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萧珩迟疑良久,方摇了摇头:“这剑光华虽掩,却是灵气充沛,醇厚非常,看来应是上古之物,我倒觉得这铸剑手法,像是与谷中供奉的那把泰阿剑师承一脉,或许是吴越时期留存下来的也未可知。”

长书点头:“我瞧着也有些像……只是吴越时期的名剑,似乎并没有这般形貌的,况且那时多以青铜铸剑,这把剑的剑脊却非青铜,莫非是——”

“莫非是什么?”

长书正待往下说,忽然省过神来,沉下脸道:“不管它是什么剑,总归是别人的东西,日后要归还原主的。”说罢,将剑从他手中拿过,放入自己怀中。她这一动,绵绵细针又似在体内游动开去,疼痛袭来,不觉皱紧了眉头。

萧珩看她一眼,道:“傅师……傅长书,你身体里的细针怕还要两三日才能吸尽,在此之前,你最好平心静气,否则一旦深入心脉,就更难取出来了。”

长书冷然道:“这点痛,我还忍得住——你不是和明玉回青锋谷了么?为什么又会在这里?”

萧珩沉默一阵,答非所问道:“思过殿里的月娘,并非真的月娘。”

长书道:“她是青樱。”

萧珩点头:“你见到她了?”

长书冷哼一声,算作回答,萧珩迟疑片刻,缓缓道:“去年九月间,试剑大会后我拿到阁主令牌,便到思过殿里去找月娘,想要放她出来,可她却怎么也不肯,只说既然师姐相疑,那就一定要等到师傅回谷,证明自己清白才肯出来。”

他停了一停,又继续说道:“我心中有些奇怪,这不像是月娘的性子,她平日间甚少执着于某事,如果心里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也会通通告诉我,不大会放在心上……我仔细看她,这才发觉她的眼神有些闪烁,便拿我平日和月娘说过的一些话儿去套她,她倒也算警觉,立时便住了口,只说不太舒服,要我不要再来看她,一切等师傅回来再说。”

“……我从思过殿出来之后,便去找了明玉师叔,一说之下,却原来明玉师叔早已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那晚他本是装醉,想看看那女子到底想要找什么东西,只是不想正巧被你撞见,而你一气之下立时便将她关进了思过殿,消息当晚传开,明玉师叔便即刻去问剑阁找月娘,可一直等到天亮,也不见她的踪影……师叔只说他心中也只是怀疑,也不好声张,暗中找了一段时日,可也没有什么结果,这才以为或许是自己多疑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面上露出怅惘之色,轻声道:“现在想来,清明那夜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月娘,第二日清早回谷之后,我便离开她去了后山找师公,她应该就是那时被人带走,是以明玉师叔一直没能等到她回来。”

长书冷冷道:“明玉既然起了疑心,为什么不来找我?”

萧珩面上露出一丝怪异神色,迟疑片刻,方道:“师叔说他曾到枕剑阁去找过你几次,但你却闭门不见,后来才知道,你当时正在铸造涵光剑……”

一面说,一面抬头看她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便接着道:“我与师叔商议之下,总觉此事太过诡异,更不宜声张,因此暂未将此事告诉第三个人……月娘曾告诉我,她便是在山下的白云村内出生,我与师叔商议过后,便暗暗到白云村内查访,多日之后,终于寻到了一丝线索。”

长书道:“什么线索?”

“那村里的兽医有个相好,便是村里的接生婆,那接生婆提到过多年之前曾帮助一个妇人生下一对双胞胎,因那妇人生得极美,身边又无人陪伴,是以她印象十分深刻。”

“那你去找那接生婆了么?”

“听那兽医说,七年之前的一个夜晚,那接生婆全家都被一伙强盗杀死在家中……”

长书不由吃了一惊:“七年前?那不正是月娘入谷之时……”

萧珩道:“不错……那兽医本是有家室的人,与那接生婆多年之前相好,也是十分隐秘之事,所知也很有限,再也问不出什么来,这线索到了此际便断了。我与师叔合计之下,曾想故意放那女子出来,可她很是警觉,竟不为所动,直到师父回谷那日,却突然抢了殿中一个看守弟子的佩剑自刎……”

长书点头:“师父一回谷,定会将她传来问话,她也知道如此一来,自然无法再伪装下去。”

萧珩道:“奇就奇在思过殿一向看守甚严,师父回谷的消息也只有几个长老和玄衣弟子知道,她又如何能知?”

他一时陷入沉默,良久未曾出声,长书暗暗心惊,心道:“亏我一向自负心思缜密,若是我当日多加留意,也许早就查清了这其中的端倪,哎,此事也怪我太过莽撞了!”这一想之下,忽而又忆起天泉师公之语:“月娘十岁入谷,与你同门七年,纵有什么差错,你也该弄清楚来龙去脉,如此着急定下她的罪名,其他弟子只当你猜忌之心过重,又怎会服你?”

念及此处,便如同头顶上响起一个焦雷,不由暗道:“我当日只觉师公对我甚不公允,却原来师公此言,字字都是为了我,他要我去弄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分明就是在指点我,哎,这话中的深意,我怎么到现在才能领会到?”一时悔意渐渐上来,只默不作声。

萧珩并未留意她神色,隔了一会儿,又道:“那女子自刎后,我和明玉师叔即刻赶往思过殿,却发现那女子并未断气,我们商议之下,决定立时报丧,我给她喂下封喉药,亲自将她入殓。入殓之时,棺材我并未封死,只说入土时辰未到,便将棺材放在后山坟地边上,果然一日之后,她苏醒过来,以为我们不在,便趁夜爬了出来,往那棺材内装了几块石头,一直躲在树林里,直到第二日见我将那棺材埋入坟内,这才偷偷下了山,清轩师弟一路尾随她到了百灵岛,才知道她原来是百灵岛的人。”

长书默然半晌,轻声问道:“月娘曾提到过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么?”

萧珩摇头:“不曾……我入谷之前,曾得月娘父女收留我两年,朝夕相处间也从未听他们说过此事。”

长书皱眉:“如此说来,月娘父亲和带走青樱那人,当时可能都不知道诞下的乃是一对双胞胎……而且带走青樱的人一定就在青锋谷内,七年前月娘入谷,他见到月娘面容方才知道此事,或许正是不想让此事外泄,这才去白云村杀了那接生婆灭口。”

萧珩点头:“我与明玉师叔也是这么猜想,这人心机颇深,恐怕杀人灭口之前,便已想到要利用两人面容一模一样这一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不知道他布下这局棋,到底有何图谋……”

两人皆陷入沉思,萧珩见那火堆快要燃尽,随手丢了几根枯木,用树枝拨了两下,火堆重又熊熊燃起,长书不由自主,往里缩了一缩。

萧珩静默良久,才又道:“清轩师弟尾随那女子到了百灵岛,便在岛内打探了一番,得知岛主十七年前生下一位千金,取名海棠,这海棠原本伶俐活波,极爱热闹,七年之前却忽然转了性子,甚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即使出现,也是轻纱覆面,极少说话,岛内之人倒也没有疑心的,只道姑娘家长大了,有此变化也在情理之中……正好这次百灵岛广招天下名剑为海棠选婿,青锋谷也收到了帖子,我和师叔便想着趁这次机会,到百灵岛来看一看,这位海棠,是否就是思过殿里的那女子。”

他说到此际,不由轻轻一笑:“想不到我和师叔来到赏剑大会,竟然看到你也在其中……”

长书不置可否,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萧珩不以为意,继续道:“我见海棠选你为婿时,她身边那青衣女婢似是暗递了眼色与她,便留了心,李总管送我们出岛后,我与清轩师弟对换了衣服,又悄悄回了百灵岛,潜入卿府,见到了那青衣女婢真容,她果然便是思过殿中的那女子,也就是月娘的双生姐妹。”

“……只是卿府管教甚严,府中之人口风甚紧,我也只隐隐打探到卿府中有个麒麟秘洞,似乎看守着极为重要的东西,我疑心月娘可能被他们带到了百灵岛,便偷偷闯了进去,却是一无所获,里面只有那破云剑剑主聂英,我本想带他出来,他却说什么也不肯……”

他望向长书,静默片刻,道:“傅师——傅姑娘,你在卿府多日,可有得知其他消息?”

长书转回头,冷笑一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既已出了青锋谷,便不是青锋谷之人,这些事儿,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萧珩静静看了她片刻,起身道:“也罢,你好好休息,明日我替你除去剩余的细针。”

他走到洞口,只见遍空暮霭沉沉,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余晖将海面染得满目金黄,海上风平浪静,昨夜那场狂暴肆掠早已消失无踪。

他回头看了洞内的长书一眼,见她正背着身子,面朝石壁,似已陷入沉睡之中,便倚着洞口的一株大树坐了下来,拾起地上一颗小小石头,放在掌心中轻轻握了握,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下暗暗寻思。

长书一动不动,却是难以入眠,旧事纷杂而来,不由翻身坐起,只见洞口处已淡淡洒下一斜月光,婆娑月影下,萧珩正摆弄着那支竹笛,片刻之后,笛声传来,悠扬婉转,如语如诉,似一股清泉缓缓流入心间,吹得正是她自小熟悉的一支曲子。

她幼时晚间每每不愿入睡之时,母亲便是吹着这支曲子哄她入眠,此刻听来,只觉说不出的安心与困倦,终于放下心中杂念,轻轻卧倒,沉沉睡去。

笛声渐歇,萧珩于洞外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凝视着她的睡颜,缓缓收了竹笛。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时分。火堆燃尽,萧珩已坐在旁边,见她睁开眼睛,便点头道:“事不宜迟,我替你吸去体内残针。”

长书微微点头,萧珩将她左手拉起,她这才注意到左手手臂及手掌处的伤口已被萧珩用布条紧紧缠住,他轻轻解开布条,手掌处便赫然现出那被天陵剑残片划破的伤口,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萧珩看她一眼,道:“你且忍着。”微微使劲,在她手掌处不住捏拿,那伤口本已结痂,此刻又破裂开来,犹如万蚁噬咬,又痒又痛。

萧珩闭上双目,将她手掌嵌在双掌之中,紧紧合住,运起真气,长书只觉体内气息汩汩流动,延绵不绝,直向手掌处不断涌去,却又无路可出,齐齐汇集在手掌周围,越鼓越胀,似要爆裂来开来一般,萧珩加重力道,一阵剧痛之下,她手臂倏忽一松,气息冲破堵塞奔涌而出,数道伤口之处沁出不少暗红血液,细看之下,才见那血液之中微光一闪,萧珩已将那细如毛发的软针拈起凑到眼前,日光之下其色透明,几不可见。

他不动声色,将那软针用布包好,放入怀中,这才微微舒了口气,道:“你且运气看看。”

长书依言,缓缓运起真气,只觉所到之处再无阻滞,不由喜道:“成了!”

萧珩微微点头,道:“你伤势不轻,应再多作些功课,那我先出去了。”

长书阖上双目,平息理气,真气在体内运行了几个周天,便觉神清气爽,她坐于干草之上,不由自主细细思索,忽然想起麒麟秘洞之内,聂英曾说他见过海棠,那时她以为他指的是青樱,现在想来,聂英口中的海棠,不是青樱而是月娘!且萧珩闯入麒麟秘洞之前,她已经被带走,只可惜李庭已死,本是唾手可得的秘密,现在也无处可寻。

她扼腕叹息之下,心中不由升起一个念头,思索片刻,再无犹豫,起身走出石洞。但觉日光刺眼,一瞬间头昏眼花,扶住洞口石壁站了一会儿,这才深吸口气,放眼往四周打量去。

这石洞乃是生在海边一座山崖之内,山崖边花草丛生,不远处林木荫荫,海滩上架着几根木枝,吊着一个水壶,旁边还有几个瓦罐。萧珩坐在一块石头之上,正对着日光不知在研究什么。

她走到海边,只往那礁石背后找来找去,萧珩放下手中细针,淡淡道:“不用找了,这里没有船。”

长书道:“没有船?那你这水壶和瓦罐是从哪里来的?”

萧珩道:“不错,是我从船上搬下来的,不过我已把那船放入大海之中了。”

长书闻言,心中一急,不由跳脚道:“你疯了?你把船放走,那我们怎么离开此处?”

萧珩道:“你毁去破云剑之后,卿海生疯了一般到处搜寻你,此处在百灵岛东面,虽离百灵岛很远,但也是卿海生搜查范围之内,若是他看到此处有船,便知你定在此处,必会把大批人马都调过来,你昏迷不醒,若要我一人要对付这么多人,其中还有不少高手,那你也太高估我了。”

长书无可奈何,只得悻悻然坐下。半晌问道:“那他们来这里搜过没有?”

萧珩道:“那日晚间便来过了,所幸来的人不多,还比较容易躲过去。”他见长书面上一片愤愤之色,又道:“你这会儿若有精神,与其在这里生气,不如去将那边的树木砍下几棵,也好做成木筏。”

长书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此时东风正盛,我若是做成木筏,岂不是被东风吹得越来越远?还不如等这几日东风过后再说。”

萧珩微微一笑,道:“话是没错,不过这岛后便有一座火山,我看这两日岛上的石子温度微微有变,想必过不久火山就要爆发了,你若不加紧,那才真是要葬身此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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