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

火树银花,染亮一海之滨。

惊涛阁内,环佩罗裙的丽人抚罢箜篌,退出大厅,缓缓上了楼顶雅间。

侍女呈上一方丝帕,她接过擦了手,转过屏风,一眼看见屋中端坐着一个皎如朗月的青年,愣了一愣,随即颔首:“你果然找来了。”

萧珩一笑:“费了不少功夫。”

素娘遣退侍女,关上门坐到他对面。

他这才道:“我时间不多,不如开门见山。”

素娘盯着他,缓缓点头:“好。”

“你们意不在杀人,究竟所欲为何?”

素娘眸色冰冷,透出一股杀气:“你如何得知?”

“我打听过,你的拿手武器并不是短剑。还有那支蜡烛,你们既能在蜡烛中放入催眠药物,自然也能放入致毒之药,如果真要杀人,又何须你出手。”

素娘倒是笑了:“好,我也不打幌子了,我们要的,是傅长书或者你这个人。”

萧珩点头:“果然。傅长书在唐府中住了多日,前日你们才下手,我本以为是她那晚惹恼了海帮那些人,现在确定海帮并未派人杀她,那么就是因为那晚你在惊涛阁中看见她了,这才让唐夫人下手……”

素娘道:“不错,那晚我看见了她,也看见了你。”

萧珩微微一笑:“如此说来,你们是为了越剑详考?”

素娘轻叹一声,笑道:“你不仅剑快,脑子也挺快。”

“她是青锋谷弃徒,又没什么值得你们抢的东西,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曾经跟我去过九蚣山的越王墓。”

他笑意一收,忽道:“你们北渊宫,和百灵岛有什么关系?知道我和她探过九蚣山越王墓的,并没有几个人。”

素娘唇边笑意更深:“你若是好奇,自己去北渊宫里看看不就成了?”

萧珩思索片刻,干脆道:“我有事要办,马上要出去几天,我答应你,最多不过六七日,我会来找你。傅长书虽跟我去过越王墓,但并没有见过越剑详考,更没我知道得多,你们可别找错人了。这段时日,休得再去打搅她,否则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素娘见他起身,以为他要走,忙道:“慢着,你要去哪里?我怎么保证你六七日之后,一定会来找我?”

萧珩走到窗前,朝窗下海边港口一指:“半个时辰后,我会上那艘海船。我正好需要帮手,你们来两个人跟着我,完事之后,我会跟着他们来见你。不过,他们一切行动都要听我指挥,不然到时候,我自有法子不跟他们走。”

素娘想了一想,方才笑道:“既然你都打算好了,我还有什么说的?也罢,就顺便帮你这个忙。我们的人上了船,会跟你联系。”

海上明月已升,远处海岸边华灯初上,彩光煌熠,深深浅浅,似璀璨的繁星,又似迷离的萤火。

长书独立于远离岸边的栈桥尽头,瞧着黑暗中几艘海船扬起风帆,渐行渐远。

海潮一浪一浪地涌来,恍惚之中,仿若身处静谧而深黯的大海之内。

她的心口却是暖的,也不觉得孤单。

海风伴着湿意,不断撩动着她的衣袍,她凝望海天尽头,直到海船的影子慢慢出了港湾,完全消失在黑寂中,这才缓缓回了客栈。

她关上门,在灯下轻抚莲心剑。

一时之间,缕缕柔软思绪,似轻柔的丝幔,寸寸缠绕上来。

十岁那年,她与母亲一路追随父亲踪迹来到厉洲,在云城郊外,母亲将她留在一处荒旧的破庙中,独自进了云城,她却在那破庙之内的神像背后,捡到一个昏迷的小男孩。

她把自己身上的干粮合着水喂他吞下,男孩慢慢醒转,睁开的双目黯淡无光,黑漆漆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没说一句道谢的话。

她打来水,给他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男孩渐渐清晰的面目如死灰一般,只是紧抿嘴唇任她收拾,即使她故意扯掉他数根头发,他也毫无反应。

她有心逗他说话,捡了一根木棍去戳他笑穴,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手腕,吐出的几个字森冷逼人:“大胆!我乃北侯之子,休得无礼!”语声稚嫩,却有说不出的凌厉。

她打量他,虽是遍身蒙尘,仔细看去却瞧得出衣饰华贵,便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北侯之子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别吃我的东西!”

那男孩再无一言,摸索着找到屋角坐下,身子挺得笔直,却掩不去那股莫名的悲凉伤痛之意,她看见他的摸样,想起在谷中无人作伴的寂寞,过来坐在他身边,笑嘻嘻道:“我唱鸟语给你听好不好?”

男孩仍是一脸漠然,双眼呆滞,漂亮的一张脸冷若寒冰,了无生气。

两日之内,她睡了醒,醒了睡,他却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使她撬开他的牙关,强灌下食物进去,他也波澜不兴,既不排斥,也不道谢。

最后她别无他法,摸出怀中一支竹笛,放在唇边:“我阿娘兴许就快来找我了,我也陪不了你多久,吹支曲子给你听吧……我平日心里犯难睡不着,只要阿娘吹了这支曲子就能很快睡着啦,你两天没睡觉,也睡睡吧。”

男孩低眉,静静听她吹笛,失了神彩的眼中,有泪一滴一滴落下。

她摸不着头脑,竹笛离了唇边,笛声骤断,他抬起布满泪痕的脸,凶狠道:“吹啊,怎么不吹了?”

她顿时跳脚发火:“我想吹才吹,你管不着。”看了他一眼,心中却又软下来,停了片刻,重又起调。

婉转轻柔的笛音中夹杂了男孩压抑的呜咽声,他渐渐崩溃,身子一歪,靠在墙角,将脸埋在手掌中,双肩不停颤抖。

最后,他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她歇了笛音,阿娘却回来了。

阿娘给他留下水和食物,正要带她走,本是熟睡的他突然醒来,摸索着扑到她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我叫颜墨,你叫什么名字?以后,以后我去找你……”

她刚被阿娘训斥了一顿,为表决心,那支竹笛也被她自己折断,这时正在心痛,没好气道:“告诉了你你也找不着。”

他一愣,颊上还挂着泪珠儿,认真道:“一定找得着的。”

她没理他,跟着阿娘走了。

两年后他随着师父上山,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正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师公却已给他取了名,宣布由他亲自教导,她由此失去心心念念的机会。

她愤恨咬牙,暗道果然遇到他就没什么好事,幸好当初身感风寒,嗓音嘶哑,不会被他认出声音。他果然毫无觉察,碰到她只是低眉敛目,很多时候,远远看见她便绕道而行。

他上山的时日越久,她心中便越来越不服气,瞧他也越来越不顺眼,人人都夸赞的脸孔和身段,看在她眼中只觉厌恶。他也显然对她没有什么好感,同门七年,说过的话屈指可数,谷中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个人不合。

直到她误伤于他剑下,他激师父逐她下山,她对他的愤恨,更是到了极点。

可就是她想拿剑劈掉脑袋的这个人,现在铸了一把叫做莲心的剑,交到她手中。

拔开剑鞘的那一刻,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铸了那么多的剑,没有哪一把真正属于自己,而它,一看就是属于她的。

祭雨为神,拜水为骨,露为风味月为香。它轻盈蹁跹,如月下清池,雨后荷露。

这是他为她铸的剑,她认得。

莲心,怜心。甘苦参半,冷暖自知。

她并不是迟钝的人,他的心思,她怎会不知?兜兜转转,在她下山以后,方与他重新相识,进而相知,若是她没有下山,恐怕这一辈子,永远都是与他两看相厌。

剑者,心之瞳也。

他骗过她,也利用过她,可他的心,却也是真的。

多年以来,他能瞒过师公与师父,让他们以为他并无所图,皆因他本就是随心自由的人,所以会干干脆脆彻彻底底违背他的祖训,竭尽所能,放那三氏自由,也放他自己自由。

他曾经对自己有过隐瞒,有过利用,可他也不遗余力地保护过她,给过她温暖和关怀,带给她平生未曾有过的心跳和甜蜜,这些都是真实的,就如手中的莲心剑一般,真真切切,触手可及。

她这一年多来,心中固着的某些执念,忽然轻了,松了。

她轻轻叹了一声,却又止不住地微笑,摸了摸怀中那枚玉佩,收回飘忽的思绪,出了客栈。

她依着他告诉她的地方,找到叶宅之外。

叶王真不在府中,孟卿出门迎客,见是她,有些意外。

长书递上那枚玉佩,孟卿看了一看,还与她,语气仍是有些不善:“需要我做何事?”

长书道:“我有事要去办,带着它实在不太方便,但又不敢交给别人,所以请孟大哥暂时替我保管。”说罢,将青穹剑呈上。

孟卿接过,随手抽出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这剑是你铸的?”

长书点头,正欲告辞,孟卿却道:“傅姑娘,请稍坐片刻。”

他引她到厅中坐定,上了茶,便问:“这把剑,是用陨石铸造的吧?”

长书笑道:“是,用了碧晶石。”

孟卿“嗯”了一声,看了半晌,沉吟道:“其实不用碧晶石,也还有其他方法,碧晶石噬性过猛,消去陨石杂质的同时,也会多吸走不少灵性,实在可惜,不过幸好你淬火和锻打做得很好,弥补了不少,总体而言,没辜负它的材质。”

长书肃然起敬:“孟大哥对铸剑也有研究?”

孟卿微笑道:“越王的四脉死士,本是以武为先,不过我们孟家祖上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也有些研究,更对铸剑之术颇有研习,这也是当初越王要孟氏辅佐颜氏的原因。不过传到我这一代,渐渐都把祖先的东西丢光了,所幸铸剑方面,还留有一点心得。”

长书顿时一喜:“那真是太好了,以后一定多多来向孟大哥讨教。”

孟卿道:“讨教不敢。我这十多年来常居七弦山庄,无所事事,倒不如你们多有实践。”

长书虽有些好奇为何他甘心隐在七弦山庄,却也不敢多问,只觉得这位孟卿浑身透着一股萧索之意,看不出年纪,偶尔望来的目光中,也总闪过疲惫和厌倦之色。

孟卿倒是谈性大发,不知不觉说到几种上古铸剑秘术,长书记得在越剑详考中见过相关记载,不过当时囫囵吞枣,未得消化,此时便如获至宝,细细求教。

两人聊得投机,很快便已是已月过中天,长书看了下沙漏,起身告辞。孟卿送她出来,又道:“这把青穹剑,如果不用碧晶石,改用斩魂的话,威力还会大增。”

长书曾听一痕先生说过斩魂之法,不由疑惑道:“斩魂?听闻斩魂之法需得用到铸剑人精血,成功的话,剑与铸剑人魂魄相依,剑亡则人亡,人死则剑毁,不是颇多束缚么?人终有一死,花了这么多心血铸成的剑也没了,岂不是很可惜?”

孟卿摇头:“斩魂之法博大精深,这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可能你我将来也没什么机会用到斩魂,以后有用到的时候再说吧。”

长书出了叶宅,也不回客栈,径直来到唐府,悄悄找到唐夫人的小院,隐在一座假山后,往屋内张望。

唐玉笛的父亲唐润之果然已回到唐府,长书刚在假山后找好地方,就听见厢房中传来一声怒喝,伴随着碗碟破裂之声:“贱人!给我滚出去!”

她等了一会儿,只见唐夫人面色如常,端着一盘子的碎碟碗片出来,交给下人,又转身进屋。

少顷,屋中又爆出一声怒吼:“出去!”烛火在窗上投下影子,依稀可见唐夫人跪在地上,另一道人影跳起来,左右开弓,“啪啪”两声,手掌扇在唐夫人面上,她立时瘫软在地。

那人却没有再动手,一时烛火摇晃,屋中也是再无声响。良久,唐夫人打开门走出,面颊上果然通红一片,她慢慢走到院子里假山之后,掩面轻轻啜泣。

长书只得屏住呼吸。唐夫人哭了一会儿,正欲走开,忽又顿了顿脚步,向着长书藏身的地方低声道:“你满意了?”

长书顿时一呆,唐夫人脚步不停,已快步走回屋中,将门关上。

次日唐梨邀请长书过来吃饭,席间唐夫人除开双颊微微红肿之外,一切如常,对长书也十分热情,不停张罗布菜。

唐润之却是精神萎靡,对青穹剑也不太有兴趣,问了两句便丢开。长书问起海帮大会之事,他也似意兴阑珊,只道:“等玉笛回来再说吧。”

饭毕,唐梨送长书出来,长书悄声道:“我看你父亲好像没有什么信心啊。”

唐梨顿足:“我爹回来以后,就没有斗志了,我跟他说青穹剑的事,他也心不在焉,只说镇海剑没了,怎么折腾也没用。我今早还听四叔说,我爹给了他几百两银子,要打发他走呢。”

长书奇道:“难道你爹甘心把海帮首领之位拱手让给他人?”

唐梨急道:“就是啊!急死人了!哎,管他的,反正我不要坐以待毙,要是哥哥早点回来就好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长书隐隐有些奇怪,她有时故意在惊涛阁周围晃了晃,也不见素娘来寻事,每日在唐府吃饭,唐夫人也再无一点异样,尽心招待,嘘寒问暖,倒弄得那晚的情形仿佛一场幻梦一般。

长书仍是每日深夜到唐夫人小院中去偷偷查看,不久便渐渐看出端倪。

只是海帮大会的日期渐渐迫近,唐玉笛的船仍未回来,就连张承的船也毫无影踪。

唐梨渐渐沉不住气,眼见这几日天空中乌云密布,阴沉紧暗,便直担心海域上起了风暴,又不断问长书:“你那朋友靠得住么?”

长书坚定道:“他们一定会回来的。”话虽如此,她自己也有些心神不宁,每日傍晚,到海边给海鸟喂完食后,亦是在栈桥上直站到深夜,这才失落而归。

海帮大会的头一天清晨,便有飓风入境,狂风肆虐,伴着飞沙走石,挟着漫天雨雾,整个华城风雨飘摇,家家关门闭户,紧抵门窗,直至傍晚时分,风势才渐渐小了下来,长书与唐梨顾不得四处狼藉,水漫长堤,不约而同奔到港口边翘首而望,只见海面上阴云密迭,海水浑浊不堪,细雨之中暮霭沉沉,烟波浩渺中,哪有半只海船的影踪?

两人心下渐渐凉透,唐梨无精打采道:“去茶楼上喝点热茶吧,反正楼上也看得到港口。”

长书默然点头,两人一路上了茶楼,还未拧去衣服上的水,沈芙蓉面色苍白,已奔上来道:“正到处找你们呢,刚在后面喊你们,怎么你们都没听到么?”

唐梨道:“怎么了?”

沈芙蓉气喘吁吁:“坏事了!我刚刚跟我爹去了惊涛阁,我听见隔壁的何飞澜跟高迟说,张承回不来了,叫他明天支持自己。”

唐梨厉声道:“怎么回事?”

沈芙蓉喘了口气,带着哭腔道:“何飞澜说他在张承出海前,在那几只船上都做了手脚,张承一直以为他支持他,所以没有怀疑过他。这几只船只要出了海,支撑不了多久便会自行沉没,所以张承一定已经葬身海底,回不来了!”

唐梨面色渐渐发白,摇着沈芙蓉道:“你,你可听清楚了?如果张承的船出了事,那位萧公子自然也跟着没了,那我哥哥,岂不是还困在大海之中,这场风暴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沈芙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我没有听错。”

长书慢慢站起身来,脸色也是白得骇人,语气却极为平淡沉稳:“别多想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的海帮大会,他们一定会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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