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十一

幽暗的月光穿透昏黄的雾瘴,落在血红的土坡之上,颜琛的鲜血合着赤色的泥土,整片山头一片血色红光,触目惊心。

阴风呼喇而鸣,颜遨大口喘着粗气,面色铁青,惊恐的双眼死死瞪着颜琛的尸体,身旁亲信上前将他扶起,低声道:“侯爷,青锋谷已经杀过来了,您看……”

颜遨回过神来,在那名亲信搀扶下直起身子,转头朝土坡之下一望,剑谷中两千厉兵所剩无几,已是苟延残喘,一名长须白袍的老者,正率领大批青锋谷弟子围上前来,他无奈之下,只得咬牙道:“罢了,先撤回南厉府。“说罢,扭头往崖底望去,烟尘弥漫之中,土坡之下已不见了那三人的影踪。

孙九青并连云庄几名侍卫,一直护在薛凝身侧,薛凝眼见大势不妙,心头本已渐渐绝望,远远瞧见颜遨在周围厉兵掩护中往隘口撤去,更是心如死灰,脸色愈加苍白,出神半晌,忽仰头狂笑几声,纵身跃上一名厉兵遗下的战马,一言不发策马往剑谷外奔去。

孙九青吃了一惊,急忙抢了一匹马在后追来,大声呼道:“少庄主!”

薛凝狠狠扬鞭催马,一路狂笑不断:“如今所有计划都已失败,你还跟着我干什么?”头也不回,自顾绝尘而去。

孙九青六神无主,只抓着缰绳呆呆瞧着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不多时,连云庄那几名侍卫追上前来,茫然道:“孙总管……”

孙九青回过神来,厉声骂道:“没用的东西!都呆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少庄主?”

梅音长老率领众人攻上土坡,又令弟子在周围四处搜查,怎奈搜遍了整座山谷,都不见萧珩影踪,正心头烦躁,又有弟子上前来报:“长老,掌门不见了!”

梅音大吃一惊,呵斥道:“胡说!好端端的,掌门怎会不见?”

那弟子道:“千真万确!方才有弟子瞧见,他似乎跟着一人出了剑谷,等那弟子追出剑谷之外,掌门和那人已不见影踪……”

梅音默然不语,立在山头之上,居高临下环视着山谷,谷中残余厉兵已随颜遨悉数退去,几处剑炉之中的火光亦是渐燃渐灭,浑浊的雾气之中,大半青锋谷弟子已收剑入鞘,正往这边赶来。

他思索片刻,便道:“明玉呢?”话音刚落,明玉已赶上前来,笑道:“弟子在此。”

梅音沉吟道:“方才我远远瞧见你与掌门离得最近,你可看清楚了,带走掌门那人什么摸样?”

明玉道:“混战之中倒未瞧清楚,不过似乎隐约听到掌门唤那人“师兄”,想是掌门一位故人,也未可知。”

梅音闻言,心下暗暗惊疑,思忖道:“掌门稚龄之时便入谷,同辈弟子中,被他唤作“师兄”的,并没有几人,莫非是他……是了,他既是傅长书之父,出现在此处也不足为奇。”

他想到此处,再无怀疑,当下眉头舒展,点头道:“掌门既跟那人走了,自有他的道理,我等也无需惊慌,想来待掌门事了,定会与我们联络。只是萧珩和傅长书还未找到,只怕掌门归来会怪罪于我等,如今还是先找到这二人要紧。”

明玉恭敬道:“长老英明……既然此处找不到萧珩和傅长书,想来他们已经走远,只不知他们会往哪个方向而行,事不宜迟,咱们不如分头而行,长老速速带人去死魂谷西北方向搜索,余下弟子则由弟子带领,往东南方向追查这二人踪迹。”

梅音思索片刻,颔首道:“如此甚好。”说罢,顾不得整歇,忙清点半数弟子,浩浩荡荡出了山谷。

明玉待梅音长老率众去远了,这才将余下弟子兵分四路,分别遣出山谷,只喝令道:“细细搜查,不得漏过任何蛛丝马迹,若有发现,即刻发出信号报我。”

众弟子得令,纷纷四散而去,明玉领着数名弟子,看了一眼山坡顶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忆起先前在暗处看到那老人惨死的情形,心道:“颜遨既用这人来胁迫萧珩,想必两人关系匪浅,说不得萧珩不久便会返回,只要将弟子都支离此处便好,青锋谷弟子只会越搜越远,绝不会返回此处,我且先去寻掌门。”沉思片刻,便转头道:“余下弟子跟我走。”

他身边一名青衣弟子道:“师叔,那名在山洞之内找到的女子如何处置?”

明玉笑道:“她虽长得像楼月娘,却不是她,何况那女子又不是我青锋谷弟子,管她干嘛?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让她自行离去吧。咱们还有大事要做,可别被她拖累了。”

果然过不多时,山谷之中人迹散去,惨淡月光之中,几道人影悄然来到土坡之上,激战过后的山谷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寥廓四野之中,只有夜风卷起沙尘,夹带着浓烈的血腥之气,不断迎面扑来。

萧珩目光发直,如被抽去了魂魄的孤鬼一般,跪在父亲的尸体面前,双手颤抖着,缓缓拔去插在尸身上的一把把长剑,撕下自己的衣襟,拭擦着父亲身体上的血迹。

血迹早已凝固干涸,他擦了良久,只是徒劳,崩溃之下痛哭出声,将父亲尸体紧紧搂在怀里,脸颊贴在父亲冰冷的额头之上,沙哑哽咽道:“爹爹,孩儿不孝,当日便该想尽办法救你出来,都怪我,都怪我……”

长书心头酸楚,只静默站于他身后,天幕低垂,一阵狂风呜咽而过,吹落漫空红沙,落在石雕一般伫立的人身上。万千尘过皆是恨,长久的静窒之中,只有月光萧索黯淡,依旧高挂在夜空之上,像是无情的看客,穿透迷离的雾霭,冷冷俯藐着伤痛欲绝而又悲凉无助的渺小身影。

许久,月娘缓缓上前,低声道:“师哥……还是……还是让伯父入土为安吧……”

萧珩目光空洞,抬头粗噶道:“入土为安?在这里?”紧紧搂着尸体,唇角缓缓浮起一丝凄凉惨笑:“不……我要送爹爹回北厉……”

空寂的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长书与月娘霍然转头,一人自雾霭之中蹒跚而来,还未站定,便瞧着跪坐在沙地之上的萧珩,冷声道:“人都死了,伤心有什么用?还呆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别人找来不成?”

萧珩置若罔闻,长书亦不加理睬,只月娘睁大双眼,瞧着那人与自己极度相似的面容,恍然大悟道:“你……是你!”

青樱翻个白眼,走上前来坐在地上,揉着左腿,没好气道:“楼月娘,你可真是天下第一号傻子,差点白白为薛凝送了性命。若不是你,如今也不会弄成这样。”

月娘语塞,心中又悔又痛,哽咽道:“我……我不是……薛凝他……”

青樱瞪着她道:“你还不明白么?从头到尾,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哄住你,要你喜欢上他,才好心甘情愿为他祭剑!”撇撇嘴角,冷笑一声,不屑道:“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上他的当。”

月娘泫然欲泣,心下也知道青樱说的多半乃是事实,但忆起薛凝平日的甜言蜜语,只不愿相信那些柔情蜜意都是假,一时伤心欲绝,眼泪簌簌而下,颤声道:“他……他或许是要利用我,可我不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哄我为他祭剑……”

青樱瞄她一眼,不耐道:“他早知你我是阴时阴刻出生,一早便盘算好了,想要找到你我,对外只宣称要寻回姑母的遗孤好生照料。当年在百灵岛,李之仪知道他一直在找你,为了让我混进连云庄,故意让秋葵告诉他你在百灵岛,他果然立刻放下天陵剑,出卖了李庭哥哥,好向李之仪交换你。”

月娘心中越来越凉,只喃喃道:“阴时阴刻?我并非阴时阴刻出生的啊……”

青樱冷笑道:“爹爹找到你时,娘早已死了,他又怎知你的出生时辰?不过估约着猜的,娘生下你我的时候,薛凝就在她身边,自然比谁都清楚。”

月娘全然绝望,心头最后一丝期望也已破灭,忍不住泪如雨下,只听青樱又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对谁都没有半分真心,别瞧他对叶瑾秋摆出一副深情的摸样,我看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当然,也有一半是想哄着叶瑾秋为他做事。那年他故意中了夏紫陌的毒,就是想赌一赌你心软之下,会不会偷偷带他去青锋谷找玉归浓疗伤,结果你果然中计。他上青锋谷,一是要跟玉归浓直接取得联系,好相互交换手头上对各自有利的东西,二是要去找找苍梧后山炫光剑的所在,另外还要顺带骗取下你的感情,可叹你都让他得逞了……”

月娘无法反驳,双手掩面,软倒在沙土之上,哀哀啜泣,青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套上鞋子走到她面前,瞧着她道:“若你当初没有上他的当,任他毒发身亡,你我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你倒说说看,难道如今这局面,不是你造成的么?”

长书淡淡斥道:“够了!”

青樱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坐下,脱下一只鞋子,倒扣着抖掉里面的沙土,又自言自语道:“当初玉归浓想让我假扮你,便不能让人知道百灵岛主之女生着和你一样的面孔,我不得已,只好放着好好的千金不做,委屈自己做个侍女,可我就算做了侍女,也学不来你那窝囊样儿。哼,当初秋葵顶替我做了百灵岛千金,可半分也没有我的气势,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和你是同胞所生?”

她套上鞋子,又取下另一只,继续埋头抖着鞋内沙土,长书冷眼瞧着她,忽想起一桩久远的往事,不由道:“你还记得聂英么?你……当年可是私下以海棠之名与他见过?”

青樱面露得色,扬眉笑道:“怎么不记得?秋葵顶替了我的身份,她那得瑟样,我瞧着可不乐意,那年我溜出卿府,在听风楼外遇见聂英,那人一副登徒子样,见了我便目瞪口呆的,执意要问我姓甚名谁,我自然便说我是海棠了……想来他从此便对我念念不忘,就算人人都说秋葵美,可他见了她,也不愿意要她,嗯,还算他有眼光。”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俱都沉默下来。长书仰面昏暗苍穹,只见迷离黑霾的夜空之东,隐隐现出一线曙光,轻叹一声,上前两步,轻轻将手搭在萧珩肩头,低声道:“天快亮了,你不是要去北厉么?我陪你去。”

萧珩默然起身,脱上身上外衣,将颜琛干枯冰冷的身体裹紧,青樱道:“你们真要去北厉?那我怎么办?你们……可不能丢下我……”

萧珩早已泪干肠断,将父亲尸体搂了大半夜,透骨伤痛此时稍稍止歇,神思慢慢回转,缓缓道:“那就一道走吧。你去剥几件厉兵的衣服,我们先换过再走。”

青樱听说,心头极不乐意,却又无法,只得转头去翻厉兵的尸体,不多会儿果然捧来一堆衣服,长书又去谷外寻了几匹厉兵所遗的黑马,萧珩将颜琛尸体牢牢缚于马背上,几人收拾停当,便翻身上马,走出隘口,一路向北而行。

众人踏过死魂溪,刚刚绕过一处土丘,行在最后的楼月娘忽然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往南疾奔,几人在前听见声响,急忙调转马头追上前去,月娘策马经过死魂溪,在对岸数丈之外止住马蹄,含泪转过头来,大声道:“师哥!傅师姐!我不跟你们去北厉,你们不用管我了。”

萧珩忙喝道:“月娘,快回来!”

月娘凄然摇头:“我要去找爹爹,还要——总之,你们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再这么傻了。你们多多保重!”说罢,扬落马鞭,咬紧嘴唇纵马而去。

长书正欲催马上前,萧珩止住她,摇头叹道:“算了,让她去罢。她与越王八剑并无厉害干系,青锋谷也不会为难她。再说薛凝大势已去,他的花言巧语,也再蒙骗不了她……”默然片刻,转头看着长书,迟疑道:“长书,我可以一人去北厉,你若是担心楼叔叔……”

长书低下头道:“我早说过,那人跟我已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得坚定,萧珩却觉得她面上似有几分言不由衷之意,但他心中又的确不愿她在这个时刻离开自己,便点头道:“我之前已把所有来龙去脉告诉过师叔,有师叔暗自留意,想必楼叔叔不会有大碍。”

长书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瞧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道:“我跟你去北厉。”

萧珩心头稍觉安慰,仰头看看天色,方道:“走吧。”

楼月娘一路驰骋,不多时远远瞧见前方几名青锋谷弟子正在附近一处土丘之下埋头搜寻,忙跳下马来迎上前去。

领头的正是枕剑阁阁主柳平,见她牵马走近,忙拔剑喝道:“什么人?”

月娘忙道:“柳师弟,是我。”

柳平看清她面容,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楼师姐,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月娘道:“说来话长,师弟,你有没有看见师父?”

柳平摇头道:“师父?没有……咱们正在找萧珩那厮的踪迹,师姐,你从何处来?”说罢,缓缓收了剑,右手却仍放在剑柄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月娘道:“我一直被薛凝藏在此处,他逃走之时顾不得我,我这才得以脱身,你们找萧师哥么?我一路过来,可没有看见过他。”

正说间,不远处一名弟子忽“咦”了一声,柳平忙问:“什么事?”

那弟子拾起地上一件物事,过来递与他,柳平接过看了一眼,疑惑道:“这不是师父佩剑上的冰丝剑穗么?师姐,你瞧瞧,是与不是?”

月娘心中七上八下,忙上前细看,半晌点头道:“没错,的确是师父北冥剑上的剑穗……”

柳平听她语声微微颤抖,心下颇有些奇怪,看她两眼,转头吩咐道:“速去通知明玉师叔。”

片刻后明玉赶来,瞧见月娘,心下微微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将那冰丝剑穗的断口看了许久,沉吟道:“瞧这情形,掌门或许曾在此地与人发生过激烈争斗,那人竟能将掌门剑上的穗子斩落下来,想来功力不弱……柳平,你去把附近的弟子都调集过来,仔细在此处搜寻。”

柳平道:“那……咱们不找萧珩了么?”

明玉沉声喝道:“是掌门重要还是一个叛徒重要?若是掌门有什么三张两短,你我谁也担待不起!”

柳平听说,只得依令而行。明玉待众弟子走开,方问月娘:“你怎么来了这里?你萧师哥呢?”

月娘道:“师哥和师姐要去北厉,我担心爹爹,所以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师叔,爹爹和师父究竟有何恩怨,他们以前不是至交么?”

明玉皱眉道:“你萧师哥没有告诉你么?一时半会恐也说不清……总之,你爹爹便是当年从青锋谷出走的傅远歌。”

“傅远歌?当年抛下林师叔出走的傅远歌么?我怎么从没听爹爹提起过?也从没听师父说过?不对!爹爹曾说他从未上过苍梧山,除了师父外也不认识青锋谷的其他人,他又怎会是傅远歌?”

明玉道:“你爹爹既已改名,自然是不想再与前事扯上任何瓜葛,你师父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傅远歌还活着,更是守口如瓶,等日后见了你萧师哥,再让他细细说给你听。”

月娘咬唇道:“这么说来,傅师姐……真是我姐姐?”

明玉点头:“不错。当年青锋谷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你师父罢了,或许林师姐也猜到一些……”目光一转,瞧着远处往这边急急赶来的柳平,低声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找到你爹爹和掌门。”将手中冰丝剑穗轻轻一掂,“若是他们两败俱伤,那就麻烦了……”

不多会儿,柳平赶上前来,对明玉道:“又有弟子找到一些东西。”说罢,将手中几片碎布呈上,道:“有几块布片像是师父身上的衣物,师叔瞧瞧。”

明玉接过细看,柳平又道:“那边沙土之上还留有一些扭打的痕迹,瞧走向,似乎是往死魂谷外而去。”

明玉忙道:“跟上去。”

此时天已大亮,一行人且搜且走,顺着沿途的蛛丝马迹,于正午时分出了死魂谷。

死魂谷外苍凉萧肃,人烟稀少,直到东行数里,远远望见浮稽山项背,才渐渐有了一丝生气,路边隔三岔五,出现了一些小小村落,沿途也开始有了叫卖的小商贩。

天气炎热,经过浮稽山脚下一座凉亭之时,明玉便率领众人整顿歇息。柳平自去询问茶亭老板是否有生人经过,那茶亭老板道:“昨日晚间便有一些人在这儿歇脚,听他们说是往越州连云庄去的,其中有个年轻人很面熟,我认得他是连云庄的少庄主……也就这些了,其他人倒不曾见过。”

柳平追问道:“没有见过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人穿着缟衣?”又将韩嵩形貌说了一遍。

那老板摇了摇头,明玉沉吟道:“或许掌门并未经过此处,罢了,咱们先歇一歇,过会儿留一队弟子在此守候,其余返回去在附近搜查。”

月娘静静坐在一边,似有满腹心事,听那老板说到“连云庄少庄主”之时,神色微微一动,又低下头去。明玉看她一眼,将一杯凉茶推到她面前,月娘心中下定决心,将那杯凉茶仰头喝尽,起身道:“师叔,这里就拜托你了,我有点事情要去办,办完之后,我再来此处找你们。”

明玉沉默不语,月娘低声道:“师叔,求你了,这件事……若我不去,恐将来都不得安生……”

明玉道:“你要去找薛凝?”

月娘垂头不答,明玉见她神色凄苦,长叹一声,道:“你去吧。这把秋水剑你也拿去,我叫几名弟子跟着你,办完事后,速速回来。”

夜色如稠墨,月光不到的阴黑之处,一片沉寂幽暗,连云庄内屋檐森森,阴影交错,空气凝滞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沉睡中的夏紫陌突然惊醒,黑暗之中,一道人影正立在她床帷之前,夏紫陌吃了一惊,不觉张口呼道:“薛——”话未说完,那人已俯下身子,伸手紧紧扼住她喉咙。

夏紫陌惊恐万端,死死瞪着薛凝,他狞笑一声,五指收紧,低声道:“你过了这么多好日子,是时候偿命了……”

夏紫陌透不过气来,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之声,双手双脚不停徒劳挣扎,薛凝瞧着她眼中露出的恐惧和怨毒之意,不觉哈哈大笑:“痛苦么?你这算什么,你可知道,我筹划半生,如今一败涂地,这滋味,可比你难受万分!我留着你,不过是想让你暂且替我背一背连云庄的骂名,既然连云庄日后再无翻身之望,还留着你做什么?反正你早晚都得死,等你死了,我再去收拾你那肮脏的小孽畜!”

夏紫陌神智渐渐模糊,不多时双眼一翻,手足一软,停止挣扎,薛凝仍未收手,直到确认她已气绝,这才冷笑着起身,拂袖出了她房门。

他一路绕过流花湖,来到一座清幽庭院之外,轻轻推门进入。

院中假山清溪,花木依旧,薛凝环顾周围,茫然片刻,目光停在透出一点灯影的一扇窗户之上,面上神色渐转柔和,静立良久,慢慢上了那座小楼。

屋中烛火如豆,叶瑾秋坐在灯下,正翻看着一本琴谱。听见有人敲门,忙放下琴谱,道:“门没锁,进来吧——什么事?”

薛凝站在门边,道:“瑾秋。”

叶瑾秋吃了一惊,忙起身笑道:“怎么是你?快进来坐吧。”

薛凝缓缓落座,沉默多时,将手上一枚指环取下,轻轻放在桌上。

叶瑾秋心头思绪万千,瞧着那枚指环强笑道:“这指环也旧了,我早说该换新的,你老带着,也不怕人笑话。”

薛凝柔声道:“谁敢笑话我?瑾秋,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只怕,日后还得你继续辛苦下去了……”

叶瑾秋心中疑惑,缓缓伸出手去,将那枚指环拿起放在掌心,薛凝目不转睛瞧着她,忽道:“我骗了你……大哥的确是我杀的——是我买通了浣花小筑的白苏,要她在大哥的酒里下毒……”

叶瑾秋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薛凝道:“我虽害死了大哥,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从小他便时常在暗地里欺负我,嘲笑我,说我是爹爹妾室所生,这些都没什么,可他不该从我手里把你抢走!他娶了你,却不好好待你,背地里总在外面花天酒地,我不能眼看着他这么糟蹋连云庄,这么糟蹋你!”

叶瑾秋手一抖,掌心指环叮铃一声掉在桌上,滴溜溜转了两圈,又滚落下地。薛凝目光跟随那枚指环在地上不停滚动,没入幽暗的角落之内,苦笑一声,道:“瑾秋,你要替大哥报仇么?”

叶瑾秋颤声道:“薛凝,你说的可是实话?”

薛凝将目光移回她脸上,答非所问道:“从你嫁给大哥的那天起,我便暗暗发誓,一定要从大哥手中夺得连云庄,而且要使连云庄重新振兴起来,我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更要让你知道,比起大哥,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能让你得到更强大的依靠……”一面说,一面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轻轻探上叶瑾秋手指。

他的手指刚刚触到她指腹,叶瑾秋便似火烫一般,急忙抽开手,起身走到屋角,弯腰拾起那枚指环,道:“别骗你自己了……你不过是拿这件事做借口,满足你自己的野心罢了。”

薛凝目色空洞,沉默半晌,忽笑道:“也许你是对的……可一个男人,若没有权势,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更别说其他……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巩固自己的势力又有什么错?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这一失败,连云庄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我手中的筹码已费尽一空,天下还有谁能助我?”

叶瑾秋轻叹一声,来到窗前将指环扔出窗外,凝视着漆黑夜空,苦笑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费尽心机,纵使得到那些名与利,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罢了……”

薛凝心头茫然,喃喃道:“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认命,或许老天真不愿给我机会吧。如今我累了,亦无心再东山再起……瑾秋,我已杀了夏紫陌,连云庄还给你,也当是还给了大哥。你若是不想给大哥报仇,那我便走了……”

说罢,缓缓起身,也不再看叶瑾秋一眼,口中只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来,我睡不安枕,食不知味,满身病痛,亦不过强自支撑,最后还是落得如此结局……一场空……果然是一场空么?”大笑着朝门口踉跄而去。

更深阑静,长夜无边,他下了楼,来到庭院之中,一时却迈不动脚步,绝望之下,坐到假山旁一块石头上,弯腰将手伸进池水之中。

清水冰凉,渗入肌肤,他双手轻轻一缩,身体一僵,腰间已被一柄长剑抵住。

薛凝凝视着池面轻轻荡开的涟漪,良久方慢慢回头道:“你来了。”

身后手执长剑的少女娇颜憔悴,深陷的眼窝中,眼珠如同黑夜中闪烁的星辰,注视他半晌,方低声道:“薛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果真从头到尾,都只是要哄骗我,替你祭剑么?”

薛凝转过身,瞧着她脸庞,缓缓点头道:“不错,我从头到尾,只是要哄骗你,让你心甘情愿为我祭剑……连云庄失势已久,我若要在最短时间内重新让连云庄崛起,必须要铸出堪比炫光剑的神剑,只要我铸出这样的宝剑,就算给了颜遨,我也会声名大噪,天下谁人不会服我……所以我很久之前,便打定了注意。”

楼月娘心中虽早知这是事实,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还是禁不住心如刀割,泪眼模糊之中,瞧着夜色下那双狭长幽深的美目,涩然道:“你就不怕遭到报应么?”

薛凝见她手中长剑似乎平淡无奇,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报应?我既然敢做,又怕什么报应?”

庭院之外,远远有脚步声传来,楼上的叶瑾秋并几名侍女早听到动静,此刻也已奔下楼来,叶瑾秋看清那持剑少女,不由一愣,见身边侍女正欲上前,忙喝止道:“慢!不得轻举妄动。”

薛凝听得援兵已到,精神一振,一面暗暗运起真气,一面道:“我虽骗了你,可我平日待你也是极之温柔体贴的……”目光中渐渐染上一层缠绵之意,“月娘,咱们在苍梧后山度过的那些快乐日子,难道你都忘了么?”

月娘浑身颤抖,转过脸去,伸出左手,抹去眼中泪水。

薛凝见状,更是笃定她舍不得出手,慢慢搭上她抵在自己腰间的剑刃,五指合拢,正欲运气夺过长剑,哪知月娘忽转过头来,握住剑柄的右手往前一送,那剑锋利无匹,寒光灼灼中,如水般透亮的剑锋,竟悄无声息没进他腰间。

薛凝手掌之中满是鲜血,刹那之间竟然感觉不到疼痛,他低头瞧着刺入自己身体之中的长剑,木然片刻,见那剑锋没入之处鲜血溢出,方觉一阵毒辣的疼痛自腰间漫开,侵入骨髓,锥心灼痛之中,他慢慢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尽是不能置信的神情:“你……”

叶瑾秋身体一软,急忙抢上前来,月娘眼角余光瞥到,只颤声高叫道:“谁也别过来!”叶瑾秋一愣,只得停住脚步。突然之间,院门大开,孙九青率领一众侍卫蜂拥而至,围上前来,伏在墙头上的几名青锋谷弟子也忙闪身而至,舞开长剑,护住月娘。

月娘闭上双目,再度泪如雨下,狠下心来,死命将剑往前一推,长剑贯传薛凝身体而过,薛凝惨呼之中,她已拔出剑来,痛苦地凝视着血泊之中的薛凝,胸口起伏,含泪哭道:“那些日子,我的确忘不了……可那都是假的……是假的!”

薛凝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睁大双眼,仿佛要极力看清什么,可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终是黯淡下来。

孙九青恨声道:“快杀了这女子,为少庄主偿命!”众侍卫应声,齐齐挥动长剑,往楼月娘攻去。

叶瑾秋喝道:“住手!”孙九青呆了一呆:“夫人?”

叶瑾秋道:“我叫你们住手!听见没有?”孙九青无奈,只得收手。

薛凝此时已魄散魂飘,气绝而亡。叶瑾秋静静走到薛凝身前,俯下身子,轻轻抚上他还未闭上的双眼,凝视他片刻,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神色痛苦的楼月娘,道:“孙总管,让楼姑娘走吧。”

孙九青急道:“夫人!”

叶瑾秋慢慢直起身子,一字一顿道:“让楼姑娘走。”

孙九青无法,只得喝令侍卫,让出院门。

月娘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滴血的长剑,那几名青锋谷弟子早已收剑,站在她身侧,一人见她仍是怔忪茫然,不由催促道:“师妹,快走吧。”

叶瑾秋目中缓缓流下泪来,低声道:“他有这下场,也算是绺由自取,楼姑娘,你走吧,从今往后,忘了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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