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德十四年的秋天,来得太晚了些。
打从中秋夜间落下一场大雨,第二日天光微亮,京中残留的暑气又孳孳地炽盛起来,总也没个消停。
沈韫撩开帘子,往马车外看了一眼,“说吧,非要我陪你出来,所为何事?”
话音刚落,身旁的少年咳嗽两声,付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说了,姐姐可否不与我计较?”
一边答,一边将目光瞄在沈韫面上,泻帘而入的街景照她眉眼,饶是一处长大,他也无法分辨她此时心绪,单瞧那副容色,却是清冷极了。
闻言,她搁下手,扭头淡睨,瞧他一副亏心样貌,不由挑眉,“你弄坏我的画了?”
“我哪敢呀?”沈延宥忙道。须臾,有些拘泥地嚅唇,“不过此事……确与书画有关。”
车驾得慢,外头喧闹喊声一应碾碎进来,阗得车厢益发闷热。
沈韫盯他一会儿,口吻中很有股威胁意味,“你不直说,我可不陪了。”
说话将视线挪去车门,那欲离的起势,好像下一瞬便要打道回府,没的叫人心里一阵慌乱。
沈延宥喉头滚动两下,一鼓作气把骗了她月余的话道出口:“其实那幅玉簪图是我送给润桃的,不是伏钦哥哥。”
闻及此,沈韫眉睫微顿,些许惊愕从那双柔旖的眼眸划过,很快又由疑惑取代,吊起眉梢打量。
玉簪图乃她上月在文玩店所得,工笔精美,与老师所画颇有几分相似。谁知刚拿回府,就被沈延宥无赖地讨去,声称要给柳伏钦回礼,谢他在书院相助之恩。
目下听着,他要送的人却非柳伏钦,而是许家小姐。
既是前事,也已经骗过了她,为何如今突然提起,还坦白地这样扭怩?
未几,便瞧他垂眸,“那会儿我不敢直言,才拿伏钦哥哥做了幌子。今日唤姐姐出来,正是想把欠伏钦哥哥的礼给填上……毕竟他前几日又帮了我,我总得表示表示。”
“你想表示就非得拉上我么?”沈韫嗤笑一声,谈不上多生气,只是不明白他给柳伏钦回礼,为何得叫上她?
凭她与柳伏钦的关系,可谓势同水火,只盼对方倒霉,若无霉运降临在他身上,她也不介意亲自上阵,替他招揽一些。
就这样毫不对付的交情,沈延宥冷眼瞧了十余年,竟还没瞧清?
“我原是打算自己去的,可我挑了半天,居然连伏钦哥哥喜欢什么样式都不知道,实在难以抉择。”
沈延宥抿一抿唇,压着稚嫩的声线撒娇道:“姐姐与他相识更久,一定清楚他的喜恶。送礼么,总得合人心意,更何况是送给恩人的,哪好敷衍?”
声音掷地,车内静了半晌。
不知哪里让沈韫提起一点兴致,眸中漫上些狡黠的笑,稍纵即散,语气儿轻飘飘的。
“延宥啊,你如今真是成气候了,抢我寻的东西送你心上人不说,还想叫我帮柳伏钦备礼?”
热风自间隙飞进,把少女耳旁青丝吹到脸边。
那是一张尤其清雅的脸,一双眸子薄雾缭绕,她瞧着谁,都有一股淡淡的柔意席卷而出。可如此皮囊下,包裹了一颗淘劣的心。
有如此刻,她脑海中正在算计如何把院中“惊喜”顺理成章地送出去。
是一只她专程请人从陇西买回来的鹦鹉,这些天一直吩咐云樊暗中照料,为的就是将那句解气之辞教给它,再寻机会带入柳府,治一治那个冤家。
但以她的名义相赠,柳伏钦定不会收,正愁找什么借口呢。
不一会儿,马车悠悠停定,传进来一声:“小姐,公子,地儿到了。”
一句话像是天降甘露。
沈延宥听了,登时打起身板坐正,满身锦绣竹纹在暗哑的浮光下似乎有了形,一节一节往上蹿。
他眨着眼,朗朗劝道:“来都来了,姐姐你就勉为其难,替我出出主意,待日后我一定好生孝敬你,成不成?”
此时日头正盛,阳光照在身上不足半晌,便能浇淋出一层薄汗。沈韫素来好洁,行动就比旁人要快许多,恨不得一步跨到阴凉下,保全体面。
待她行至门前,回转半步,抄手望向车旁展颜的弟弟,催了一声。于是沈延宥收了笑,匆匆跟上来迈进门内。
瑞兴阁是京城中最有名的银楼,什么金银首饰凡从这里出的,除却皇宫,就是一等一的罕物。
按说给男子挑礼,绝没有到这儿来的由头,可是柳伏钦不一样。
那年沈韫刚满六岁,柳伏钦早早从书院下学过来,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给她庆贺。原是挺高兴的日子,就因他来搅和,令她出尽洋相。
沈韫这个人打小记仇,憋了数日终于想出一个报复他的法子,使尽浑身解数,诱引他和自己打了一个赌。
——若柳伏钦投壶输与沈韫,便要陪她一同穿耳。
她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想实实在在地赢他后,听他迭声告饶,最好也唤上一帮朋友,共同见证这场风头。
岂料天不遂人愿。
柳伏钦是输了,却二话不说地拽着她去宋氏面前,咧嘴笑笑:“伯娘,我也穿。”
最后倒是沈韫怕疼,银针扎在柳伏钦的耳垂上,她却哇的一声掩面大哭,死活不肯做了。
自那天起,柳伏钦便成日戴着宋氏送他的耳环招摇显摆,哪怕将柳尚书恼得七窍生烟,偏一日未摘。
在沈韫眼中,柳伏钦此举便是做给她看的,是要叫她永远记住那段羞耻的回忆。
而那会儿沈延宥还小,不清楚其中始末,权以为柳伏钦喜好特殊,思来赠礼一事,还当往首饰类靠。
才等掌柜把东西呈来,倏闻身后紧着一声清越的笑,喊道:“沈兄,沈姑娘。”
二人朝门口望去,先见一副肩骨揽断阳光,待其走近,是一位年轻男子,他眼梢微挑,带着丝丝揶揄,话说出口却是另一番况味。
“在外面就瞧着背影有些熟悉,果真是你们,来看首饰么?”
他在笑,脸上透着似乎亲近的神情,令沈韫不觉蹙眉。
上回碰面还是岁初,沈韫与挚友在文德书斋赏画,正买中一幅,携画上车,未料险些被他的马匹撞去,画轴垂散,由人来人往的脚踪踩得不成模样。纵他粉饰极好,沈韫仍一眼察出他的蓄意。
当下,沈延宥没让他近身,上前两步,挡在沈韫跟前,“我们和你没什么好聊,你若是惦记上回打得不痛快,大可直接寻我,少在这儿碍我姐姐的眼!”
“沈兄说得我都糊涂了,哪有什么痛不痛快的,上回的事情是个误会,就让它过去好了。今日过来只是瞧见二位,招呼一声。”
他说完,略微倾转目光,定格在沈韫身上,“哦,对了,沈姑娘可还在打听陆画师的下落?”
此言乍听倒也寻常,但若熟识他的语调,便清楚那是一种何其狂妄的敌意。
沈韫拉开身前阻隔,直直对上他的视线,“汪常寿,你到底想说什么?”
悠转的金辉下,她的眼睛愈显清冽,像圈在圣泉中的一双宝石,虽散着寒光,却明亮迷人。
汪常寿笑了笑,踱近半步,极尽玩味地把话捻在齿间,“我想说的,沈姑娘早已听了千千遍,却总不肯信我,看沈姑娘如此执着……叫人心疼。”
言毕又退开来,面上挂着明晃晃的讥诮,与他那副凉薄的皮貌搭配一处,正是相宜。
沈韫眸色冷了几分,掌心愈发攥紧,即刻想要做些什么以事发泄。
可转念思及老师,蓦然抿唇,盯了汪常寿片刻,拂袖离开银楼。
马车上,沈延宥想起方才汪常寿刻意挑衅的样子,心头窝火,咬着牙恍如恶兽一般,再忍不住骂道:“姐姐,我看那汪常寿就是找晦气,早晚让我修理了去!”
沈韫坐在侧边,捋直袖摆,浑身上下寻不见丁点儿恼过的痕迹,只是稍稍攒了眉,“先前在书院与你争执的人,就是他吧。”
虽然沈延宥和她讲过多次,但话题的重点从来是柳伏钦如何解他之困,对于打架的对象与缘由,他只字未提。
倘是汪常寿,倒也说得通。
她对汪常寿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刻,只是打第一回见到他,便隐约觉得此人与她有怨,仿佛很久之前就已经结下,可究竟是何时结的,她钻头觅缝也琢磨不清。
但以他的身份,沈韫还不至于对这点疑惑念念不忘,理不清便作罢,管他的呢。
这种不屑的态度,沈延宥并未斩获,仍撇着嘴暗暗计较。自从京中来了汪常寿这号人,处处与姐姐作对,好像姐姐天生亏欠他什么,合该任他讨还。
前两年陆画师不知所踪,他便四处诋毁陆画师的为人。
那可是姐姐的老师,十年来护她、教她,视她作亲女,陪伴她的时光比父亲还多,早已成为她心中不可割舍的亲缘。
若叫她听见了,得多难受?
沈韫瞧他不吭声,大抵清楚原委,扬手往他脑后轻拍一下,即闻他嗳一声,捂着后脑勺皱眉望来,“姐姐你做什么?”
“我看你呀,书读得不通透,人也是个莽夫。单凭他一家之词能改变什么?老师是怎样为人,我最清楚。你与他争是跌份儿了,不值当。”
沈延宥低哼了哼,揉着脑袋应道:“什么跌不跌份儿的,他那张嘴说不出一句人爱听的话,活该他被收拾。”
不多时,又翻下眼睫,嗓子烦闷地扫荡,“礼没挑成,还平白吃顿晦气,早知今日就不央姐姐陪我出来了,叫他……”
未待说完,沈韫突然将其打断,目光中含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笑,努力藏了藏,作出一副随意之态。
“无妨,我院里新养了一只鹦鹉,学舌起来倒也有趣,你要送礼,不如就拿它去送吧。左右我也是养来玩玩,新鲜劲儿过了,似乎就没那般喜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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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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