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快还给我!”
我向前挣扎着,拼命挣扎。周围士兵们的嘲笑令我羞愤,而那枚玉符在半空摇摇欲坠,就好像是我心中最后残留的寄托。
我使劲掰开士兵拦住我的手臂,拼了命的想要从他们手里夺回属于自己的玉符。可突然,我心头一紧,脚下一个踉跄猛然摔倒在地。
我吃痛的捂住瘦弱的胳膊,抬头后瞧见那推我的大内侍卫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嘴里不知在吐些什么肮脏话。随后,他们踏着已经破败的木门,大笑着扬长而去。
脖间的冰凉让我感到一阵虚空和无助。我无能为力地眼睁睁望着他们拿走我最为宝贵的东西,一瞬间哀恸席卷心头,将我的啜泣声逼出喉嗓。
“你们这些坏人!”
蓦地,一双手把我紧紧环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正值酷暑,可阿姐的双手却传来分明的冷意,让我下意识地浑身颤栗。
她紧紧抱着我,仍然用那份凉意不断去安慰我那颗愤恨且悲痛的灵魂。
“阿姐!你快将我放开,我要找那些坏蛋算账!他们凭什么抢走咱们家的东西?”
可阿姐只是摇头,圈在我肩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我盯着阿姐那张隐忍的面孔,心中越发的不甘,含了一把怒不可遏的泪珠,扭过头瞪大眼去看满府穿梭横行的大内侍卫。他们披甲持剑地威胁所有试图反抗的人,府中男女老少皆像畜生一样被赶到角落,乌压压地跪成一团。
此时此刻,全府里里外外已是被搬得干净,一场皇城的恩典让曾经繁荣的丞相府眨眼间家徒四壁,只留得空落的庭院和悲落的人心。
“尚儿乖,别动,阿姐会保护你的。”
身后,阿姐探出手紧紧环住我的视线。明明她也在颤抖,明明她也在害怕,却仍是对我百般安抚。我不禁抬起眼帘,将阿姐苍白的面孔印入眼底。随后稍微侧头,瞧见人群前方站着一个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嘴唇在一张一合说些什么。
我离得太远,而那人语调又古怪,加之周围入耳大都是姑娘家惹人心烦的哭啼,我只听得出他话音刺耳。余光瞥见爹爹跪行几步,哆嗦着双手接过那匹明晃晃的锦帛。他那扇大汗淋漓、满面惶恐的神色让我愣住,嘴里一直在呢喃让我胸口发闷的话语。
庭院里随之响起了悲切哭声,各人哀嚎彼此交织,空气凄苦,压得人如鲠在喉。他们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这么悲伤?
我刚想询问母亲,可下一刻娘亲脸色煞白,猝不及防地瘫软在地。
阿姐见状大惊失色,连忙腾出一只手扶住母亲的臂膀,将其牢牢靠在怀里。我见娘亲的泪水决了堤。她颤着声音想要安抚我:“尚儿乖,尚儿乖,我的尚儿最乖了……”字里字间每一句都夹着凄惶。
我从没见过娘亲这般模样,支离破碎,好似一吹就倒。
这时,那令人厌恶的尖锐声音再度响起:“来人呐,将罪人苏远及其所有男丁押解入狱,择日发配!”
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了。
——我们被抄家了,父亲兄长都将流放边疆。
难怪外头总有人说我们家的好日子到头了!
“爹爹!哥!”
“不要走!求你们了,别走……”
我哭嚎着,眼睁睁看着爹爹他们被押走,嘴里喊着叫着,可怎么也换不回他们回眸的一刹那。
士兵拦着女眷们,我仗着个头小挣脱了束缚,哭着向前追,半道却被一只粗糙的手一把攥住了手腕。那劲儿力道极大,疼得我不停的下压眉头。一转头瞧见是大内侍卫,心头厌恶更甚,低吼着瞪着他,恨不得像小狼崽般一口咬上去。
就是这群人拆散了我本来团圆美满的家!
“放开我!你这个坏人!快放开我!呸!”
我用力扯着被他抓在手里的胳膊,朝他衣袖上啐了一口唾沫,随后又使出浑身力气用满口乳牙咬上他的手,霎时合紧牙关。大内侍卫吃痛到低吼一声,另只手转瞬就抡圆了向我甩来。
啪——
耳光声清脆回荡,另本是哭啼嘈杂的府邸顿时鸦雀无声。似是都被这场响动震惊到了,他们死死攥住衣角,压住了喉间那丝快要透出来的声响。
那侍卫冷冷瞅着我鼻哼一声:“臭丫头!不知死活。”
我这厢被打得浑身脱了力,摔在地上后再难起身,面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我的眼泪波涛汹涌的一颗颗重重砸在地砖上。
娘亲和阿姐连忙冲上来,不顾一切地把我揽进怀里,周遭的妇孺们再次哭作一团,声声压抑,难耐的悲伤顷刻间爆发而出,整个丞相府都浸在浩瀚的哭声里起伏。
阿姐的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烫的我心疼,可我偏偏安慰不了她,也安慰不了我自己。
我就这般呆呆坐在地上任人抱着。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昨日还没有吃够的莲子羹。
那时我隐约意识到,这碗甜滋滋的莲子羹,以后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
三月后,娘也走了。
终是带着遗憾的,以至她走时双目难瞑,最后还是阿姐含泪为她阖上了眼,保全最后的体面。
我知道与爹爹兄长分开这许多时日里,娘亲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他们。我是能瞧出来的,她白日里总是在强颜欢笑,不然为何双眼时常红肿?她的身子在这些月里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等身子骨弱得风一吹就散去了,也依旧在喃喃父兄的名字。
我们踏着雨去送了娘最后一程。
雨雾遮罩了四空,雨气升腾,雾蒙蒙一片,叫人辨不清方位。脚下的细石子路被雨水打得歪七扭八,圆滚滚的粒子在脚底咯吱作响。狂风从耳畔吹过,撩得雨滴倾斜,狠狠砸在我的身上,雨滴似是透过我的肌肤一层层地砸去,冷如夜半结冻的冰凌。
我和阿姐披麻戴孝地立于灵丘旁,身前木牌上的字端正,写着柳氏之墓。芭蕉树下长眠的人,却再也不能抱着我教我练字了。
“尚儿,再给娘磕个头吧。”
我听到阿姐这样说,于是点了点头,乖顺地跪下,头磕在湿润的黄土上。五指紧拽在一起,还未张口,眼泪却率先流出,与黄土融为一体。
阿姐双目中泛着红丝,她目光一直定在木牌上,想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半响后,终是背过身去,牵住我,领我离了这里。
“走吧。”
走……
我瞧着她,一时有些怔忡。
我们如今已没有家了,要走去哪里呢?
或许阿姐也不知道该走去哪里,所以我们茫然的回到了竹南大街,流连在街边的一笼肉包子面前。
寒冬已至,冰冷的气息久久缠绕在我与阿姐的周身,我们的双手已经冻得失了知觉,脚上还穿着磨破了底而不得修补的烂布鞋,浑身跟灌了风似的,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肉包子飘来诱人香气,引得我哈喇子四淌。我抬头看看阿姐,发现她眸中亦有光芒闪烁,定是也渴望极了。可那包子铺的伙计看我们姐妹俩落魄至此,非但没有怜悯,反而急着挥手驱赶。
“滚滚滚!小叫花子,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滚回城西巷子去。”
我不晓得他说的地方是哪,可阿姐闻言却是一怔,面色难堪,顿时拉着我从他铺子前逃一般的跑掉了。
*
竹南城西,是一条又窄又长的贫民巷。
这里环境一团乱,连空气都恶臭不已,墙角前尽是用木架子和破布搭成的寒酸屋舍。单看这简陋模样,说是茅椽蓬牖也不够格。巷口坐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面前摆了只破瓷碗,倚在墙角也不在乎怀里的婴儿正啼哭不止。小乞儿们像雀群,叽叽喳喳地跑过。当有谁一不小心踢翻了放在地上的碗,就会惹来老妇人的一阵谩骂。
挨打与动手打人在贫民窟里都是家常便饭。大家为一小块窝窝头而大打出手,为一文钱去剥尸体上的衣物,更有人为博得同情以求他人施舍而装疯卖傻。这里的人都是蝼蚁。蝼蚁只有生存本能。
而我和阿姐,最终便沦落至此。
路窄道狭,时刻有粗鄙之语入耳,日日是无尽昏暗入目,还有饿死殍窝在路边,成一团无人过问的腐肉。
我想,最落魄的人也不过如此。
到城西的时候,我只有八岁。而阿姐年刚十三,属于女性的曲线已若隐若现,即便是穿着宽松的粗布衣也能隐约勾出她的曼妙身姿。
城西地痞流氓多,阿姐免不了被他们觊觎。好在她聪敏,带我东躲西藏,才继续过上了较为安稳的生活。
“尚儿!”
那天,阿姐远远地便喊我的名字,她手里拿着鼓鼓囊囊的黄油纸包,气喘吁吁地奔到我的面前,随后手捧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望向我的眼睛里写满了惊喜和期待:“我刚买的,你尝尝?”
我翻开纸包瞧了一眼,顿时一惊——竟是一块莲花糕!
“阿姐,你哪里来的钱?”我笑了起来,高兴到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忍不住凑近嗅了嗅甜到入心的糕点香,霎时鼻腔充斥了沁人心脾的甜香。
阿姐捻起糕点毫不犹豫地递到我的唇边,随口说道:“遇到一个好心人,施舍了两枚铜板,我便想着尚儿喜爱吃,就买了回来。”
我一顿,将莲花糕推了回去:“阿姐先吃吧。”
她有些意外,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尚儿懂事了。”
这话道出来,我瞧出她那双目里的喜悦像是会发光。
——我好久没见到阿姐这般笑了。
自家道中落后,那大抵是我阿姐最开心的一次。后来我逐年长大,便再未见过她露出如此动人的笑意。
后来,我们便遇到了如悟大师。
如悟大师是澜云寺的住持,他年轻时曾受过我阿娘的恩惠,在得知我们家中败落的消息后,特地前来寻找我们。
他将我们带回了澜云寺,又破例将我们留了下来,安顿于后山中。
那里的屋子用古旧的篱笆围着,上面攀缠着绿油油的藤蔓,院内栽了一棵古树,树角下种了些野菜鲜花,门边处还搭着个偌大的葡萄架子。
自此,我十三岁以前全部的记忆,都交代在这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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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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