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初景点点头,并未揪着这一点不放。
他看得出来,郁晏对自己在人鱼状态下做出的行为感到难为情,大概连他本人都不清楚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追根究底也没有用。
那些都是细枝末节,实在不值得费太多工夫讨论。
“先前我也问过你,现在再问一次。”陆初景道。“你跟郁成江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仇人么?”
郁晏仿佛一尊凝固的蜡像,神情冷硬。许久,才淡漠地说:“……他是我的生理学父亲。”
陆初景抬眼看对面的青年。
对这一点,他早有猜想。只是郁晏的说法很有意思——生理学父亲。结合第一次问这个问题时说出的“仇人”两个字,不难想象郁成江跟郁晏的关系有多恶劣。
也是,毕竟郁成江都能给自己的儿子注射不明药剂做实验,还成功地把郁晏变成了危险物种,想必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过。
孩子真够可怜的。
陆初景一百来岁的年纪,看郁晏就跟看小朋友似的。知道对方的经历后,难得心软了一下。本来还想多问点别的事情,这会儿也不打算开口了。
一两天的功夫连着遭遇了这么多,骤然从人类变成人鱼,自然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心情,他再追根究底下去未免显得太没有人情味儿。
当年陆初景自己忽然转变成吸血鬼的时候境况基本类似。自我身份的转变带来了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的怪异感,缺乏自我认同会让人厌恶、排斥自己,进而在极度压抑下做出一些可能会后悔的事情。
他无法帮助郁晏,但至少不会继续给对方施加压力。
“我问完了。”陆初景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郁晏微怔,随后道:“你为什么跟我一样没有心跳?”
他说这话时眼睑低垂,遮去眼神里透露的些微期待与希冀,语气尽力不生波澜,没有展现出丝毫异样。
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五感又都超出常人,可以说哪怕有一点动静都没办法互相隐瞒。
陆初景知道在这种状况下扯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非常坦诚:“因为我是吸血鬼。咱们都是非人类物种,但你比较稀有,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条人鱼。像我这样的,全国上下搜罗搜罗也有不少了。”
郁晏抬眼看他,沉默半晌,没有再说一个字。
等了半天,没听到下一个问题。陆初景费解道:“你问完了?”
郁晏缓缓点头。
陆初景:“……”
这可真够干脆的。就一个问题,不亏吗?
他看着郁晏面无表情的脸,想着要不要劝两句:不是人类也没关系,只要内心认同自己,一样能作为正常人去生活。
但是刚认识没多久,交浅言深同样是一种冒犯,尤其是百来岁的人端着长辈架子对小年轻指指点点……也许反倒会让人更不高兴。
陆初景斟酌片刻,打消了多嘴的念头。
他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带着点困意:“这一通折腾,我都有点累了。这两天没怎么休息好,准备去睡会儿,你要是看电视的话能小点儿声音么?听力太发达也不方便,在房间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太吵的话没办法睡觉。咱们互相体谅一下,你休息的时候我也不吵你,能行吧?”
郁晏低低“嗯”了一声。
还挺高冷。陆初景在心里说。他转而想到郁晏可能是心情不好,想着要么晚上带人出去散散心……就是得把郁晏看严实一点,以免发生意外状况伤害到普通人。
经过郁晏身边时,他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
有些困境需要自己走出来,内心的藩篱也只有本身才能冲破,其他人再怎么感同身受,终究不够真切。
他只能无声鼓励。
房门“啪嗒”关上,郁晏缓缓抬手,搭上自己另一边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不久前的触感。他骤然抬眸,竖瞳凝视着木质门扉,眼神空荡荡的,不知是什么情绪。
“原来还是跟我不一样啊。”他轻声说。
-
夜里,陆初景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睡得不安稳,老是惦记着郁晏会不会再次忽然变成人鱼,十分忧心这栋房子里所有住户的生命安全,因此意识漂浮在半梦半醒的罅隙,醒来后也没什么精神。
见天的昼夜颠倒、作息紊乱,如果是个普通人,大概离猝死已经不远了。
他步伐懒散,满脸困倦地走到冰箱前面,拿了一罐啤酒出来。“啪”地一声起开环扣,嘴唇贴着冰凉的金属罐身,仰起头,喉结滚动。
小半罐酒液滚进胃里,略低的温度刺激得人清醒过来。他这才揉了揉头发,转头去看郁晏。
“没休息一会儿?”陆初景道。“等会儿去换身衣服,跟我出门吃东西。”
郁晏皱起眉,拒绝道:“……不用了。”
陆初景挑眉看他:“怕走在大街上忽然变成人鱼?”
郁晏没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陆初景捏着啤酒罐,晃晃悠悠走到沙发边坐下,说:“那也不能不出门。我反正是要出去的,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不然你变成人鱼了,我不在,没人能够看着你。你说说会是什么后果?”
郁晏:“……”
“行了,别磨蹭。”陆初景道。“浴室里水管也破了,必须出门一趟买材料修理,不然你以为我愿意出门么?在家里躺着不知道多舒服。”
郁晏只好答应。
陆初景从房间里翻出两顶鸭舌帽,分给郁晏一顶,两人戴上,一同出门了。
街上人声嘈杂,郁晏露出忍耐的表情,牙关紧咬着。
他还没能完全适应变得极度敏锐的听力和视力,以前听起来普普通通的鸣笛声、吆喝声,甚至于擦肩而过的人交谈讲话的声音,都放大许多倍,变得无比折磨人。连街边店铺的LED灯招牌都炫目起来,不断挑战他的神经。
由于身边有不稳定因素,陆初景尽量避开人群走。他压低帽檐,问:“有什么想吃的吗?”
陆初景说得相当自然,可郁晏却明显地愣了一下。
在过去二十来年里,从未有人在这种小事情上征询他的喜好,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重要的人,也几乎没有正常人类的情感,喜怒哀乐都异乎寻常地平淡。
但是陆初景好像很不一样,仅仅随口说出一句话,就让他心弦颤动。
对别人的善意做出反馈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郁晏有些无所适从。他看着脚下铺设整齐的地砖,生硬道:“都可以。”
陆初景点点头,也没让他一定做出选择。
两人先去五金杂货店买了修自来水管用的材料,然后才去觅食。
烧烤摊上传来的香味十足诱人,陆初景没出息,实在经受不住这种诱惑,就跟闻见肉味儿的小狗一样被吸引过去。
还是上次那个摊儿,老板照旧挂着热情的笑容:“又来啦?今天吃点什么?”
看样子还记得陆初景。
“我先看看。”陆初景道。他回头问郁晏:“你吃什么?”
“都可以。”
一成不变的三个字。
陆初景懒得多说什么,自顾自点单:“三十个肉串,三十个肉筋。牛羊肉各来二十串,再要六个烤馒头片,韭菜香菇黄瓜土豆各五串。”
“好,稍等一会儿。”老板说。“马上开始烤。”
陆初景点点头,走到摊位后面的小矮桌边坐下,斜觑郁晏。
小孩子才在吃东西的时候拘谨,任由别人做主点菜,吃不到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能怪其他人了。
没一会儿,点的烧烤送到桌上。
陆初景心里嘀咕郁晏只会说“都可以”,但到底觉得对方是小辈,不能太计较。于是东西一上桌,先塞了一把肉串过去,又说:“还有什么想吃的自己去加。”
郁晏应声。
烧烤摊开在人流量大的路段,顾客不少。两人才吃了没一会儿,隔壁桌来了三个中年男人,应该是打完牌来吃夜宵,其中一个大声抱怨自己手气不好。
“临下桌了还连输三把,兜里干干净净一个子儿都没了。”中年男人嗓门很大。“也不知道最近是倒了什么霉,前几天走夜路还差点撞鬼了,要不是老子跑得快——早都变成干尸了!”
听见这句话,陆初景往嘴里送串儿的动作猛然顿住。
干尸?
这听起来……有点不同寻常。
隔壁桌,中年男人嘀嘀咕咕道:“真就跟霉运附身一样,今天打牌输了不少……是不是得找个庙拜拜啊?”
“谁没个手气不好的时候?”同伴劝道。“你又不信那些,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陆初景在一边听着,对“干尸”这个话题很有兴趣,然而邻桌的三个人随即开始聊谁谁哪一把杠上开花,谁谁最近走运中了彩票,谁谁跟老婆吵架被扫地出门……
好半天都没听到究竟遇到了什么才会让中年男人觉得自己险些变成干尸。
陆初景心不在焉地吃了几根串,站起身来。
郁晏目光跟随着他,问:“要回去了么?”
“吃你的。”陆初景道。“我办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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