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临行前预备了好几盒吃食,皆按不同喜好分制,给杨氏与柳长涣的是两广时兴的菜品,口味清淡,是她差人在礼桥街等了一个时辰买到的。
另一个为柳伏钦留的是她在家中随意请教所做,毫无技巧,却满是“心意”。
柳伏钦只当她会以低劣糕点来“谋害”自己,不等丫鬟呈上,当即装模作样地推却了,笑一笑道:“我从不爱吃甜的,恐怕要辜负阿韫妹妹一番好意。”
沈韫对他的喜恶了如指掌,自然容不得他半点机会拒绝,狐狸似的将眸微弯。
“巧了,甜糕那些我也不会做,便请家中庖厨教了一些寻常菜式,头一回,尚不熟稔,但诚意足足,伏钦哥哥会赏脸吧?”
言语间已把挑衅二字写明,譬如“头一回”、“不熟稔”,俱是她用以气人的小把戏。
柳伏钦听得明白,却不宜多言,只得等丫鬟布置好后,执箸狭一口,咸得他眉头紧锁,连忙找一只唾盂全给吐了出去。
“这样难以下咽?”沈韫乔装一惊,须臾唇角微垂,自责地搭下眼,视线低瞥在她的指尖,模样委屈得紧。
杨氏瞧了便觉得有些不对,忙拉过她的手仔细检查,果然不止一处磕青,心疼地皱起眉。
“你这孩子,刚才怎么不说呢?”她侧侧头,“快来人,拿些消肿止疼的药来,画画的手可不能伤着!”
沈韫抬一抬脸,忙说不妨事,她在出门前已经处理过了。杨氏却不肯,硬要重新给她看看才安心。
柳伏钦的目光掠过案面,不露痕迹地瞧一眼,看不周全,但他料想沈韫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尤其是她的一双手。
遂拔座起来,沉稳的步子后退两步,“母亲,儿子今日在外受了寒气,身子不爽快,先回屋了,你们慢聊。二哥,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你站着。”杨氏厉声道,阳光从窗扇间铺满整屋,晕得她眉宇有些尖锐。
平素喊他别招惹沈韫,他不听,如今人家怀着冰释前嫌的想头来就近他,他还敢躲?更遑论沈韫为了给他下厨,手都碰破了,他怎一点规矩也没有?
“你的身子骨结实成何样,打量我不知?韫儿才来不久,不过让你尝口吃食,你便推拒成这般,还有没有一点待客之道?”
杨氏怨怼他一眼,罕见严肃道:“你给我坐下,哪儿都不许去。”
沈韫心里有些吃惊杨氏的态度,以往都是假色嗔怪,今日这般倒像真的会恼他一样,不知怎的,忽生不忍,对着杨氏笑了笑,“伯娘,还是算了吧,一些吃食也没什么要紧。”
不提也罢,提起来,杨氏更觉得沈韫懂事,柳伏钦失礼,复去抓沈韫的手,拣其手背轻拍了拍。
“怎能算了呢,他做得不对,伯娘一定替你讨个公道。柳伏钦,快给你阿韫妹妹赔不是,再把它们挨个尝尝,都是韫儿亲手做的,你以为容易吗?”
连名带姓地称呼他,显见是有些生气了。
柳伏钦捱不过,只好重坐下来,凉凉朝沈韫掷去一眼,似乎在讽她好伪装,尔后捡起箸,含股憋闷地吃起来。
浅檀色的嘴唇微微合动,浓眉皱攒,一张英俊的脸庞绘满难色。沈韫见之好奇,“都不好吗?”
她在家中做时只顾乱添佐料,其余步骤皆按庖厨所教,样子未见不妥,能差到哪里去,还得尝过的人方才知晓。
这模样落进柳伏钦眼中,便是明晃晃的示威。他气得笑了下,剔眉道:“出锅前你就没试尝一口?但凡尝了,你也问不出这样的话。”
闻言,杨氏旋即出声:“柳伏钦,你什么态度?”
原本沈韫还心软,恐伯娘责罚于他,如今被他冷语刺得反倒不担心了,稍稍仰正腰背,绵里藏针地牵翘唇角。
“无碍的伯娘,伏钦哥哥一向快人快语,我早便习惯了。这样挺好,倒省去许多拐弯抹角的行径,交谈起来也乐得松泛。”
伏钦哥哥。
这四个字打她口中喊出,无论是何音调,总有一种扯撞人心的错觉,好像他是她手下的一把琴,任她抚动而颤出弦音。
柳伏钦深知不能再这样下去,够向每个碟子都加快许多,悉数尝遍后,抽帕掖一掖嘴角,“好了,一个不落。”
继而捉住沈韫的手,拉着她一块起身,“母亲,我忽然想起和阿韫妹妹有事商议,先带她去我那里,不陪母亲用晚饭了。您再多坐会儿,二哥正巧有事也要同您说。”
眼神向柳长涣隐匿一挤,是为求援。
两兄弟互相掩护的事情做得多,他即刻领会,暗中朝他低下下颌,算作应了。
杨氏怔了怔,尚未问清他们商议何事,屋中已无二人身影,有些发懵地敛回眸,举杯呷一口茶,平定少时才道:“说吧,你打算帮钦儿哄弄我些什么。”
柳长涣亦知蒙不过母亲,哑声笑了笑,目光穿过槛窗,随着浮尘跌宕而行。
小径上,柳伏钦拽着沈韫一路往他的院子里闯,隔远远的看,竟像少年牵着少女,迫不及待地要为她展露心迹。而事实比之,差了多少旖旎。
沈韫只觉腕上锢了火钳,又烫又紧,几欲把她捏碎,于是奋力挣着他,“柳伏钦,你捉疼我了!”
皓腕挥动,宽袖轻藏二人的手,分外含混地笼住他们。柳伏钦恍若未察,不言声地将人带到书房里,因择小路,周遭几无仆从,唯有冷风见证这场来势凶猛的对峙。
他关上门,顺势把沈韫困在门墙与他之间,低头严问:“沈韫,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韫是被他拖拽进来的,脚下踉跄,勉强站定后稍抬起头,蹙眉揉按自己的手,“是你想怎么样?你真的弄疼我了。”
她不过做了几碟难吃的菜,**借此整一整他,在长辈面前一没逾矩,二没害他丢丑,憋屈一回罢,他如此做派到底何意?
纤洁的手指蜷在半空,随她捏转手腕而细微晃动,指节上缠有数处淤青,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也知道疼?”
柳伏钦的目光停在她指尖,嗓音里狭杂低哼。
沈韫分神看他一眼,离得近,好似他的气息全罩着自己,格外不适。偏他眉棱轻挑,眼色含怨地盯着她,直勾勾的,仿佛她天生欠他什么。
不由得无言,轻轻一笑,良顷罢下手,揶揄道:“分明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做什么一副我欺了你的样子?雕虫小技尔,伤不了你分毫,你倒委屈起来?”
她明明可以叫洺宋替她做几样菜送去,可做戏做全,她亲自上阵,因手忙脚乱才致使自己碰伤。她向来珍视书画,若为此提不得笔,定会悔得肠子都青。
未料他听了,欺近一些,唇畔勾着无赖的笑,“我有何好委屈,大不了你作你的,索性改个口,我也不想唤你阿韫妹妹了。”
话音甫落,将他自己与沈韫皆吓了一跳。
适才在案桌上,沈韫一口一个伏钦哥哥,喊得他方寸尽失,原来她不必做什么,单单如此一唤,便能使他手足无措,浑身不是滋味。
正因意识到这一点,柳伏钦心底竖起警惕,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出来,彻底断了她再如此称呼自己的招数。
沈韫从他话中品咂出一段轻浮又暧昧的含义,惶乱半晌,咬一咬下唇,“你做梦!”
辉光在她眼梢打着含糊的转,极轻极小,却十足刺目。
柳伏钦默了一会儿,见她第一回在他面前流露出受到折辱的表情,莫名感到不快,与他待在一处难道是一桩不安全,不堪提及的丑事么?
起先的惊吓,很快被不豫填平,柳伏钦恶劣地想要捉弄她,对方才的失言未做任何解释,反而顺着误会接下去。
他笑了笑,有书生的儒雅气,更多的,却是一股浮浪子弟的风流轻佻,“其实想想看,我并不吃亏,有你在家替我哄住母亲,兴许就少了心思来看管我,我倒乐得自在,还得多谢你。”
沈韫料到他不想与她周旋婚事,是因为他要维系那身在长辈眼中的守礼尊敬,累活嫌活都推给她,让她一人料理。
却万猜不到他想的竟是她的主意,面上一阵错愕,渐次改为愠恼,再顾不得矜持庄重,狠狠踢他一脚,“柳伏钦,你厚颜无耻!”
随即听他闷哼了声,低低沉沉的,须臾眼皮轻掀,压抑着情绪望住她,眸子深如潭水,有波澜在里头暗暗起伏。
沈韫蓦地感到退缩,待往后撤,却贴上**的墙角,无处可逃。冷静地想一想,柳伏钦与她共同长大,虽她嘴上不肯叫他兄长,实则与兄长无异,只是打闹多了些,又非外人生人,有什么好怕?
神情慢慢回转,她仰起脸,镇定地劝道:“别闹了,好吗?”
口吻中有几分无奈,亦有几分别样的况味,令柳伏钦觉得轻视,好像眼下的地步俱是他一人胡闹所为,沈韫丁点儿责任也没有。
他心里不满,态度上便不肯退步,固执地告诉她:“我没和你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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