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薄薄的被褥,李芜甚至能感受到谢识微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不快,却很沉、也很清晰。
谢识微的动作很慢,他的呼吸萦绕在李芜颈边,令李芜感到有些轻痒。
许久没有与他人如此接近,李芜倍感不适;却又因在装睡无法动作。
她感到谢识微的手扶过她的耳畔,将几缕青丝拨到了她的耳后;下一秒,她的唇上陡然落下一片白云。
这一吻轻轻柔柔不带一丝**,却莫名的含着许多情绪,有着一种奇异的虔诚。
春雨未停,此刻却万籁寂静。
这样的谢识微令李芜感到十分陌生。
她的心中隐隐有疑虑浮现……却又有些不敢深想。
记忆中二十五岁的谢识微,虽入朝堂却未经宦海浮沉;少年老成却仍不失炽热内心。
那时他的吻如同烈酒,永远是醇香的、滚烫的。
而不该如现在这般克制、这般充满悲伤。
眼前的谢识微,真的还是从前的谢识微吗?
“阿芜,该起身啦。”
谢识微松开了她的被褥从床上起来,又一次唤道。
李芜这才怀着复杂的心情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
“我睡了多久?”她揉了揉眼睛,装作刚醒问道。
她自然的握住谢识微放在床边的手,却敏锐的感觉到对方一瞬间的愣神。
...
那日发生的事或许在谢识微心中没留下一点痕迹,但对李芜来说,却是十足的讽刺。
那一个吻,几乎要摧毁她所有的防线,把她的记忆拉回永元三十五年的秋天。
可惜、或说幸运,现在依旧是永元十五年。
二十岁的李芜手持象笏、身着绯袍,立于大殿之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请起。”
“近日诸爱卿上奏言亲蚕礼一事,去岁毕竟流年不利、如今又后位空悬……今年便也取消了吧。”
“众卿以为如何?”
御座之上,已过不惑之年的皇帝俯瞰着殿中群臣。
他嘴角含笑、语气亦是平和;话中却带着不容商议的权威。
李芜微微垂眸,给一旁吏部尚书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走出队伍:“陛下,臣以为此次亲蚕礼可使端贤妃娘娘代理皇后之权。亲蚕礼乃我大周传统,不可年年不办啊!”
“哦?可朕记得……昨日你吏部不是还上书跟朕哭穷来着?”皇帝挑眉道。
“这区区亲蚕礼也不算一笔大开销。”吏部尚书说。语气里似乎能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李芜默不作声的站在一侧、并未上前表态,可当皇帝看向她希望她出面时却低下头,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吏部没钱,她礼部有啊。
去年前年大前年,亲蚕礼一年没办,其他宴席也一减再减;礼部也就此攒下了一笔闲钱。
前世,皇帝也是像如今一样以“体恤民生”为由减免了许多祭祀与宫宴;在经历了之后的事后,李芜才明白其中深意。
自皇后故去,协理六宫之权便落在了如今位分最高的端贤妃身上,端贤妃出身四大世家之一的韦家,是英国公之女、也是六皇子温稷的生母。
端贤妃本就贤名在外是续后的不二人选,如再令其频繁出现在众人面前积攒声望,续后、立嗣之事都将再被提起。
皇帝不想立端贤妃为皇后,也不想立温稷做太子。
因着明白了这点,今日上朝前李芜便私下找到吏部尚书谈了笔交易。
由吏部上奏促成亲蚕礼,所有的开支则无需他们担负;吏部便能吞下此次祭礼的拨款。
“既然爱卿没问题,那便办吧。”
皇帝左手撑着下颚,右手食指轻但规律地敲击着龙椅。嘴角微微上挑,神色中似有嘲弄。
年轻的吏部尚书冷汗直流,却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深深一拜:“臣,遵旨。”
如今太平盛世,皇帝仅有四子。
大皇子骄奢淫逸、二皇子生来白头、七皇子乃宫女所出。
唯六皇子,冰清玉润,可堪大统。
年纪轻轻便官居二品,吏部尚书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有朝一日当今驾崩,他依旧还要大好前程。
——因此当李芜向他递来橄榄枝,他自然毫不犹豫的接过。
在他看来,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李芜心知这些投靠者们心底的打的算盘,便总忍不住感慨,因而念起恩师的模样。
她的老师乃是三朝宰辅,当初六皇子诞生,皇帝便命其为太子太傅教导。
可老师却以年迈为由推拒,并向皇帝举荐了当初不过及笄的她。
皇帝将信将疑,或也是抱着些笼络人心的想法封她为皇子师,不过未授官职。
如今这却成了李芜最大的倚仗。
朝会将终,李芜看了看御座后暖阁,那里布帘紧闭,她却知谢识微就在其后。
传闻谢家长子才貌双绝却从娘胎里带了弱症,皇帝特免其早朝;哪怕作为首辅,他也甚少在人前露面。
可李芜没想到,哪怕亲蚕礼筹办一事已与前世大不相同,他也毫无动作。
殿中大臣几乎全都散去,李芜来不及深思,匆忙离去。
她远远地朝吏部尚书点了点头,出了大殿后便没有随其他大臣一般向外走,而是走向后宫。
今日天空晴朗,御花园新草成茵、繁花已绽。
而如此恬静的景色,却被争执声打断。
“楚王殿下!都这个时辰了您怎可还待在此处!平王殿下怕是早就在上书房温书了!”
“我才不去!六皇兄读不读书,关我何事!”
李芜循声望去。
只见七皇子温晨坐在秋千上玩耍着,一晃一晃荡得老高,随侍的太监宫女则围在一旁一副着急的样子。他们似是想伸手去拦秋千,却又害怕一个不小心让温晨从高处摔落;故不敢轻举妄动。
温晨见大家拿他没办法,哈哈笑起来,轻快的吹了声口哨。
“果真是个下贱胚子……身为皇子如此不知礼数。”
听这话,李芜愣了一愣,转过头去。
几个宫女站在离她不远处,对着玩闹的温晨指指点点。见她回头意识到谈话被听见,有些尴尬地朝她行了个礼,匆匆跑开。
待李芜再看向秋千那处,秋千上已没了温晨的身影。
“锵锵——李大人来找六皇兄么?此时六皇兄应在上书房哦?”
温晨忽然扑了过来,把李芜吓了一大跳。
他抓着李芜的绯袍用脸蹭了几下,“阿晨还没有专门的先生呢,李大人也来教教我可好?阿晨可乖了,不会给先生惹祸的。”
“……上书房日日有大儒授课,你怎么不去听。”李芜无语。
“那些老先生讲话都太古板了啦,六皇兄也是,无趣的很。”
温晨想去拉李芜的手,李芜则默默避开。
她退后两步想把衣裳从温晨手里抽出来,而对方感觉到她的意图,双手却攥的更紧了些。
“我会去跟父皇说的!李大人要做我的老师啦!”
“不……我没有答应。”
李芜见温晨转身便要向养心殿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衣领。
“别耍滑头。”她道。
这事换做旁人说不定一时心软就应下了,毕竟由皇子开口,皇帝也不会怪罪于她。
但李芜清楚的知道,温晨是有专门的老师的。而今日也是那位老师来授课的日子。
或许是为了掩盖自己对储君人选的偏向,皇帝并未在明面上为温晨挑选老师,而是私下确定了人选。
那人是谢识微。
李芜面上不动声色,却暗暗打量起眼前身高还不到她腰间的小皇子。
温晨长得与皇帝并不像,皇帝浓眉大眼长相端正,温晨的长相却有些阴柔,一双狐狸眼中暗含狡黠。
李芜低头对上他的眼神,从中读到了熟悉的东西。
野心。
“老师……?”
而就在李芜强硬的想将官袍从温晨手里抽出来时,却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下了早课的温稷正站在她的身后,望着看似十分亲近的他们,不知所措。
温晨攸的松开了李芜,看向温稷,楚楚可怜地说道:“六皇兄,小七没有先生教导,你去求求父皇让他答应让李大人同时教导我们二人吧……”
“这是老师您的意思么?”
温稷没有回答,反而转向李芜。
“不。”
“小六,我不会再有别的学生。”
李芜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温晨一眼,便对温稷说道。
她看见宫墙转角一袂绯色飘过,什么人刚刚在那里看完了整场闹剧。
她知道那是谢识微,仅仅是凭着相处多年的熟悉。
那人的一根头发丝,她都认得。
“今日早课是不是已经下了?夫子们没有问起我吧?”温晨牵起了温稷的手,“今日课上讲了些什么?皇兄去我那给我讲讲可好?”
“小六,今年春闱的试题已出了,你做完了么。”
二人还没离开几步,李芜便淡淡出声。
温稷没有任何犹豫,立马松开了温晨拉着他的手。
“春闱的策论学生已经作好,还请老师移步一观。”
...
李芜来到温稷的居所,二人相对而坐;温稷将所做策略递给李芜,李芜耐心读完,给予了中肯的评价;随即便说起方才发生的事。
不同于前世的顾虑,这次她非常坦诚的向温稷说明圣上早已为温晨择师;且挑选的人是如今的内阁首辅。
“所以,无论何时我们都要站在一处。”
李芜笑着看向温稷,后者的眼里是掩盖不住的惊讶。
“今年春闱尚未放榜,这篇策论你写的不错,再按我说的再修改下,过几日我便命人传出去。”
“立后、立储之事再过几年便定要被提上日程;今年春闱,你可挑些有才能、品行佳的学生早做打算。你到了该培养自己势力的年纪了。”
“不过切记,凡事都要有后招、都要有自己的打算。”
李芜郑重地说道。
“关键时候,勿要心软。”
——她曾经为自己的心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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