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见她双目之中满是戒备之色,半晌才道:“……你我同门七年,你不知道我是谁?”
长书冷冷道:“别装傻。”
萧珩苦笑一声:“……我本姓颜,叫颜墨,是厉洲北侯颜琛之子,谷中只有师公和师傅知道……”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不是也知道么?”
长书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封七娘在墓中,为何要把断水剑给你?她口中说你要找齐八剑,又是怎么回事?”
他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她说的是谁?她既然那么说,我便默认了,不过想借机让她说出勾践墓在什么地方,再说,她要把断水剑给我,我难道不接?”
长书紧紧盯着他:“那越女剑法,你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萧珩自怀中摸出一本书册递给她:“我下山之前,明玉师叔把这个给了我,越女剑法,是从这上面学的。”
她心下狐疑,接过一看,疑惑道:“长风长老?”
他点头:“不错,长风长老本名沐风荷,是勾践死士中沐姓一族……”顿了顿,将天泉老人说讲沐风荷与王绮罗之事,尽数说与她。
长书将那剑谱翻开看了几页,自言自语道:“这剑法果真奇妙,虽与封七娘的剑法一脉相承,却又不尽相同,只是长风长老一番心血,却又将这剑谱束之高阁,真是可惜了。”
“长风长老,应该是怕王、沐两家人丁逐渐凋落,越女剑法失传,这才留下这剑谱。可能他觉得毕竟有负于祖先,是以留下遗命,不得外传。”
“嗯……这么说来,青樱想在藏剑阁内找的东西,怕就是长风长老的来历和这剑谱了。”
萧珩道:“应该错不了。只是长风长老入谷之时乃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们又如何得知?”缓缓抬头,凝视着天边一道如烟晚霞:“他们,会不会就是封七娘口中所说,要找齐八剑的人?”
是夜几人便合力砍树扎筏,直至第二日清晨方才准备停当。
君无尘精神萎靡,看了看周围,道:“此处离舟山不远,还是先去舟山吧。”
其时日出青嶂,晴云洗空,清风送爽中,木筏顺水漂流,果然不到半日,便在舟山境内停靠下来。
叶霜华归心似箭,上了岸便与众人告别,临去之时,踌躇半晌,低声对萧珩道:“我住在舟山城北的七弦山庄,如果……如果……”
她“如果”了半天,也未说出后话,萧珩本见她爽朗大方,却不知她为何突然扭捏起来,不觉一笑:“若是有机会,一定去拜访。”
叶霜华微微红了脸,又看了他一眼,方才告辞而去。
君无尘拱手道:“我与花灯,也需去采办新的船只,二位如果要回鸣阳,可在此等候几日。”
花灯笑道:“所幸那方还山给的银子足,再买两只新船也够……”她此际心情极为畅快,连带看傅萧二人也觉得顺眼多了,又道:“我和无尘哥哥每次来舟山,都住在河边的流水客栈,你们如果要回去,三天之内就得来找我们,若是迟了,我们可就走啦。”
君无尘走得几步,又回转身来,低声道:“二位帮我查明真相,又救我性命,实在感激,你们放心,此次探墓一事,我绝不会透露半分……”
长书却道:“君兄对流芳楼想必很熟悉,还请你回去之后,在流芳楼内放出消息,就说山内王陵已破,是我杀的封七娘。”
君无尘吃了一惊:“这……”
萧珩看她一眼,点头微笑:“烦劳君兄了,该怎么说,想必君兄自然明白。”
君无尘便不再问,点头道:“好——后会有期!”
舟山城坐落于一带丘陵之上,重楼叠角,高低错落。长书与萧珩离了河岸,慢慢往往高处走去,一路只见长柳满阶,浓荫翠柳之中,风舞莺啼,街巷深深。
两人走不多时,便于僻静处寻了一间客栈,那客栈前有条小巷子,几个小叫花子缩在街角,见来了生人,不约而同,齐齐围上前来。萧珩心中一动,摸出钱来分给众小孩,又笑道:“晚点你们还在这里等我,我给你们拿吃的来。”
夜间月凉风静,长书独自在房中看那本剑谱。
这客栈乃是一个四合小院,院中种着几株凤尾竹,凤尾盈盈垂下,满院银霜绿叶,寂静无声。
她看得入神,良久方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她起身将门打开,不悦道:“什么事?”
萧珩正欲踏进房来,见她堵在门口,毫无请自己进屋的表示,不由慢慢将已跨进门槛的右脚缩回去,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之色。
长书看了他一眼,走回屋中坐下,他犹豫一会儿,关上门跟了进来,缓缓在对面坐下,理理衣袍。
她只低头看书,也不搭理他,他坐了一会儿,低声道:“你……还想去找越王墓?”
长书头也不抬:“为什么不找?”
萧珩犹豫一会儿,慢慢道:“下山之前,师公曾对我说,月娘之事另想办法,让我一定要将你拦住,勾践死士的确不容易对付,封七娘的厉害,你我也见到了……”
长书合上剑谱,道:“既有这越女剑法的剑谱,胜算便大了许多,再说,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去探一探,我可不甘心……你若是怕了,就回去吧。”
萧珩不语,半晌,缓缓道:“我自然——也不甘心。”
长书闻言不禁一笑,抬起头来,触到萧珩目光,他轻咳一声,将头转向窗外:“如何找勾践墓,你可有头绪?”
长书沉思片刻,道:“九蚣山中的空墓修建之时想必声势已是极为浩大,如果再在相隔较远的地方修建真墓,一来不好掩饰,二来人力物力也不好分配,所以我想,勾践的真墓一定就在九蚣山附近。”
萧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并不说话。
长书又道:“封七娘曾说王氏与沐氏分守两处,但既然长风长老曾与王绮罗相恋,那他们应该常常相见才对,王氏又曾联合沐氏,一起杀了九蚣山上的人,如果两处隔得太远,沐氏又如何放心丢下真墓不守……所以,咱们也不需要到别处去,只在这里守株待兔便是。如果君无尘在流芳楼内放出消息,沐家人知道空墓秘密泄露,自然会着急找上门来。”
萧珩面上笑意不减,点头道:“不错,不过若是沐家人不来找我们,又如何是好?”
长书闻言,不觉眉头轻蹙:“若是不来的话……那便逼他们出来。”
“如何逼?”
她道:“那就要看你,舍不舍得断水剑了。”
萧珩缓缓点头,站起身来:“好。先等几日再说吧。”
次日仍是丽阳高照,长书出得房来,只听隔壁房间悄无声息,便在客栈周围转了转,往高处的城中心走去。
她走过两处茶肆,进去晃了晃,坐一会儿便又出来,大摇大摆,走到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上,进了一间热闹酒楼。
她刚刚走上楼梯,便听得楼上有人侃侃而谈:“铸剑诸法中,有一种斩魂之法,铸剑人倒是无需以全身祭剑,不过却需将自身精血在铸剑过程中渐次灌注入剑身,如若运用得当,到剑成之日,铸剑人魂魄便会一分为二,一半存于自身体内,另一半却封在剑中,自此,铸剑人与剑,魂魄相依,剑亡,则人亡,若人亡,则剑毁……此之谓斩魂之法也。”
长书心头一喜,快步上得楼来,果然一痕老人端坐于窗前,红药坐在他下首一张桌子旁,正聚精会神看着一痕。
一痕目光扫来,看见长书,面上神色亦是一喜,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继续说完:“斩魂之法极之凶险,方才所说乃是最好的情况,多数时候,铸剑人与剑,在铸剑的过程中会相互争夺精血,如果控制不好,一种情况是剑不能成,而铸剑人却白白浪费许多精血,另一种情况,则是剑夺走铸剑人全部精血,剑成而人亡。”
“是以,这斩魂之法,无人敢轻易使用,相传两百年前就已经失传……”他停了一停,才道:“好了,今日就说到这里。”也不起身,打开手中酒壶,喝了一口。
众人慢慢散去,长书面含笑意,坐了过来,红药大喜:“阿书姐姐,你回来了!那——那件事,办得怎样了?”
长书摇头,见周围无人,轻轻道:“那里,是一处空墓。”
一痕吃了一惊:“果真?难道那天陵剑是假的?”
长书道:“天陵剑是真,不过它指示的,本来就是一座空墓。”将事情始末,简要说了一遍。
红药只听得心惊肉跳,一痕抚须不语,待她说完,方才叹道:“勾践果然阴沉老辣,这一着,怕是绝大多数人都想不到。还好你没有贸然行事。”
红药一脸崇敬之色,道:“阿书姐姐,你竟然能杀了那吃人的怪物,真是厉害!”
长书不由笑道:“我上山后不久,就发现了他,还好他虽凶狠,却不太仔细,我只捡着他休息的时候行事,也得多谢那郎中说出他命门所在,不然我也杀不了他,这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顿了一顿,赧然一笑:“红药,你那把剑,我可能还要多借一阵子……”
红药忙道:“阿书姐姐尽管用便是。”
一痕道:“你还想去探勾践墓么?”
长书点头:“所以要告知先生,这段时日,我暂时会留在这里,你们先走,等君无尘回到鸣阳放出消息,恐怕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了。”
一痕道:“既如此,那我就先与红药去连云庄附近,连云庄离这里不远,正好薛凝大婚,我们也好去看看热闹。”
长书笑道:“您不说我倒忘了,连云庄的确离舟山很近,很小的时候我随母亲去过,那庄子里的莲子特别好吃。”
吃过午饭,长书别了一痕和红药,又在外面逛了半日,待日落西山,这才慢慢转回客栈。
萧珩仍未回来,房中一片寂静。
一连多日,长书清早便出门,专拣人多的地方,晃晃悠悠,直逛到晚间。回了客栈,便专心研究沐风荷那剑谱。萧珩亦是天未亮就不见人影,有时夜过三更也不见回来。
这日长书又在外面晃了一天,傍晚方回到客栈。
只见斜晖脉脉,翠竹依依,夕阳勾出地上一道修长影子,萧珩坐在院中石凳上,正用断水剑削着一支竹笛。
长书上前,看着他手中断水剑,良久,道:“算下日子,君无尘回鸣阳怕也有三两日了,这沐家人,倒还真沉得住气。”
萧珩道:“他们不知我二人底细,自是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长书沉吟:“那也只得请出断水剑了,我就不相信,他们不想拿回断水剑。”
当晚萧珩在院中吹起竹笛。时已近夏,笛声清幽,婉转悦耳,如山涧清风,驱散空气中的闷热,沁入心脾,悠凉爽静。
长书在房中静静听那笛声,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恨意,“啪”的一声,将剑谱重重合上,睡到床上,用被子将头蒙住。
次日舟山城内最大的金山当铺内,来了个清朗少年,手执一把长剑,斜眼看了看当铺伙计,道:“叫你们掌柜来。”
伙计不明所以,只得请出掌柜,掌柜匆匆自后堂出来,那少年欠了欠身,将手中之剑拔出剑鞘,问:“这把剑,可以当多少钱?”
掌柜见了那剑,眼睛一眯,上下打量几眼那少年,道:“公子这把剑从何而来?”
少年道:“从哪里来的,自然不会告诉你,你只说,这剑值多少钱?”
掌柜不语,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头。
少年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转身便走。
掌柜忙将他喊住,伸出手掌,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当铺伙计一见,不由吃了一惊。
那少年回转身站住,仍是摇了摇头。
掌柜道:“再加一倍。”
少年道:“这剑岂是区区万余两银子就可以拿到的?若非有急事,这剑我也不想出手,少了十万两,这剑我便不当。”
当铺之内,众人齐齐转身,膛目结舌之余,都看向他手中长剑。
掌柜思索良久,摇了摇头。
少年冷哼一声,道:“罢了,你既不识货,再多的银子也不当给你。”目光扫了扫当铺内众人,又道:“有识货的,到城门外那棵槐树下找我。”还剑入鞘,扬长而去。
已近黄昏,夕阳似火,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槐树下,萧珩伸了个懒腰,笑道:“这法子,好像不怎么管用啊。”
长书坐在树上浓密的枝桠间,半晌,冷冷道:“你急什么?那边不是有人来了么?”
果然落日余晖中,两道人影慢慢往这边走来,为首一人宽袍广袖,长髯飘飘,行至树下,看了看萧珩,道:“小兄弟,是你要卖剑?”
萧珩“嗯”了一声,也不起身,只将断水剑抽出一半,给那人看了一眼,又合入剑鞘。
那人一双精光内蕴的眸子中,似有惊喜之色略过,笑道:“小兄弟,可能让我仔细看看?”
萧珩看一眼他身后之人,将剑递过去,慢慢将目光转回他面上。
那人抽出剑来看得几眼,目中喜色更甚,回身道:“孟卿,你怎么看?”
那孟卿浑身素白,轻轻将眼睛一抬,眼光中尽是寒冷萧索之意,也不说话,只将头轻轻一点。
那人大喜:“小兄弟,你这剑我要了,十万两银子是吧?”说着便自怀中摸出一张银票。
萧珩懒懒道:“涨价了。十万两不够。”
那人一愣,又自腰畔摘下一块玉佩,道:“我这玉佩价值连城,这可够了么?”
萧珩仍是摇头,那人面色变了变,目光中隐有怒意:“小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珩道:“没什么意思,不过突然不想卖给你了。”
那人面色数变,终是压下心头怒火,慢慢把剑还给萧珩,道:“既如此,你若是改变主意了,就到七弦山庄来找我,我姓叶,叫叶王真,是七弦山庄庄主。”
萧珩道:“好说。叶庄主慢走。”
叶王真踌躇半晌,只得离去。
他走了多时,树上传来轻轻笑声:“叶姑娘和她父亲,长得也真像。”
萧珩亦忍不住笑道:“的确,听说七弦山庄庭桓深深,若是断水剑进了七弦山庄,咱们光是找路都要一阵子,只怕会被那夺剑的人抢了先……这剑可不能进他庄子里去。”
两人又等了一阵,天色已全暗了下来,萧珩正待起身,却见一个瘦小的老头,背后背着一大包东西,急急往这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你那剑快给我看一下。”
萧珩一愣,那人又骂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老子命都不要了,就为了来看你这剑,快点,快点!”
萧珩只得将剑抽出,那老头看了一会儿,抬头道:“你这剑要十万两银子?”
萧珩点头,老头默立片刻,忽然将背后的大包甩在地上解了开来,萧珩探头一看,只见那包里横七竖八的,全是三尺长剑。
老头蹲下身子,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把剑来:“老子这些剑,也都是绝世好剑,我拿来跟你换,怎么样?”
萧珩见了他拿出的那把剑,目光一闪,却慢慢摇了摇头。
老头又挑出一把剑,抽出剑鞘,举到他面前:“一把剑不够?那就两把,加上这把你看怎么样?”
长书在树上看得清楚,只见那长剑气韵浑然,刃如秋霜,中心一根剑脊亮白笔直,不由大吃一惊,心下道:“这不是百灵岛上朱五爷铸的那东拏剑么?”将那老头打量几眼,只见那老头头巾覆脸,只露出一双黄豆般的小眼,一双黑爪,青筋暴出,瘦如枯柴。
她再也忍不住,自树上跃下地来:“朱五爷!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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