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十月的昭阳,暑气未消。

浔阳高中旁新开的螺蛳粉店,用三天半价优惠成功引爆了学生们的热情。

周五放学时分,店门口不出意外地排起了长龙。

裴长青刻意在教室留到了六点半。

他算准了时间,等到他踏进那家充斥着酸笋气息的小店时,店里果然只剩下最后一张空桌。

像是特意为他预留的。

他将洗得发白的书包放在椅子上,走向点餐口。

“一碗鲜肉螺蛳粉,在这吃,中辣。”他说。

老板利落地打出小票递给他:“好咧!这是你的号!找个位置坐下,很快好。”

回到座位,裴长青拿出水杯喝了一口水,随即从书包掏出那本边角磨损的手抄错题集摊开来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些复杂的英文句式,远比周遭喧嚣的人声更容易应对。

“请237号取餐。”

闻声,他起身去取餐口端回那碗红油滚烫的螺蛳粉。

他将碗端走。

“帅哥,豆奶,要吗?”老板热情招呼。

他正舀着葱花,闻言头也没抬:“不用。”

“开业优惠,”老板补充说,“免费的。”

勺子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若是早知道……可拒绝的话已出口,他拉不下脸改口。

“不用了。”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

老板见状也便没再说什么,开始招待起下一位顾客了。

“美女,你要什么?”

就在他端着碗转身的刹那,一道柔软清亮的声音擦过耳畔:“螺丝粉,中辣,加炸蛋,再要一袋豆奶,在这里吃。”

是……她的声音?

裴长青指尖微紧,没有回头,端着碗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

昭阳市位于北回归线下面一点,地处热带。

十月份的昭阳市,除了偶尔几天冷空气来袭的天气转凉,一般来说天气还是很热的。

小店闷热,角落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热浪混着辣意,很快就逼出裴长青额角的细汗来。

额前过长的刘海被汗水濡湿,黏在皮肤上,刺挠着眼睫,遮挡视线。他不得不一次次伸手,有些狼狈地将它们拨开。

“裴长青,好巧!”

那道熟悉的声音带着雀跃,再次响起,清晰地在面前落下。

他抬头,撞进施忆佳含笑的眼睛里。她端着一个比她脸还大的碗,正俏生生地站在桌边。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单音。

“店里没位置了,”她语气自然,“我可以坐这儿吗?”

“……可以。”

于是,两人相对而坐。

裴长青起初脊背僵硬,如坐针毡。但施忆佳似乎全心投入于对付那碗红彤彤的粉,并未多看他。他这才慢慢松懈下来,只是拨弄刘海的动作愈发频繁。

施忆佳被辣得鼻尖冒汗,抬头寻找纸巾时,正好捕捉到他与刘海“搏斗”的全过程。

她眨了眨眼,忽然伸手从自己马尾上取下一只多余的浅蓝色发夹,递到他面前。

“裴长青,用这个夹一下吧,不然不方便。”

裴长青愣住了。

那只小小的、带着细微闪粉的发夹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像一只憩息的蝶。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迟疑两秒,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凉的、转瞬即逝的触感。

“……谢谢。”

“不客气。”她笑弯了眼。

他用那只还残留着些许她发香的发夹,笨拙却又认真地将烦人的刘海别了上去,完整地露出了整张脸。

施忆佳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眼。

额发被拂开,下方藏着的竟是极为出色的五官。

眉骨清晰,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在黑长睫毛的掩映下,显得深邃又干净。只是平日里被刘海遮得严实,此刻突然暴露,竟有种璞玉初琢的惊艳感。

“裴长青,”她忍不住惊叹,语气真诚,“你眉眼真好看!”

裴长青心头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愕然抬眼,对上她亮晶晶的、不含丝毫杂质的赞赏目光,嘴唇张合几次,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么好看,干嘛要藏起来呀?”她语气轻快带着调侃,“我还以为不好看呢!”

“……是吗?”他声音有些干涩。

“是啊!你眉毛那么浓那么规则好看,不像我的,还要一直修它。”她用力点头,随即微微蹙眉,像在努力搜索词汇,“嗯……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啊,对了!剑眉星目!就是这个词!”

剑眉星目……

裴长青怔怔地看着她。

一股陌生而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心防,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掀起惊涛骇浪。从未有人这样直白而热烈地夸赞过他,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人。

“你……”他犹豫再三,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微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想了很久了。

“施忆佳。”她答得爽快,笑容明媚,“施舍的施,回忆的忆,佳期的佳。”

施忆佳。

她名字可真好听。

裴长青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温度,熨帖了某个角落。

“哦。”他表面上依旧平静。

裴长青开始不动声色地放慢吃粉的速度,至少,要比她慢。

当她拿起纸巾擦嘴,站起身时,他也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动,猛地跟着站了起来。

“施忆佳,等一下。”他脱口而出。

两人隔着桌子站着,目光再次交汇。

“嗯?”她微微挑眉,略带疑惑。

裴长青快速从书包侧袋里取出那把被小心保管的伞,递到她面前。伞折叠得整整齐齐,一如他隐秘的心思。

“你的伞。之前你说,有缘再见就还给你。”他顿了顿,低声补充,“上次……忘了。”

施忆佳显然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桩“旧事”,接过伞,眉眼重新弯起:“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件事了。”

说完,施忆佳便走去窗口打包份螺蛳粉,准备路过庄瑶家时带给她吃。

看着她转身走向点餐口为朋友加餐,裴长青缓缓坐回位置,手心竟有些潮湿。他刚刚,心跳快得离谱。

便是中考时也没有那么的紧张。

裴长青回家的路,要穿过一条狭窄潮湿的老巷。

巷子里开着几家理发店,裴长青和他母亲李丽娟经常去的那家“美艺发廊”还亮着灯,林姨正在打扫满地碎发。

林姨抬头看见裴长青,便闲聊了起来:“长青,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

“嗯,在学校多学了会儿。”

“那么用功,到以后起码考个985、211出来!也值得你妈每天摆摊摆到那么晚了。”

裴长青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林姨目光落在他额头的发夹上,笑道,“头发这么长了,不来剪剪?等下影响看书哦。”

“一直夹着也不是个办法。”她补充说。

裴长青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只浅蓝色发夹,将它小心取下,攥在手心,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抬腿迈进店里。

“那剪一下吧。”他说。

裴长青把书包放到沙发上,再走到理发椅上坐了下来。

围上理发布,林姨习惯性地问:“还是老样子?”

“嗯……”他下意识应承说,目光却落在镜中的自己脸上。

施忆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裴长青,你眉眼真好看!”

“这么好看,干嘛要藏起来?”

是啊,为什么他非要留个长刘海把他自己好看的眉眼遮住呢?

是因为自卑吗?还是因为怯懦?

可难道留个长刘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把自卑和怯懦全都赶跑吗?

要是他鼓起勇气,正面去面对所有的困顿,那这一切会不会变得好起来呢?

起码他要先有勇气,有勇气去直视自己。

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勇气涌上了他的心头,将他的怯懦压制了下去。

“砰——”的一声,那颗久埋在潮湿泥土中的勇气种子褪掉了种皮,冲破土壤上积压着的腐殖质,露出个小芽来。

“林姨。”裴长青忽然开口。

“怎么了?”

“这次,”他喉结滚动,握紧了拳,声音却异常清晰,“把刘海剪掉吧,把眉眼……露出来。”

林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想通啦?早该这样了!小伙子五官这么精神,藏着多可惜!”

剪刀清脆的开合声在耳边响起,碎发簌簌落下。

当林姨最后解开围布,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时,裴长青几乎认不出镜中的人。

清爽利落的短发,完整露出的额头和眉眼,让整张脸的轮廓都清晰起来,少年锐气展露无遗。

“看看,多精神!这叫……你们……你们年轻人把那词叫什么来着,什么少年什么东西……”

“少年感。”裴长青说。

“啊,对!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少年感’!”林姨如梦初醒,笑得合不拢嘴,“这样回学校,怕是要收到不少小姑娘的关注咯!”

“林姨,您别开玩笑。”

“哪里开玩笑咯?”林姨说,“姨说的可都是实在话!”

裴长青转回头,审视起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恍惚起来。

他已经多久没把他的眉眼、他的五官那么大大方方地露出来了呢?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没有印象了。

陌生的,又是熟悉的。

他开始隐隐期待起来。

到这周星期天晚上回学校,老师同学们看到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到下次再遇到施忆佳,看到自己这副改头换面的模样,她又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一想到她,他的心就不由得砰砰地跳动起来。

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见面呢?

对于未知的那天,他,竟有些期待了。

出了理发店,拐过潮湿狭小的小巷回到家中。

推开家门,屋里只亮着厨房一盏昏黄的灯。

母亲李丽娟正在里面忙碌,准备着出夜摊的食材。

听到关门的声音,李丽娟边忙活着边扯着嗓子问裴长青:“长青,你今晚怎么那么晚才到家啊?”

裴长青走进厨房,说:“留学校晚了一点回,又去林姨那里剪了个头发。”

李丽娟一转头,裴长青已经走到厨房门口了。

看到他这副全新的模样,她不禁愣了愣:“怎么还换了个新发型?”

“之前头发长了,不方便。”

他走到洗碗池前,将手洗干净后,默默开始帮忙洗起青菜来。

“妈,你今天怎么出摊那么晚?”

“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回来迟了。”李丽娟手下切着洋葱,动作不停。

“没事吧?”

“没事,小问题。”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有点胸闷。”

“要不,今晚我也去帮你出摊吧?”裴长青有点不放心起来。

“诶,不用,都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了。你学习要紧,你当务之急是先在家把你的作业写完,把你的学习搞好!”李丽娟停下手中切着洋葱的菜刀,语气激动。

裴长青沉默下来,垂眸继续洗着青菜,不再争辩。他知道,在学习这件事上,母亲有着不容置疑的执念。

炉灶上,幽蓝色的煤火像小兽的啮齿啃噬着陶瓷药炉。

药炉里的水沸腾起来了,顶到药炉盖砰砰作响,还传出一阵白雾,飘起一阵浓郁的中草药味弥漫整个厨房。

裴长青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煮的什么东西?”他问。

“我熬的中药。”李丽娟答。

“ 医院药房开的?”

“等检查报告的时候,旁边有个女人和我聊天投机,就给我介绍了这个偏方。她熬了这个偏方的药喝,病很快就好了。”

“……安全吗?”

“中草药而已,难不成人家会专门给我下毒吗?”

“那她病好了,还去医院干嘛?”

“人家最后不用复诊检查吗?”李丽娟急了起来。

“多少钱?”

“……两百多。”

裴长青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又是这样。

当初李丽娟圩日带他去街上的路边摊点痣,点着点着那“大仙”就顺便给她掐指算起命来。

“大仙”说得神乎其神,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给李丽娟指点了个保佑家人身体健康、金榜题名的方法——埋什么东西到地下——挂什么东西到门口。李丽娟信了,最后,给“大仙”封了两百多的红包。

李丽娟求佛拜神,对这门东西深信不疑。

路边算命的大仙,寺庙里开光的物件,现在又是来历不明的偏方。

李丽娟总是试图用这些微薄的“投资”,去换取神明对她和自己命运的眷顾。

李丽娟继续低头用力地切起洋葱来,肩膀微微耸动,不知是被熏得辣到,还是别的,她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来,抹了抹眼泪来。

许久过后,她忽然就叹了口气,很轻,却重重砸在裴长青心上:“要是两百块真能把病治好,也值了。”

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

只有窗外不知名的虫子,在暗处不知疲倦地嘶鸣。

“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

李丽娟最终还是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摇摇晃晃地融入了夜色。

裴长青站在门口,望着车尾灯像两点微弱的萤火,直至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

他回到自己狭小闷热的房间,猛地推开窗。

凉风涌入,带不走心中的滞涩。

窗外,这排低矮老街的马路对面是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都市的繁华。那里有一家大超市,裴长青突然就想到了起来——

去年年前几天去超市买年货的时候,李丽娟和他曾经小学同桌的母亲打了声招呼。

他小学同桌的母亲穿金戴银,挎着个名牌包包,直接路过连眼神都不施舍一个给李丽娟。

李丽娟尴尬地吹着冷风站在原地,愣了好半会才收起僵掉的笑容,说:“发达了就看不起穷人了。”

李丽娟那时尴尬僵在原地的笑容,像一根刺,至今仍扎在他心里。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懑和强烈渴望的郁气在胸腔里冲撞。

他猛地坐回书桌前,抽出笔和试卷。

班主任的话在脑中回响:“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他“唰”地撕下一张便利贴,用力写下这句话,重重拍在墙上。

目光落在旁边那只小小的、浅蓝色的发夹上。

然后,他抬起眼,看向镜中那个眉眼清晰、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的自己。

他决心要改变命运。

他要给李丽娟更好的生活。

他们不要再被任何人耻笑。

他发誓,终有一日,他要让所有的轻视,都变成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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