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的先生[4]

柳时繁去年毕业后便选择了留校任教。

她当了一学期助教,学术成果虽然尚不足以评教职,但因为辅助教学的能力突出,这学期被特别聘为工学院的实践课教师。

叶从舟其实并不太能理解,这样一位理应埋首在整日轰鸣的实验室里的女先生,怎么洗一个番柿都能洗出长日悠悠、安静美好的境界?

两人从联大新校舍出发,去小东门得绕行大半个昆明城。

“这里就是江西会馆了。”路上,柳时繁指着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子介绍道,“实践课常设在这里。尤其到了夏天,这里可是午后小憩的绝佳去处,但也得是没有课的时候。”

叶从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下却在计较另一处疑惑。

工学院设在南边的迤西会馆,左近的江西会馆虽靠北些,距离小东门仍有不短的距离。

那么,为何柳时繁会赁居在小东门附近的圆通寺街?

论生活气息,比不上东北边靠近联大和云南大学的文化巷和凤翥街。

论便利,相较南城财盛巷一带也还差得远。

她看起来并不缺钱,也不是很俭省的样子,同样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工学院附近任选一处房子,也可省去诸多麻烦。

何况,她看起来确实也是个怕麻烦的人。

得,情报工作者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自顾自笑着摇摇头:叶从舟,人家爱住哪儿住哪儿,你管呢。

柳时繁支起一颗番柿的绿蒂去碰叶从舟的衣袖,拉回对方的思绪,继续说:“江西会馆这处院子虽好,可一上课就不得了啦,锯木头的、焊铸的、稀里哗啦转水车的……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那确实。”这些年,叶从舟跟爹娘练就下来一身捧哏本领。

他们并行走过高低起伏的石板街巷,昆明的屋宇大多建造得不高,这是相较北平来说,而花卉遍地,不知冬夏,天上是一种极纯净的蓝,落在地上就成了城中央的翠湖。

在碧海蓝天里漫步,叶从舟也乐得听柳时繁讲学校的事。

“还有航空系那帮家伙,只差在我脑门儿边上拉风机了!”柳时繁笑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问,“你之前念什么专业?怎么外语那么好?”

叶从舟有些难为情地回答:“北平沦陷前后,在辅仁西语系念了一年多,后来到海德堡大学又念了一学期神学,结果上帝和天使都不肯认我,反而是德语的圣音跟我越来越亲近了。”

这话不知怎么竟将柳时繁逗乐,硬是一路从大西门笑到了小东门,竹篓里的番柿一个个都快要被颠了出去。

叶从舟在对方的笑声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颇有种受宠若惊的感受。

从前只会被爹娘嫌弃笨嘴拙舌,原来自己竟也能讲笑话的么?

小东门外,是延绵流转的盘龙江。

江水穿行而过之处,水田如织,烟波浩渺,一径纵入南郊五百里滇池。

柳时繁一时兴起,又邀叶从舟在江边漫步。

两人盘桓多时,赏过春光碧影,喂过红嘴鸥方归。

这一段临时起意的游赏,在叶从舟看来是尽兴而归,而柳时繁在推开住家合院的篱笆门时,仍在跟他念叨着说,即此江景,亦不如湘水,后者尤其是在细雪天里,宛如一幅米南宫的水墨画,风致极佳,飘逸旷达,又不失蕴藏千年的苍茫力量,当真使人流连。

于是叶从舟目色神往,并重复这日午后的第二十六次“那确实是”,旋即却想到,两年多前的文夕大火早将那一幅水墨画付之一炬,目色瞬时冷却下来。

这时柳时繁过来拍拍他的肩,温声说:“那片土地的生命力是永远烧不死的。”

下一刻,他听见对方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预料之中的惊呼:“怎么,你也住这儿?”

·

合院面积不大,但柳时繁还是用藤篱辟出一块花园,时值春日,园子里开了许多白碧桃花。

三间平房中有一间被改成工作间,一间作卧房,剩下一间房东留着养猪。

起初柳时繁也是不乐意的,很是抗议了一次,可房东说,养猪可比租给他们那群穷酸师生赚钱得多,他不介意三间房子一起用来养猪。

柳时繁迅速缴械。

莫不是房东心回意转,嫌赚钱太多,改做慈善了?

柳时繁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叶从舟,遗憾地说:“真是难为你了。”

“房东说,先生屋里是有隔间的。我竟不知,原来是位女先生……”

叶从舟并不感到被难为了,可要说为难,倒确实是有点为难,“不如,我整理一下工作间。”

某种迟钝的犹疑从柳时繁的脸上一闪而过。

并且被他敏锐地捕捉在眼。

“我帮你吧。”她说,“毕竟,云轻有些收藏放在里面,不能磕了碰了。”

“有劳。”叶从舟低眉。

诚如她所言,工作间里堆满了风格各异的民族工艺品和善本古籍。

“临时大学从长沙迁来的时候,云轻和你的小表哥,还有我,我们都报名参加了湘黔滇步行团,溯湘水而上,再从湘西、黔东,一路走到昆明,走了足足有六十八天呢!”

柳时繁一边掸去书架上的浮尘,一边说,“他们两个喜欢收集小玩意儿,我呢,就爱听听各地的民歌,有时也学着唱一唱,刚到云南时,还学过两句滇剧,没学太明白,现在早都忘了个干净。”

她忘记那些民谣小曲或许还费了些时日,而叶从舟不过小半日,就几乎想不起午后那一眼忧郁温和的笑容究竟是不是眼前人的了。

正暗暗好笑着,看见对方从书架旁的画篓里摸出一根黄藤手杖。

柳时繁将手杖高举到叶从舟眼皮子底下,神气十足地说:“走到后来,我们实在也有些累了,非靠这个不行。你看,这是我家祖传的,比他们半道捡的树枝都可靠。听说蒙自专产手杖,文学院设在蒙自那半年,你小表哥在当地淘换了不少,做工也算过得去,可还是比不上我的。”

到此为止,叶从舟几乎就要确认,这位“老柳”压根儿也没记住那位“老陆”的名字,只会“你小表哥”、“你小表哥”的打迷糊眼儿。

换个角度想,他们俩也算是挺默契地“相熟”了。

“你带了被褥么?”柳时繁放下手杖,目光落在叶从舟放在门口的小皮箱上。

多半就是些换洗衣物和书本吧。

房东还真是……只顾收钱,真当养猪么?

柳时繁摇摇头,见对方神色间略有些踌躇,便大方地说:“没事,我有。”

嗐,谁叫她答应人家表哥的托付了呢。

叶从舟抱歉地道了声“冒犯”,跟着信步迈入柳时繁的房间。

窗下摆着两盆姜花,甜香怡神,白色的花瓣很小,但很有生气。

花前是一张木床,床单被套都是素雅的滇蓝,虽瞧着窄小,但足够一个人用。

“云轻搬走后,我就把隔板拆了,小床也放去隔壁。”柳时繁从雕镂精致的红木长柜里抱出一床绒毯,眯了眯眼,不确定地说,“好像书架后面那一堆书底下,就是床了。”

她将绒毯塞进叶从舟怀里,又取过门后挂着的一团毛毡,搭在绒毯上面:“这个也很有用。先借你,走前别忘了还我。”

叶从舟进滇时便见过这种样式的毛毡,知是马帮赶马人常穿的披毡,环绕肩头垂挂下来,活像是一口沉钟。

“你是先生,穿成这样多不体面。”披毡从绒毯上滑下来,他堪堪腾出一只手接住,又再搭回去。

柳时繁立刻重重地嘁了一声,不客气地反驳道:“农人朋友都穿这个御寒,连佩弦先生都穿呢,先生教书做学问就是了,为何要管体面?”

见她眉目间似乎很有些不高兴,叶从舟便解释道:“我明白不能以服貌论人的道理,但,毕竟自古以来,我们的文化中,服饰也是礼仪的一种。”

这时柳时繁眼中的不悦才稍稍缓和:“也算你有些道理吧,可是冬天都快冻死了,还管什么礼仪不礼仪?”

“昆明的冬天还会冷?”叶从舟奇怪道。

来前便听闻昆明四季如春,因此他箱子里装的大多是轻薄衣裳,虽见到赶马人衣着厚重,也只认为是对方职业所需,并未做他想。

此刻听柳时繁的意思,倒是还有冷的时候?

莫非这披毡,还真能派上大用场?

“冷的。”第一眼的温和忧郁此刻在柳时繁脸上又短暂地停驻片刻,她由衷地慨叹道,“你还不知道吧,这里的雨水季节,冷得是真想哭啊。”

她的神情太过真诚,以致于叶从舟不得不仔细地斟酌半晌,终于决定托她有机会问马帮朋友,可否帮忙购一件披毡与他。

“你这会儿又不怕折了体面?”柳时繁笑问。

“那还是命重要。”叶从舟恳切地回答。

柳时繁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伸开手掌与他,以不容商量的气势说:“法币五十!”

叶从舟当然是大吃一惊:“昆明的物价已经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了吗?”

记得在北平,曾听流亡在京的东北学生提起,申请学校贷金后,政府每天发四毛钱,就足以在当时物价在全国尚趋前列的北平吃得很好了,有肉有鸡蛋,偶尔也吃鸡肉和鱼。

“这如今只是昆明城里一担米的价格。”柳时繁眨眨眼,“马帮的兄弟也得吃饭呐。”

她的语气很是严肃,却让叶从舟不禁觉得,她是在笑。

多么惊才风逸的女先生,偏偏长着一张闲不住的嘴,叶从舟这才反应过来,多半,她就是那位“马帮朋友”吧。

房东: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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