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虞家老太爷虞文正赋闲回乡的日子。
东海兰秀岛的码头一早便被虞家人的阵仗占了大半,各路人马忙得不可开交。吹唢呐的,放炮的,往来奔走的管事、侍立待命的家仆,一个个的脚步匆匆,却又不敢乱了章法。
这满码头的排场,皆是为了那位在京中为官十年、如今衣锦还乡的虞老太爷而设。
且说这东海虞家,早在明太祖朱元璋建国之初,便是那世袭的千户,承镇守海疆、扫荡海匪之责。后清兵下了江南,破了舟山诸岛,鲁王遁走福建,留的岛上一干军民惨遭屠戮。
虞家自此也元气大伤,但所幸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已不复为千户之位,但经过百年调息与苦心经营,却也成了东海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户乡绅。
上至城中最负盛名的会春园酒楼,下至热闹非凡的龙光坊,皆挂着虞家的名号。
如今这虞家族长,便是虞文正长子虞大有,此人无心致仕,却有着经商的好头脑,故而接手了虞家所有产业。此刻他正携着一众家眷立在码头,只等老太爷过来。
“大有,阿爸还有多久到?”
出声的是站在虞大有身边的一位妇人,此人身着石榴色暗红锦服,头戴碧玉点翠珠钗,仪态端庄。正是出身绍兴林氏的虞家当家主母、虞大有之妻林可笙。
“快了吧。”虞大有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又朝着远处的海平面望了望。“阿爸前日便差人送了信来,说他和二弟已经到明州府了,今日未时便从镇海坐船一路向东,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说罢,他又似想起来了什么,回过头看向家眷人群里,目光在男女老少中来回逡巡,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长子景启早已候在一旁,正低声和身旁的幼弟景声说着什么;次女兰心尚未出阁,此刻正站在林可笙身后,垂着眉眼;至于小女儿兰若……
“对了,兰若呢。”虞大有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
“阿爸,小妹今日起得迟了,说是梳洗妥当便即刻出府赶来。”兰心率先抬起头,手指轻轻绞着裙摆,声音带着几分嗫嚅。
“胡闹,你们就由得她去。”虞大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平日里惯着也就算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老爷子回乡这么重要的日子她还敢不来。”
他心里暗自叫苦。
这小女儿兰若性子跳脱,骄纵张扬,偏生老爷子最疼她,说她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若是让老爷子见不到人,少不得要责怪自己治家无方。
一想到虞老太爷那锐利的目光,虞大有便下意识地心慌起来。
“阿爸……”兰心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她向来性子温顺,管不住这个说一不二的小妹,便是母亲林可笙的话,兰若也多半当耳旁风。
虞大有看着女儿怯懦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家这几个孩子的脾性,他怎会不清楚?虞大有叹了口气,正要再吩咐人去催,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声喊了起来:
“老太爷到了!”
众人齐刷刷地朝海面望去,果然见得一艘气派非凡的客船正缓缓朝着码头驶来。
啊,老爷子到了。
虞大有顿时顾不得再想兰若的事,连忙提步小跑着冲到码头边缘,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身后的家眷们也忙不迭地跟上,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瞬间热闹起来。
只一炷香的工夫,那大船便稳稳地靠了岸。这虞老太爷乘坐的乃是一艘巨大的客船,以杉木为龙骨,首桅和主桅座都用樟木制成,甚是庞大。
听得“嘭”的一声,随着大船正式靠岸,船工们手脚麻利地将粗壮的系船绳牢牢绑在岸边的石桩上,灵活地打了几个结。随后又架起一块宽大厚实的木板,一端搭在船舷上,一端固定在岸边,由两名身强力壮的仆役分立两侧,随时准备搀扶贵客登岸。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锦袍,手持楠木杖的老人便从船上走了下来。
他年近六旬,须发皆白,目光却甚是锐利,扫过人群时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傲气。
此人正是在京为官十年的虞家老太爷——虞文正,紧跟在他身后从船舱里头出来的,则是随他一同致仕归乡的次子虞大元。
虞大元身着一身藏青色常服,长髯飘飘,缓步走在父亲身后。
“儿虞大有,携虞家一众家眷,恭迎阿爸衣锦还乡!”虞大有快步上前,在木板前双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跪拜大礼,身后的家眷们也纷纷效仿。
一时间,唢呐声,锣鼓声再次响彻码头,原本安静的码头又热闹了起来。
虞文正缓缓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他捋了捋长须,向人群中扫了一眼,里头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
站在虞大有身旁的中年妇人,正是自己的儿媳林氏。十年不见,林氏的两鬓早已斑白,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些,想必这些年操劳家事也是付出了不少心力。
至于林氏身后的两个少年,大的那个年近二十,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眉宇间带着几分英气,正是自己的长孙景启。
景启身旁牵着的那个圆脸小子,十三四岁的模样,眼神灵动,想来便是次孙景声了。
而站在林氏身侧的那位年轻女子,则身着浅碧色衣裙,面如粉黛,唇若含脂,举止温婉得体,眉眼间依稀有些熟悉的影子,虞文正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这是……兰君?”他看向林可笙,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老爷子,这不是兰君。”林可笙笑着将女儿往前推了推,柔声解释道,“您忘了,兰君三年前便嫁去了本岛吴家,如今已是吴家的宗妇。这位是兰心。”
哦哦,原来是兰心。
虞文正脑海中似乎是有了些印象。
十年前那个文静内向、体弱多病的孙女,如今竟然也长得这么大了。
兰心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福礼:“见过祖父,见过二叔。”
“好,好啊……”虞文正连连点头,眼中满是对后辈的赞许,可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却没见到另外两个孙女的身影。
“兰心既在,那兰君与兰若呢?”
“阿爸,兰君已嫁入吴家,今日家中事务繁忙,便未让她前来打扰。”虞大有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哼,什么吴家。”虞文正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语气不自觉地高了八度。
他自然知道这吴家——不过是早些年从闽南沿海一带迁来的外来户,靠着捕鱼起家,仗着几分小聪明和狠手段,才成了东海诸岛的渔商头子。
说到底,也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商贾之家,能攀上虞家已是高攀,如今自己归乡,他们竟敢让儿媳不来拜见,分明是不给虞家面子。
兰君就算是他吴家的宗妇又怎样,那也是他虞文正的亲孙女!
看来自己离乡十年,这东海的天,倒是让些阿猫阿狗都忘了规矩。
虞文正一想到这,心中满是不悦,脸上也渐渐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见父亲不高兴,虞大有愣了下,连忙岔开话题:“阿爸,回府上的马车已经给您备下了,就在码头外等候——”
“等等。”虞文正抬了抬手打断了他,他环视了下人群,却不见小孙女兰若的身影。“兰若呢?”
“呃……”虞大有下意识地用袖口擦了擦汗,倒是一旁的林可笙先出声给他解了围:“老爷子,兰若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在府上歇着呢。等您安顿好,再让她来给您请安。”
“歇着?”虞文正笑了笑——谁不知道他那小孙女是个上蹿下跳的混世魔王,寻常头疼脑热哪能困得住她?
可他也没点破,只抬手用楠木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沉声道:“罢了,先回府。有什么事,回府里再说。”
说罢,他率先朝着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走去。两兄弟对视一眼,便知父亲是有重要的事吩咐。
两人不敢耽搁,连忙快步跟上,一左一右搀着虞文正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上了马车。
其余家眷见状,也纷纷登上了各自的马车。一时间,码头边的马蹄声、车轮滚动声和唢呐声交织在一起,长长的马车队伍浩浩荡荡地朝着虞府的方向进发。
坐在马车里的虞文正先是闭目养神了半晌,随后又掀起车帘一角,目光落在窗外连绵起伏的滩涂上。
那片滩涂泛着潮湿的暗灰色,只零星长着几丛耐盐的芦苇,风一吹,便簌簌地晃,透着几分荒凉意味。
虞文正看着外头的海滩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对着两个儿子说道:
“你们可知,这兰秀岛上,总共有多少亩土地?其中能耕作的,又占几成?”
虞大有闻言一怔,随即沉吟片刻,笃定地答道:“回阿爸,全岛共三万四千亩土地。只是这岛四面环海,盐碱重,能耕作的不到一成,剩下的都是些潮涨潮落的滩涂泥地,种不了庄稼。”
一旁的虞大元也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可除了茫茫滩涂,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父亲为何归乡首日突然提起这事,两兄弟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们阿爷去世前,曾跟我提起过这片滩涂。他说,这里海涂开阔,若是能筑塘御潮,再改良土壤,至少能得数千亩良田。只可惜那时候我刚接到入京的旨意,这事便搁置了十年。”
虞文正盯着不远处的海岸线,喃喃自语道。
“如今我赋闲归乡,有的是时间。若是真能成了这桩事,我虞家在东海的根基,才算真正扎稳了。”
兄弟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归乡不是要安享晚年,竟是要干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话又说回来,这筑塘围田哪是易事?先不说要召集多少人力,单是筑塘用的石料、木料,还有改良盐碱地的草木灰,哪一样不要耗费巨额财力?实施起来可谓是困难重重。
虞大有斟酌着开口:“阿爸,您的心思,儿子们懂了。只是这筑塘是百年大计,耗费实在太多,得从长计议,先算清账目,再召集族中长辈商议才好。”
“我今日让你们同乘一车,就是要把这事定下来。”
虞文正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筑塘之事,福泽后代,不能等。待我在府里安顿好,便会召集族人,商议开垦的事。你们俩是虞家的顶梁柱,这事必须上心,万万不能出纰漏。”
见父亲这么说,两兄弟也不敢再劝,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后续这些田地的开垦投入与收益。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小厮响亮的吆喝声:“老爷,老太爷,到府上了!”
兄弟俩连忙扶着虞文正下车,抬眼望去,虞府大门早已张灯结彩,几个小厮正卖力地擦拭着灯笼,见他们来了,连忙丢下布巾,齐刷刷地跪下行礼:“恭迎老太爷、老爷、二老爷回府!”
府内更是热闹非凡,飘着阵阵鲜香。厨娘和婢女们早已把接风宴安排妥当,上百道海味被摆到了正堂的八仙桌上。
林可笙知道老太爷在北边的京城待了十年,早就馋家乡的海味,特意吩咐厨房做了这些;又想起老爷子爱喝酒,两个月前就托人从绍兴娘家运了十几坛正宗的女儿红,此刻正温在酒壶里,就等开席了。
可眼下,这位虞家主母却没半分欢喜,只在正堂里来来回回地踱步,眉头拧得紧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小女儿兰若到现在还没踪影!今日是老太爷归乡、一家团圆的大日子,这丫头又跑去哪里疯玩了?
林可笙哪里知道,此时的虞家三小姐虞兰若正在自家的会春园里,上演着一出大闹天宫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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