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懒懒地爬过回春堂斑驳的门槛,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晒干草药的清苦香气,混杂着炉灶上正咕嘟着的米粥甜香。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带进一阵裹着尘土的微风。玟小六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肩上挎着他那个磨得油光发亮的旧药箱,脸上带着惯常的、仿佛看透世情的惫懒笑容,只是今天这笑容里,明显掺了几分兴味。
“灵儿!灵儿!”小六一边卸下药箱,一边朝里屋唤道。
一抹粉绿色的身影应声从药架后转出。步履轻盈,脸上覆着的素白面纱掩去了容颜,却掩不住那双露出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盛着温软的笑意。她自然地伸手接过小六肩上的药箱,那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接过一片羽毛。
“小六哥哥回来啦。”声音软糯清甜“累不累?灶上温着粥呢。”
“累倒是不累,就是开了眼了!”小六一屁股坐在桌旁的长凳上,端起灵儿适时递来的粗陶碗,咕咚灌了一大口凉茶,抹了把嘴,眼睛亮晶晶的,“知道不?镇子东头,老张头那间空了好久的铺子,今儿个开张了!你猜开的啥?酒铺!嘿,那幌子挂得老高,‘醉清风’,名字倒挺雅致。老张头那抠搜样儿,能酿出什么好酒?我看悬!”他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市井评判和看热闹的促狭。
灵儿将药箱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开始整理里面新采的草药和用过的器具。她动作细致,分门别类,指尖拂过带着泥土气息的根茎或散发着清香的叶片,仿佛对待珍宝。听着小六的絮叨,她眉眼弯弯,时不时轻轻“嗯”一声,表示在听。
“对了”小六话锋一转,带着点调侃,“今天又去听石先生‘讲故事 ’了他那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天天讲那些西炎国那些位王孙和王姬的婆婆妈妈的牵扯几辈子的恩怨,还是女娲十肠那些老神仙们不食人间烟火的‘情爱’”
“哦,对了!”他一拍大腿,模仿着石先生摇头晃脑、煞有介事的样子,“‘老夫夜观星象,紫薇东移,未来那轩辕新主啊,必得娶女娲氏族的后裔方能坐稳江山,此乃天命所归!’啧啧啧,说得跟真的一样!”
灵儿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顿,面纱下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她拿起一片晒干的茯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声音依旧轻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天下之大,人各有各的活法。有人生来便在云端,有人挣扎于泥泞。只是……这些被编排成故事的人,若真身在此处,听旁人这般议论他们的悲欢离合、身不由己,不知作何感想?那所谓的‘天命’,落在自己肩上时,怕只有千斤重,半分由不得人选择喜恶。”
她的话语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回春堂弥漫的草药香里漾开一圈微澜。小六脸上的嬉笑淡了下去,他凝视着灵儿低垂的眼睫和专注整理药材的侧影,心头蓦地一软,又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楚。是啊,有些人被编排成故事,而她……她自己就是那“轩辕王姬”故事里的主角,却懵然不知,只在这清水镇一隅,安静地整理着药材,担忧着故事里人的“千斤重担”。这其中的荒诞与宿命感,让小六喉头有些发紧。
他清了清嗓子,刻意将语气重新扬起来,驱散那点沉闷:“嗨!管他什么王孙王姬天命所归呢!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说到过日子,嘿,今天可真有件乐子事!”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还记得西街那个总来抓药、愁眉苦脸说怀不上崽儿的兔妖娘子不?翠花!吃了咱好几副‘送子汤’那个!”
灵儿抬起头,眼中重新漾起好奇的光:“记得呀,她夫君急得耳朵都耷拉好久了。”
“对咯!”小六一拍桌子,眉飞色舞:“今儿个可巧了!我刚从酒铺……呃,路过,就听见石先生摊子那边吵吵嚷嚷,挤过去一看,好家伙!那翠花娘子,挺着老大个肚子,正听石先生讲那九命相柳如何如何搅动风云呢!听着听着,突然就捂着肚子哎哟起来!羊水破了!就在石先生摊子前头!”
“啊?”灵儿轻呼一声,眼中满是关切,“那怎么办?可危险了!”
“能怎么办?你小六哥哥是吃素的吗?”小六得意地一扬下巴,“石先生那老脸都吓白了,摊子前乱成一锅粥。我立马拨开人群冲上去,‘都闪开!专业的来了!’嘿,就地取材,指挥几个手脚利索的婶子搭把手……好一通忙活!”他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你猜怎么着?噗噗噗——!一窝!整整六只粉嫩嫩、毛茸茸的小兔崽子!母子平安!翠花她夫君,那汉子,当场就给我跪下了,哭得稀里哗啦,耳朵竖得老高,一个劲儿喊‘神医!活菩萨!’”
想象着那兵荒马乱又充满生机的场景,灵儿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摇响,驱散了方才那点关于“天命”的沉重阴霾。她眼中闪烁着温暖而喜悦的光芒:“真好!小六哥哥真厉害!一窝小兔子呢……定是极可爱的。”
“那可不!”小六与有荣焉,随即眼珠一转,看着灵儿,“怎么,心动了?想去看看?”
灵儿用力地点点头,面纱轻轻晃动,那双露出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期待和温柔的悲悯:“嗯!下次若得空,小六哥哥带我去看看可好?我给小兔子们……祈个福。”她轻声说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片散发着微弱灵光的安神草叶。她总是对新生生命的天然亲近与守护之意。
小六看着她眼中那份不染尘埃的温柔与虔诚,心头那点因“王姬故事”而起的波澜彻底平复,只剩下满满的暖意。在这纷乱复杂的清水镇,在这充满了算计与挣扎的世间,灵儿的这份纯善,就像回春堂里这一室药香,是能抚慰人心的良药。
“成!”小六爽快地应下,又灌了一口茶,“等那几只小兔崽子睁了眼,毛长齐了,咱们就去!让那群毛团子也沾沾咱们灵儿仙子的福气!”他故意把“仙子”二字咬得重些,带着促狭,却也藏着真心。
灵儿抿唇一笑,不再言语,低下头,继续专注地整理着桌上的药材。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她纤细的身影和桌上那些散发着自然气息的根茎叶果。小小的回春堂里,药香弥漫,方才那些关于权力、天命与遥远传说的议论,仿佛只是窗外吹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此刻的安宁与眼前鲜活的生命,才是触手可及的温暖。而关于未来的风暴,此刻还隐匿在平静的暮色之下。
清水河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水流不急不缓,冲刷着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哗啦的轻响。岸边,灵儿蹲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旁,正专心致志地浣洗着回春堂众人的衣物。粉绿色的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小臂,浸在清凉的河水里。她动作轻柔而麻利,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带着一种规律而宁静的韵律。素白的面纱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遮住了绝色的容颜,只余那双清澈专注的眼眸映着水光。
“唉——洗洗洗,天天就知道洗碗!碗得罪谁了?” 玟小六提着一个装满油腻碗碟的木桶,拖拖拉拉地走到河边,离灵儿几步远的地方蹲下,嘴里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情不愿。他把桶往地上一放,溅起几滴水花。
灵儿闻声抬起头,看到小六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弯了眉眼,声音隔着面纱也透出温软的笑意:“小六哥哥,我来洗吧。你今天去出诊也辛苦了。”
玟小六眼睛一亮,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好啊好啊”,但目光瞥到灵儿身边那满满一大盆待洗的衣物,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哎哎哎!不成不成!”他几步窜过来,张开手臂护在那盆衣服前面,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这堆是串子和麻子的!让他们自己回来洗!你这傻丫头,怎么什么活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不成!绝对不成!”他一副“原则问题不容商量”的架势。
灵儿看着他护食般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却也带着点无奈:“可是……”
“没什么可是!”小六斩钉截铁地打断,转身走回自己的碗桶旁,没好气地蹲下,抓起一个碗就往水里按,水花四溅,“你就洗你的衣服,六哥我……洗碗!”他一边大力搓着碗,一边把碗碟弄得叮当作响,仿佛在跟它们较劲。
刚搓了两下,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河滩浅水处,几只肥硕的水鸟正悠闲地踱步觅食,油光水滑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小六的眼睛瞬间直了,洗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嘴里喃喃自语:“啧……看着可真肥啊……红烧?清炖?那滋味……”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香味,脸上露出垂涎又向往的神情。
他贼兮兮地左右瞄了瞄,见灵儿正低头认真洗衣没注意这边,立刻低头在脚下的鹅卵石堆里摸索起来。很快,他挑中了一块大小适中、边缘锋利的扁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坏笑。
“看招!”他低喝一声,手臂猛地一甩,那块石头带着破风声,精准无比地朝着最大最肥的那只水鸟疾射而去!
啪嗒!
一声闷响传来,听着像是砸中了什么,但绝不是水鸟扑棱翅膀的慌乱声。
玟小六愣住了,眨巴眨巴眼睛,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嘿?!老子什么时候练成了百发百中的神技了?!今天真是走运……呃?”
他兴奋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那几只水鸟依旧安然无恙地在浅水里踱步,仿佛刚才那石头是幻觉。而石头落下的方向,似乎是在更下游一点、靠近芦苇丛的河滩阴影处。
“小六哥哥好厉害!!!” 灵儿却已经闻声抬起了头,正好看到小六甩石头的英姿和石头飞出的轨迹。她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瞬间盛满了纯粹的崇拜,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由衷地赞叹道。在她看来,小六哥哥做什么都是厉害的,打水鸟肯定也是!
这声崇拜的赞美让小六有些飘飘然,但更多的是对“猎物”落点的疑惑和一种不妙的预感。“走,看看去!”他好奇心起,也顾不上碗了,拉起还在浣衣的灵儿就往石头落下的方向跑去。
拨开几丛茂密的芦苇,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愣住了。
没有肥美的水鸟,只有一片被压倒的芦苇。而在芦苇丛遮掩的泥泞河滩上,趴着一个“人”。
那人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污泥、水草和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迹的污渍。头发如同乱草般纠结,遮住了大半张脸,裸露出的皮肤上也满是泥污和伤痕。他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具被遗弃在河边的破布偶。刚才小六的石头,正不偏不倚地砸在他旁边的烂泥里。
“啊!”灵儿惊呼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前冲去救人。她甚至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淡绿色灵光一闪而过。
“灵儿!” 小六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攥住了灵儿纤细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她前冲的势头猛地一顿。小六脸上的嬉笑和得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灵儿!六哥教你的道理你忘记了?”
灵儿被拉住,焦急地看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又看向小六,眼中充满了不忍:“可是……他快死了!小六哥哥,救人要紧……”
“要紧个屁!”小六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少管闲事少操心,长命千岁乐逍遥!这话六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当耳边风?”他盯着灵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强调,“你看看他这样子!浑身的伤,来历不明,是仇杀?是逃犯?谁知道沾上会有什么麻烦?清水镇哪天不死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听六哥的,走!赶紧走!”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一手提起地上那个还泡着几个碗的桶,另一只手直接揽过灵儿刚才洗衣的木盆,用盆的边缘轻轻抵着灵儿的后背,半推半强迫地示意她往回春堂的方向走,语气带着哄劝和不容反驳:“走走走,别看!晦气!等会儿六哥带你去集市上,看那个新开的‘醉清风’酒肆!听说他家新到的杏花酿不错,六哥给你买一壶尝尝!”
灵儿被他推着往前走,却一步三回头,目光牢牢锁在那片芦苇丛中生死不知的身影上。面纱下,她的眉头紧紧蹙起,清澈的眸子里盈满了焦急和不忍,还有对小六“铁石心肠”的不理解。
“小六哥哥……”她试图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哀求,轻轻拽着小六的衣袖,“求你了,我们就看一眼,看看他还有没有气?万一……万一还有救呢?我们把他带回去,就放在柴房,等他醒了就让他走,好不好?我……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他死在那里……”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天生的悲悯,那眼神看得小六心头一软,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顾虑压了下去。
“哎呀我的小祖宗!”小六头疼不已,加快了推她走的步伐,“心软是病,得治!这世道,好心没好报的事儿多了去了!听六哥的,没错!回去回去!那酒肆去晚了,好酒可就卖光了!”他努力用轻松的语气转移话题,但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凝重。那个河滩上的人,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让他感到了不安。
而保护身边这个纯净得如同琉璃的妹妹,远离一切可能的危险和麻烦,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至于那个叫花子的死活……只能听天由命了。
玟小六带着灵儿在喧闹的集市上转了一圈。新开的“醉清风”酒肆幌子招摇,里面飘出的酒香混着新木头的味道。小六拉着灵儿进去瞅了瞅,掌柜的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家杏花酿如何醇厚,小六撇撇嘴,只给灵儿买了一小包新炒的香瓜子。灵儿捏着瓜子,心思却全然不在酒肆的喧嚣和瓜子的香气上。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镇子西边河岸的方向,那个芦苇丛中生死未卜的身影,像一根刺,扎在她柔软的心上。
她不想让小六哥哥担心,强打起精神,努力回应着小六对酒肆装潢的品评,只是声音里少了往日的雀跃。
刚出酒肆没多远,就撞见了熟人。兔妖翠花和她那耳朵终于不再耷拉、反而精神抖擞竖着的丈夫,正抱着一个铺着软布的篮子。篮子里,几只粉嫩嫩、毛茸茸的小兔崽正挤在一起酣睡,露出一点小鼻子小嘴,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哎呀!是六哥和灵儿姑娘!”翠花眼睛一亮,抱着篮子就凑了过来,脸上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感激,“快看看我家这几个小崽子!”
灵儿看到小兔子,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些许,眼中瞬间亮起温柔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只小兔崽柔软的绒毛,指尖仿佛带着天生的安抚力量,那只小兔崽在睡梦中舒服地蹭了蹭。
“真可爱。”灵儿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它们,“愿大地之灵庇佑,平安长大。”她低声说着,指尖极其自然地在小兔崽的额头上方虚虚拂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纯净温和的气息悄然融入小兔崽的呼吸。这是她无声的祈福。
翠花丈夫在一旁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托六哥和灵儿姑娘的福!母子平安,个个都壮实!”翠花更是打趣道:“灵儿姑娘,我们兔妖有个说法,新生儿要是能得个漂亮的人儿抱一抱,长大了也水灵!如今正好碰到你了,快,抱抱我家老大!”说着就要把篮子递过来。
灵儿有些无措,但看着小兔崽可爱的模样,还是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篮子。那软软暖暖的一团依偎在她臂弯里,让她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暂时忘却了河边的忧虑。
小六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松快了些。他眼尖,瞥见旁边一个小摊上挂着几条用彩色石头和麻绳编的手链,样式简单却别致。他走过去,挑了一条缀着几颗温润白色小石头的,付了钱,回来塞到灵儿手里。
“喏,戴着玩。比那些银啊玉的实在。”
灵儿看着掌心朴素却可爱的手链,面纱下的唇角弯起,眼中是真切的欢喜:“谢谢小六哥哥!等我回去,也给你编一条!”
告别了沉浸在幸福中的兔妖一家,两人回到回春堂。刚进门,就看见麻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小堆刚剥好的花生米。他看见小六和灵儿回来,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点犹豫和不安。
“六哥,你回来啦。”麻子搓着手,眼神躲闪了一下,“那个……刚才我去西河边摸螺蛳,看见……看见芦苇丛里那个叫花子了,还……还怪可怜的,看着就剩一口气了……”他声音越说越小,带着试探。
玟小六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一拧,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麻子后脑勺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
“哎哟!”麻子捂着脑袋。
“可怜?!这里是清水镇!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小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小子是不是皮痒了?惹上麻烦怎么死都不知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少管闲事!少管闲事!耳朵塞驴毛了是不是?光长肉不长记性?!”
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唾沫星子都快喷到麻子脸上。麻子缩着脖子,委屈巴巴地应着:“哦……知道了六哥……”他不敢再说什么,蔫头耷脑地转身去看灶上炖的汤好了没有。
就在这时,灵儿端着刚沏好的茶从厨房走出来,正好听到小六最后那句严厉的训斥。她脚步微微一顿,清澈的眸子看向委屈的麻子和余怒未消的小六,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西河的方向,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
她默默地将茶碗放在小六面前的石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许。
“灵儿?你去哪?”小六在她身后喊。
“去……去后院看看晾的药材。”灵儿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后院的月亮门。
小六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端起茶碗猛灌了一口,只觉得心里烦躁更甚。
灵儿快步走到后院无人处,却没有去看药材。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那个躺在泥泞里的身影,那双紧闭的眼睛,麻子的话,小六哥哥的训斥……在她脑海里交织。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她悄悄从厨房拿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自己早上刚烙好的菜饼。避开前院,从回春堂的侧门溜了出去,脚步匆匆地再次奔向镇西河滩。
芦苇丛依旧寂静。那人还躺在原地,姿势都没变过,气息微弱得几乎要断绝。灵儿的心揪紧了。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被人发现告诉小六哥哥。她蹲在稍远一点、芦苇能遮挡住她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指尖凝聚起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绿色灵光。那光芒如同最纤细的丝线,悄无声息地渗入泥土,隔着一段距离,极其轻柔地包裹住那人的心口,小心翼翼地护住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脉跳动,如同给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续上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灯芯。
做完这一切,灵儿已是额头微微见汗。她将那个温热的油纸包,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放在那人手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被污泥和乱发覆盖、看不清面容的脸,眼中充满了悲悯与无奈,然后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河滩。
晚饭时,回春堂的气氛有些沉闷。串子叽叽喳喳说着白天听来的趣闻,麻子闷头扒饭,不敢看小六。灵儿安静地吃着,面纱下的表情看不真切,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小六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串子,眼神时不时瞟向灵儿,心里那点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
饭后,小六说要去河边消消食,吹吹风。灵儿看着他出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默默收拾起碗筷。
晚霞烧红了天空,河风带着水汽和凉意。小六踢着石子,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岸走。白天的喧嚣褪去,只剩下水流声和虫鸣。他走着走着,鬼使神差地又踱到了那片芦苇丛附近。
那个身影依旧蜷缩在泥泞里,像个被世界遗弃的破布口袋。小六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转身离开,心里暗骂自己:“啧,忘了这茬了……晦气!”
然而,就在他准备装作没看见时,目光却扫到了那人手边那个熟悉的油纸包——那是灵儿烙的饼!油纸包完好无损,显然一口没动。而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的是,那人的一只脏污不堪的手,此刻却并非搭在饼上,而是死死地、用一种近乎执拗的姿态,攥住了一小把从泥泞里顽强钻出来的、不知名的野花!
那野花小小的,红色的花瓣沾着泥点,在晚霞下显得脆弱又倔强。
这个动作……这个紧紧攥住花朵的动作……
像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小六记忆深处最黑暗的闸门!
那个冰冷的铁笼……弥漫的恶臭……无边的绝望……幼小的他蜷缩在角落,透过栅栏的缝隙,死死地盯着笼外石缝里开出的一朵同样不起眼的小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瘦骨嶙峋的手臂挤出栅栏,指尖拼命地向前够着,够着……只想碰一碰那朵花,仿佛那就是黑暗里唯一的光……
画面与现实重叠!小六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酸楚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油纸包上。那是灵儿的心意,是这冰冷世间难得的一丝暖。这人宁可攥着一把泥泞里的野花,也没动那救命的饼……
小六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那个濒死的身影,眼神剧烈地挣扎着。理智在尖叫:管他做什么!惹麻烦!少管闲事!长命百岁!
但另一个声音,那个被他强行压抑、属于“玖瑶”的声音,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心脏:他和当初笼子里的你,有什么不同?!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最终,小六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肩膀垮塌下来,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认命般的叹息。他大步走上前,蹲下身子,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那个油纸包,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冷漠和烦躁:
“喂!这个饼,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他晃了晃油纸包,“灵儿!就是之前给你塞饼那傻姑娘!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早饭,和面、揉面、烙饼……柴火熏得眼睛疼!辛辛苦苦烙出来的!你就这么糟蹋?”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小六看着那张污秽的脸,看着他紧握野花的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无比的决定,语气带着一种“算我倒霉”的认栽:
“行!行!算你狠!我拿了你的菜饼,你想要什么赔偿?嗯?”他故意大声问,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说话是吧?那六爷我就做主了!你这破命,六爷我收了!就当是饼钱了!”
说完,他不再犹豫。弯下腰,手臂穿过那人的腋下和膝弯,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这个散发着恶臭、死沉死沉的“麻烦”抱了起来。那人身上的泥污瞬间蹭脏了小六的粗布衣衫,但他此刻也顾不上了。
“死沉……真是欠了你的……”小六嘟囔着,抱着这个意外的“赔偿品”,步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回春堂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碎了河滩的晚霞和寂静。风吹动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心软的选择叹息。
昏黄的油灯在回春堂简陋的卧室里摇曳,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灵儿正挽着袖子在后厨小间里洗碗,水流哗哗,碗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心思还有些飘忽,想着河滩上那个人的状况,手上的动作便带了几分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灵儿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擦干手,在粗布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把,快步走到通往前堂的门边探头望去。
只见玟小六正半弯着腰,艰难地背着一个**浑身泥泞、散发着恶臭、几乎不成人形的人,踉踉跄跄地走进来!那人软绵绵地趴在小六背上,脑袋无力地垂着,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脸,正是河边那个濒死的“叫花子”!
“小六哥哥!”灵儿惊呼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连忙冲上前去,用自己纤细的身体努力帮忙托住那人的腿,试图分担一些重量。入手是刺骨的冰凉和粘腻的污泥,还有浓重的血腥气,但她咬紧牙关,没有丝毫退缩。
“老木!老木!快出来搭把手!”小六喘着粗气,一边艰难地往他那间狭小的卧室挪,一边扯着嗓子喊。
老木闻声从自己屋里探出头来,看清状况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皱成了苦瓜:“哎哟我的老天爷!六哥!你这是……你这是从哪儿捡回来的‘宝贝疙瘩’啊?!”他嘴上抱怨着,脚下却不慢,赶紧上前帮忙托住那人的另一边胳膊。
三人合力,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这个沉重的“麻烦”弄进了小六的卧室,小心翼翼地平放在那张硬板床上。油灯凑近一照,那人的惨状更是触目惊心:衣衫褴褛,浑身是泥泞、干涸的血迹和狰狞的伤口,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散发着不祥的暗沉色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老木经验老道,凑近仔细端详了几眼,又小心地撩开那人脸上沾满污泥的乱发,借着灯光看清那虽污秽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庞,以及那即使在昏迷中也透出的、绝非普通凡人的气质。老木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六哥!灵儿!”老木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糊涂啊!你们看看!看看这个人!这通身的气度,这骨相!这能是普通的叫花子吗?这分明是个“高等神族”啊!”他指着床上的人,手指都有些发颤,“你们看看这一身伤!寻常人早死八百回了!能把他伤成这样的,能是一般人?!这后面牵扯的麻烦,是咱们这小门小户能扛得住的吗?!趁现在还有口气,赶紧抬出去!扔回河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木急得团团转,苦口婆心地劝着,恨不得立刻就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灵儿站在床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人,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不忍和坚持。她抬起头,看向眉头紧锁的小六,又转向焦急的老木,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和坚定:“木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如今这样,若我们见死不救,与害他性命何异?若真……真惹来什么麻烦,”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小六,最后落在老木脸上,“灵儿愿意一力承担。”
“哎哟我的小祖宗!”老木一听这话,更是急得直跺脚,他一把拉住小六的胳膊,指着灵儿,“你听听!你听听灵儿说的什么话!她一个姑娘家,能承担什么?六哥!你倒是说句话啊!可不能由着她胡来!”
小六的脸色也是变幻不定。老木的顾虑他何尝不知?这确实是个天大的麻烦。但他低头看着床上那张惨白污秽的脸,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还有那双紧攥着、仿佛抓着救命稻草般的手,虽然空空如也,但小六记得他攥着野花的样子……河边的记忆再次冲击着他。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抬手拍了拍老木紧绷的手臂:“行了老木!人都弄回来了,还能真扔出去?医者仁心,先救人要紧!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老木看着小六那副“豁出去了”的表情,又看看灵儿眼中那不容动摇的悲悯,知道再劝也无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唉……造孽啊!行行行,你们都是活菩萨!我去烧热水!麻子!串子!死哪去了?赶紧滚过来帮忙!”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摇着头快步出去烧水了。
很快,麻子和串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六哥!榔头来了!”麻子手里举着一把沉甸甸、沾着泥土的木匠榔头,一脸紧张。
小六接过榔头,掂量了一下,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他走到床边,示意灵儿按住那人的腿,即便那人几乎无力挣扎。他深吸一口气,找准位置,眼神一凝,手臂猛地扬起——
“咔嚓!”“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头被强行砸断复位的声音在小小的卧室内接连响起!伴随着榔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这粗暴而直接的手法,是处理严重错位骨折唯一有效的办法,却也如同酷刑!
床上的人即使在深度昏迷中,身体也因为这剧烈的疼痛而本能地剧烈抽搐起来,喉间发出破碎痛苦的呜咽。
灵儿站在床尾,紧紧抓住那人的脚踝试图固定,她的脸色比床上的人还要苍白!每一次榔头落下,那沉闷的声响和身体的抽搐都像砸在她心上!她看着小六专注而近乎冷酷的侧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汗珠,看着他为了救活这个人而不得不施加的痛苦……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共情攫住了她!
她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眼前阵阵发黑。体内那股沉睡的、温暖的力量仿佛被这惨烈的景象和强烈的情绪彻底唤醒、点燃!她无意识地、本能地握紧了那冰冷的脚踝,纯净温和的淡绿色灵光如同实质般从她纤细的指尖汹涌而出!不再是河边那微不可察的丝线,此刻的光芒如同月光下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温柔却坚定地顺着那人的脚踝涌入他的身体!
这光芒带着强大的生机和安抚之力,所过之处,那些被榔头粗暴打断复位的骨头,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连接!那些狰狞的伤口边缘,也泛起微弱的生机,似乎在加速恢复!
小六正全神贯注于下一处需要处理的断骨,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床尾涌起的柔和绿光!他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灵儿!
只见灵儿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也在微微摇晃,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负荷!而她指尖涌出的绿光,正与床上那人体内肆虐的伤势进行着无声却激烈的对抗!
“灵儿?!”小六失声惊呼!
然而,就在他喊出声的瞬间,那汹涌的绿光骤然一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缩回了灵儿的指尖。灵儿身体猛地一软,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
“灵儿!”小六魂飞魄散,哪里还顾得上床上的病人!他扔下榔头,一个箭步冲过去,在灵儿摔倒在地之前,险险地将她揽入怀中!
入手是冰凉和虚脱般的重量。灵儿双目紧闭,面纱下唇色苍白,气息微弱,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鬓角,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小六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抱着昏迷的灵儿,冲出了充满血腥气和药味的卧室。
外间,老木正端着一盆刚烧好的热水过来,麻子和串子则趴在桌上,借着油灯光亮,小心翼翼地数着白天卖药材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铜板,嘴里还嘀嘀咕咕地盘算着够不够买几斤肉改善伙食。
“没事吧?水……”老木话没问完,就看到小六抱着昏迷不醒的灵儿冲了出来,顿时吓得手里的水盆都差点摔了!
“六哥!灵儿姐怎么了?!”麻子和串子也猛地抬起头,看到灵儿人事不省的样子,吓得脸色煞白,钱也顾不上数了,慌忙围了上来。
“不是……不是在里面给那个叫花子治伤吗?!怎么……怎么灵儿姐晕过去了?!”麻子急得语无伦次,指着卧室的方向,又看看小六怀里的灵儿,完全懵了。
串子也结结巴巴:“是、是啊!六哥你、你刚才不是还在里面……砸、砸骨头吗?灵儿姐……”
小六看着怀中昏迷的灵儿,感受着她微弱的气息,再看着眼前三张惊慌失措、充满疑问的脸,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满嘴苦涩。他能怎么说?说灵儿可能是用了一种不知道是属于神族还是妖族的力量帮了忙,结果把自己耗晕了?说他自己都搞不清灵儿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只能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担忧,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含糊地打着哈哈:“没事没事!大概是……里面味儿太大,给熏着了!加上……加上看那场面吓着了!对!吓着了!小姑娘家家的,没见过这场面!让她歇歇就好了!老木,搭把手,把灵儿送回她屋里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抱着灵儿快步走向她的房间,留下老木、麻子、串子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信。麻子挠着头,小声嘀咕:“熏着了?吓着了?灵儿姐平时胆子没那么小啊……而且,她不是还戴着面纱呢吗……”
老木看着小六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紧闭的、还弥漫着血腥气的卧室门,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更深的忧虑。他隐隐觉得,六哥带回来的,恐怕不止一个“麻烦”那么简单。而灵儿那孩子……至少他感觉……绝不寻常!她到底是妖族?神族?还是……某种更神秘的存在?小六自己恐怕也根本不知道这个答案。这小小的回春堂,会不会有一天因为屋子里头那个人卷入无法预料的漩涡。
时光在清水镇的烟火气里悄然流淌。回春堂的日子恢复了表面的平静,麻子串子依旧插科打诨,老木忧心忡忡地盘算着生计,玟小六则每日雷打不动地去“伺候”那位被捡回来的、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叫花子”。那人的伤事在回春堂的草药和小六“粗暴”却有效的治疗下,慢慢的愈合着,只是依旧不言不语,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还遗落在某个黑暗的角落。
这一夜,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寂静的小院。灵儿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晚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她习惯性地望向院子对面那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那是小六的房间,如今也是那位“叫花子”的栖身之所。
灯还亮着。这么晚了,小六哥哥还没休息?
灵儿心中微动,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昏黄的油灯下,玟小六正趴在床边的桌子上,头枕着手臂,似乎是累极了,竟已沉沉睡去。桌上还散乱地放着捣了一半的药草和几卷医书。而床上,那个被清洗干净、换上干净粗布衣衫的“叫花子”,正安静地躺着,呼吸平稳,只是依旧紧闭着双眼。
看着小六哥哥疲惫的睡颜,灵儿眼中泛起温柔的心疼。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鹅黄色外衫,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小心翼翼地披在小六的肩头,为他遮挡些微的夜寒。
就在她直起身,准备悄悄退出去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床上的人。
四目相对。
那双原本空洞紧闭的眼睛,不知何时竟已睁开!在摇曳的灯火下,那双眼眸深邃得如同古井,没有焦点,没有情绪,却清晰地映出了灵儿的身影。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穿过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穿透灵魂般的沉寂。
灵儿猝不及防地对上这双眼睛,心头微微一悸。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很快,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便漾开了温软的笑意。她没有惊慌,没有回避,只是对着床上那无声的注视,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个极浅、极温柔的弧度,像是在说: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随即,她的目光落回小六身上,担心燃烧的蜡烛离他太近。又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桌上的油灯小心地往远处挪了挪,确保跳跃的烛火和融化的蜡油不会滴落到熟睡的小六身上。
做完这一切,灵儿站在床边,看着床上依旧沉默注视着她的“叫花子”,又看了看趴着熟睡的小六。她双手轻轻交叠,虔诚地抵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低下头,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她在心中无声地祈祷,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着:“愿大地之灵庇佑,驱散一切病痛与阴霾,愿伤痛远离,安康常驻。”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最纯净的祈愿,仿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悄然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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