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初景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开门的方式出了差错。
好好一个直立行走的生物,进浴室待了半天忽然就长出鱼尾巴,这种事情真的合理吗?!
这尾巴起码得有四十公分了吧,做红烧鱼尾可能一盘摆不下……
他思绪没来由地分散,随即晃了晃脑袋凝神,视线转向浴室里的镜子。
镜面遍布蛛网状的裂纹,细细密密从底端延伸到了最上面,只勉强维持住完整的形状没彻底碎掉。一眼看过去,无序分割的碎片里,几十上百个郁晏直直盯着他。
前一天陆初景还对着镜子刷牙,这会儿镜子就已经光荣退役。镜生巨变只在一霎,非常让人感慨。
陆初景默默给郁晏加了两百块的损坏赔偿在租金里。
镜子还算去得体面,至少留了个全尸。用来洗脸的陶瓷面盆就更加凄惨,已然失去了小半边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
陆初景看了眼门边的残骸,确定自己先前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就是面盆临终发出的呐喊。
“你这都……”陆初景忍不住询问。“怎么回事儿啊?”
不是借用浴室么?变个鱼尾巴出来也就算了,毕竟尾巴长在别人身上,他管不着。可怎么还把浴室砸了呢?
郁晏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向前倾身,垂在浴缸边缘的长长尾鳍忽然伸展开来——
陆初景只觉得眼前一片迷幻的蓝倏然闪过,带着重若千钧的力道拍向一边!鱼尾带起的空气冰凉得仿佛刀刃,在脸颊上切割,生出一种难忍的疼痛。
随后,他听见“嗙当”巨响,残存的那半陶瓷面盆也坠落在地,伴随着四下喷洒的自来水。
陆初景:“……”
他抹了把脸,吁气道:“并没有让你再演示一次怎么拆的浴室。”
这下好了,直接把自来水管弄破,喷涌的水花兜头盖脸浇了两人一身。水管还在不断往外喷水,哗啦哗啦根本止不住,不知道浪费了多少钱。
郁晏把尾鳍压低,鳍尖部分摊开在漫到地面的水里晃荡,似乎对满天洒水的场景很满意。
他的尾鳍看上去漂亮到不像真实存在的东西,由深蓝渐渐转淡,到鳍尖已经接近透明,能看得见支撑尾鳍的细细骨骼。荡在水里时,更显得柔软万分,像是能随着浅浅的水波漂走一般。
看上去应当是很脆弱的,然而碎裂的面盆已经证明极度的美丽必然伴随着极度的危险。
陆初景注意到面盆实际上并不是被拍碎的,而是尾鳍尖端划过,陶瓷就顺势裂开,因而断面十分平整光滑,如同被激光切割一般。
想起自己被划伤的食指,陆初景难得皱起眉。
他很久没有遇到堪称危险的东西了,人类社会大多数武器对他来说并无威胁,同类之间的搏斗也往往各有优势。但郁晏……陆初景觉得对他而言,自己和人类似乎没多大差别。
浴缸里,郁晏忽然倾身向前。
陆初景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并未后退,反而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他要做什么。
活了一百来年,还真从来没见过人鱼是什么样子。陆初景小时候趴在祖父怀里念诗,不肯好好学,他不爱读“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闹着让祖父念好玩的诗。
祖父就给他念鲛人歌,抑扬顿挫:“轻绡文彩不可识,夜夜澄波连月色——”
在陆初景的想象里,人鱼应该是身披轻薄鲛绡,身段柔美的模样,还会时不时掉两滴泪珠。但落泪变成珍珠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扯淡,眼泪充其量就是水加一点无机盐、蛋白质之类的,不至于遇到空气就忽然氧化变成珍珠,这也太不讲究科学依据了。
可是想想人鱼跟吸血鬼都能存在,眼泪变成珍珠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陆初景开始盘算着能不能让郁晏多流点眼泪来抵房租。
不过人鱼哭出来的珍珠算淡水珠还是海水珠,养殖珠还是天然珠?
他下意识注意着郁晏的动作,见到对方俯身趴在浴缸边沿,向自己伸出手来,思绪瞬间被打断。
陆初景:“……干什么?”
郁晏不言不语,只凝视着他。
陆初景这时才注意到郁晏的眼睛是类似动物的竖瞳,瞳孔是很幽深的蓝色,像最深的海,让人无端觉得心惊。不知道是不是精神亢奋的缘故,他瞳孔紧缩,看起来蓄势待发,十分具有攻击性。
破裂的水管还在滋水,跟喷泉似的,眼下却无暇顾及。
半晌陆初景都没有动作,郁晏尾巴不耐烦地拍了拍,荡起一阵水波。他张嘴,满嘴细密尖利的牙齿露了出来。
陆初景莫名意会,这是在威胁。
陆初景:“……”
可惜了,他吃软不吃硬。
郁晏这会儿的状态跟昏迷之前很像,但似乎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陆初景观察他的动作,见对方没有攻击意图,便叛逆地后退了一小步。
就是不妥协,就是逗人玩儿。
非但如此,他还朝郁晏龇了龇牙。
不就是牙齿么?跟谁没有似的。
虽然他只有两颗吸血齿是尖的,但形态上贴近人类的虎牙,看着可比郁晏的美观多了。
见陆初景离自己又远了一点,郁晏脸上露出一丝焦躁。他再次向前伸了伸手,指尖忽然弹出锋利的钩爪,在浴室的灯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与此同时,他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奇特的韵律。
声波振动,艰难维持着完整形状的浴室镜应声而裂,碎玻璃片跌落在浴室的地面上,再也凑不完整。
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陆初景彻底失去了他的镜子。
郁晏满意地卷起鳍尖,再次向站在浴室门口的人伸了伸手。
这是陆初景活了百来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威胁,他充分意识到要是继续无视郁晏的要求,下一个碎的大概就是一分为二的面盆,或许再严重一点,浴缸也不是没可能的。
万一一个控制不好,小破楼墙体开裂……
陆初景想了想可能的赔偿金额,无奈妥协。
他往前走了两步,恰好保持了一个合适的距离,随时能够向后撤。
“到底要干什么?”陆初景随意地问。
他不知道郁晏这时候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姑且还是说两句。即便面对的是未知物种,他也没多少怯意,只觉得头疼。
太麻烦了,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事情。
别墅、大火、人鱼……这几条线索摆在一起,明显不简单。
郁晏看着陆初景向他靠近,稍稍有些愉悦。他瞳孔缩张,嘴角向上勾起。
紧接着,他伸出去的那只手猛然扣住陆初景的手腕,用力往下拉!
陆初景早有防备,但手腕上的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容他挣脱。眼见着就要失去平衡,为了避免摔得太惨而导致砸碎浴缸,陆初景仓促以手掌支撑,险险让自己停在浴缸边缘。
完美降落。
就是好像撑的地方有些不对。
这微妙的触感……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低头看见自己五指大张,非常豪迈地摁在郁晏下腹部的鳞片上。
陆初景不合时宜地想:有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
郁晏对此毫无察觉,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陆初景浑身紧绷,有心想知道郁晏到底要做什么,于是没有反抗,只调动浑身肌肉骨骼蓄力,以保证自己不会处于无力挣脱的境地。
随即,他被轻巧地翻了个身,拖进浴缸里。
两人近得呼吸相闻。
陆初景:“???”
郁晏两只手扣在他腰间,锋利的钩爪收了回去,冰凉的指节隔着衣物,在他侧腰摩挲。那动作说不出地自然,带着别样的亲昵意味。
陆初景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他百来岁的人生堪称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写成书得是摞起来半米高的长篇巨著,但往前数到牙牙学语,都没像今天这么摸不着头脑过。
你一条公鱼……不是,男鱼,没事为什么摸另一个男人的腰?
陆初景大为震撼。
他当郁晏是要攻击,或者说至少是钳制自己,却没想到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
陆初景面无表情地低头,正对上郁晏的目光。
郁晏的脸庞仿佛经过仔细雕琢一般,处处都是完美的。五官的比例和布局,像是精准测量后确定了最佳的位置,高度对称和精致。这使得他看起来像一尊雕像,华美威严又端正凛然。
然而同时,极度对称带来了冰冷与虚无,在这样一张脸上,一切情绪都是泯灭的,让人不自觉对这神像一般的面容感到敬畏。
陆初景倒不敬畏,他眼睁睁看着郁晏眼睛眯起,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同时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非常愉悦。
陆初景一时恍惚:这到底是人鱼还是猫妖啊?你们人鱼还有撸人的习惯吗,那为什么是你咕噜不是我咕噜?
郁晏卷起尾鳍,带着一捧水洒在陆初景背上。他动了动嘴唇,发出奇异的音节,满含欣悦。
与此同时,门边陶瓷面盆的残骸“砰——”一声,惨遭分尸。
陆初景:“……求求你,收了神通吧。”
注释:
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颜真卿《劝学》
轻绡文彩不可识,夜夜澄波连月色。——李颀《鲛人歌》
有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周星驰《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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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五颗小尖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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