时都会被她更大的声音覆盖,加上老师曾经说过明视师姐的伤势大都是假象,阿宋只得作罢,一心放在另两位伤者身上。
不远处的矮木门被推开,司月看去,见陈昭领着几个小孩过来,几人手中端来切好的瓜果,余下的小孩则是提了几个酒坛。
司月一挑眉,待陈昭走近些才问道:“你敢给她们喝酒?”
陈昭轻笑一声,将木托放在温泉旁的木架上,帮几个够不着的小孩一把后从一个小孩手中提来一坛酒到司月身旁坐下,道,“是果酒,但这是给明视的;其余的……都不过是些甜口的果汁罢了,只不过听明视说今日采买时暂时找不到相宜的容器盛装。说来也奇怪,近日天城竟闹起了贼,却不见谁家银钱少了,只有那些平日里看着并不起眼的瓶瓶罐罐被顺走了不少。说起盗贼,听说兵部近来常常少东西,为了补上这些空缺,预计明年要多征些税。”
“哼,”司月附身靠着木几,一手撑着脸看向陈昭摆好茶杯,问道,“其中又有内情?”
陈昭看着她的眼睛,开口前又想到午后的事,于是别开目光落到茶杯上,声音里也带上几分不快:“先前我才得知,穆芊芊瞒了我许多事。”
“嗯?干她什么事?”
他又看了她一眼,随后摇了摇头,浅浅一笑:“自会有你知道的那一天,并非我不愿向你透露细节,只是穆芊芊究竟是何目的……我也尚不明确,自然也不敢妄下定论。不过,应当不会……”
“对了昭昭,我有没有跟你说,那个那个会飞的小孩的事儿?”
“似乎,没有?”
这边两人聊得愈发起劲,那边果酒的香味引起的呼声盖过了果汁的香味,甚至盖过了这边的交谈声。
陈昭的目光在水中停留片刻,又看向滔滔不绝的司月,司月察觉到他的视线后一顿,问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尴尬道:无事,方才突然想到只是我留在此处……颇为、实在是不妥,后方也有个小泉,我去后方休息吧。”
司月点点头,目送着陈昭起身离开,又看向泡在泉中已经醉了五六分的明视,见她一手提着酒坛,脸上已经分不清是哭还是笑,总之是露出难得的惨状来。
明视又喝了一口,用半干的袖口擦了擦嘴角,苦笑一声,口中不知在说什么。司月以为她要叫人,正要开口时却见原本泡在水中的阿典此刻上了岸,也不知从哪找来了纸墨,就着司月这边的木几开始誊抄起来。她见阿典写了一首又一首不讲究格调韵律的诗词,便低声问道:“回回都这样吗?”
阿典不慌不忙道:“以前也不这样,只是后来有一回师姐酒醒后得知她会念一些……我听不大懂的话、什么的,就托我帮她记下来,过后师姐还会带我们去听戏、买点心!”
见她写得认真,司月便不再干扰,只一边吃着木几上的点心,一边压下环绕在耳边的嘈杂,一边听明视的“酒后快言”。
只是不知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平生酝酿。
有时竟编出故事来,阿典记不住这许多,司月便在一旁提示。待她昏昏沉沉睡过去了,司月才拍拍阿典的肩,道:“先失陪了,你们好好玩。”
阿典抬头看了她一眼,应道:“嗯,哦,嗯嗯……早些休息。”
司月揉了揉太阳穴,跟着挥之不去的声音朝后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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