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经历过,这样一个如此热烈的夏天,它如此迷人,如此光芒四射,从我身上扫过,就像浓郁的葡萄酒弥漫在我心中。我不再是一堆废墟,我又一次振作了起来。”
———《黑塞的漫长夏日》
“轰隆隆——轰隆隆——”
闷雷碾过乌沉沉的云层,每一寸空气都坠着往下沉,豆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柏油路上迸溅开冰冷的水花。
整座城市仿佛都在仓皇逃窜,车辆鸣着笛,在跨江大桥上汇成一道混乱的洪流。
桥上的车辆都在飞快地逃窜着,气氛沉闷得要紧,唯独裴长青逆着人流,一动不动地靠在桥尾的栏杆边。
雨水浸透了他灰色的T恤,沉重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刺骨的凉意往他衣领里钻。
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沉闷的地气,被他深深地吸入肺中,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桥下,浑浊的江水翻涌着,发出诱人的低语。
在逃窜的车流中,一辆小电驴显得格外匆忙。
“瑶瑶,下雨了下雨了,”小电驴后座的施忆佳隔着雨衣,声音闷闷地传来,“等一下大暴雨之前赶不回家被雷劈怎么办?”
“得了吧你,”前面开车的庄瑶实在忍不了身后那人的絮絮叨叨了,没好气地回怼,“你可别说了啊,等一下一语成谶。”
“哦。”施忆佳不情不愿地歇了声。
没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了。
“瑶瑶,到哪了啊,过完桥没?”
“我在里面有点闷,要缺氧死了。”
“那你戴上雨衣的帽子,把你的那颗高贵的头颅释放出来啊!施大小姐!”
庄瑶开着车,嚷嚷道:“这样又能看路又能呼吸空气了。”
“哦,好。”施忆佳伸手摸索出雨衣上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瞬间觉得轻松了不少。
虽然冰冷的雨滴时不时有几滴落到她的脸上,可与刚才那狭小的空间相比,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就是这一眼,她看见了桥尾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那道孤寂的、几乎要与阴沉天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却清晰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瑶瑶,你看那边……是不是站着个人?”她忍不住拍了拍好友的背。
“哪有人?”庄瑶问。
“那个,”施忆佳伸出手来指给她看,“那站在桥尾栏杆旁边那个。”
庄瑶顺着她指的方向瞥去,心里顿时了然:“怎么?你的‘菩萨’技能又要冷却结束了?”
庄瑶和施忆佳当了那么多年的朋友,从小玩到大,以至于通俗一点来说——施忆佳一撅起屁股,庄瑶就知道她是要拉屎还是要拉尿。
施忆佳被说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嘿嘿,瑶瑶,知子莫若父。”
庄瑶一听到这句话,乐得不可开支起来:“怎么?那么多年了,终于肯承认我是你爸爸了?”
愣了一下,意识到不对,施忆佳连连改口,说:“呸,我的意思是,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恶不恶心啊你,那么重口味!”
“谁让你先占我便宜的!”
“那不是你自己说出口的吗?我又没有拿刀逼你说!”
“那你也不可以承认!”
小电驴逐渐开近了桥尾,开近了那个站在桥边却对这滂沱大雨置若罔闻的少年。
“不和你嘴贫了。”庄瑶先熄灭了战火。
“那我把车开到桥尾前一点的地方停下,你就自己去找他喔?”她问。
“好。”施忆佳点点头。
小电驴开过了桥尾。
庄瑶刹了车,小电驴在安全地带稳稳地停了下来。
“拿去,速战速决。”庄瑶取下了车前自己的雨伞想递给施忆佳。
然而,她的话音还未落,后座便一轻,那个身影已经像只灵巧的蝴蝶,径直冲入了滂沱的雨幕中,完全听不到她的叮嘱。
把自己的伞拿去送给别人,然后自己淋着回来?
庄瑶望着后视镜里那个迫不及待要当菩萨普渡众生,连伞都没有撑就急着跑去给陌生人送伞的女生:“……”
“还真是缺根筋,哪天把她卖了都不知道。”她心想。
—
冰冷的雨水落到施忆佳的身上,施忆佳加快了步伐朝那男生跑过去。
终于跑到了那男生的旁边。
那男生还是像块石头般直直地矗立在那里,对他周围的环境充耳不闻。
离得近了,才发觉他很高,身形清瘦,湿透的黑发软软地搭在额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与世界隔绝的疏离和……死寂。
施忆佳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你好,”她鼓起勇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轻柔,“你需要伞吗?”
在嘈杂的雨幕中,在车流的鸣笛声中,她的声音像风铃般轻轻的,柔柔的,很是动听。
裴长青恍惚间,以为听到了幻觉。
他僵硬地转过身,却撞进了一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里。
眼前的少女衣服湿了大半,几缕黑发黏在白皙的脸颊旁,雨水顺着她精巧的下颌线滑落。她仰着脸看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点点怯意。
像一只误入雨幕,却依旧试图为他人衔来一片绿叶的雀鸟。
“不用了。”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漠,试图筑起一道围墙。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也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
听到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施忆佳愣了愣。
她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冷冰冰那么干脆地拒绝她。
对于一个对他雪中送炭的人来说,正常人不都应该感激不尽地收下吗?
“没事,拿着吧,我有车在附近用不着,”施忆佳坚持道,“而且那么大雨,这附近也没有伞卖,淋了雨会感冒的。”
施忆佳听她爸说她奶奶当年去世的病根子就是那场重感冒引起的,所以她坚持不想让重感冒再祸害任何人。
她直接不由分说地将伞往裴长青手里塞,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裴长青冰凉的手背,那一点微弱的暖意,让他指尖微微一颤。
她话说到了这分上,拒绝已经比接受更困难了。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终没能说出口。裴长青沉默地接过了那把伞。
“……谢谢。”他垂下眼,避开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以后……该怎么还给你?”
“不用还了。”施忆佳摆摆手,慷慨洒脱地说道。
望着裴长青那遮眼刘海下低垂的双眸,脸上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怕他再拒绝,施忆佳又补充说:“还给我也行,要是我们有缘再见的话。”
裴长青低头沉默不语。
“行了,我去找我朋友了,有缘再见!”
说完,施忆佳像是完成了重大任务般,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庄瑶的方向潇洒跑去。
—
“瑶瑶,我回来了!”施忆佳掀起雨衣爬上车的后座,兴奋地对庄瑶说。
“那男生很帅?”庄瑶问。
“什么?”施忆佳有些不明所以,被她莫名其妙的话给搞蒙了。
“我看你都没来得及听我说完话,连伞都没撑就跑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男生帅成吴彦祖呢,害得你那么激动。”庄瑶怨怨道。
施忆佳:“……”
“害,我救人心切嘛。”施忆佳在庄瑶的背上画起圈圈。
“施忆佳,我觉得你上辈子可能是杀人放火的罪犯。”
“啊?”施忆佳面露难色,“怎么说法?”
“要不然你这辈子怎么那么乐善好施?都舍己为人,给自己淋成落汤鸡了去。等一下别人没感冒,你就先感冒了。”
“那万一那男生大雨天在桥边是想不开想跳江怎么办?”施忆佳秉承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观念。
“我说不过你。”庄瑶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应该网购批发好一大箱雨伞才好。”
“为什么?”
“你上次下雨送了伞给那只流浪猫,这次下雨送了伞给那个男生。你下次下雨又准备送伞给哪个张三李四?”
施忆佳下意识地想怼回去来着,但仔细想想,还是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有道理。”
庄瑶听到她这句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那男生帅不帅?”庄瑶开着车,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不知道。”
“你想吃独食啊你,施忆佳,”庄瑶愤然地说,“你太自私了。”
“我真的不知道啊!”施忆佳百口莫辩。
“你不是去给他送伞了吗?你怎么就不知道了?”
“他的刘海都遮住他眼睛了,我哪里看得清!”
“而且,他说话冷冰冰的,整个人一股阴沉沉的丧尸气息,我都不怎么敢看他,敢跟他说话。”
“行吧,原谅你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大人?你确实比我老。”
“施忆佳,你找死是不是啊?等一下我把你扔下车!”
“瑶瑶姐,我错了我错了!”
—
裴长青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施忆佳的背影,望着她跳上那辆粉色的小电驴,亲密地搂住前面女生的腰,两个女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的雨帘尽头。
世界重新变得嘈杂,雨声、车声再次涌入耳膜。
可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雨越下越大,他缓缓撑开了伞。
下一秒,他呼吸微顿。
伞的外面,是平平无奇的浅绿。
而伞的内里,却是一个绚烂的小世界——浓淡交织的绿色为底,五彩鲜花肆意盛放,一粉一蓝两只蝴蝶,正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翩跹起舞。
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像极了她。
裴长青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翻滚的江水,然后毅然转身,迈开了脚步。
他改变了主意。
这个阴沉死气的雨天,不该是生命的终点。
至少,他得先把伞还回去。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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