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chapter66

何炽不知道孟兆言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楼下的,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精准的找到自己的病房。

他只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心跳声,咚咚咚,震耳欲聋,他慌乱地伸手扒拉,迫切地想撕掉眼前这层网纱。

可医院的网纱实在结实,他扒拉了半天,愣了一个洞都没破。

何炽无奈只能垂眼贴近,继续去看楼下。

孟兆言依旧安静地站在路灯下,穿着绸缎衬衫,橘色灯光将他的身影包裹渲染得如某幅旧油画中被人遗忘的角色,如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只不过,那时孟兆言是低头,等他漫不经心的路过。

眼下,孟兆言却是仰着头,等他百无聊赖的一瞥。

隔着几层楼和一层网纱,他不确定孟兆言是否也看到了他,只能确定他脸是对着这边的窗口,毫无理由的,何炽就是觉得他看见了。

在孟兆言抬头刹那,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他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何炽觉得自己好像被定在了窗前。

他的老孟,来看他了。

这是他心里唯一的想法。

在他纠结要不要见他的时候。

他的老孟,早就来看他了,在他不知道时候,还不止一次。

何炽没有多余动作,只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贪婪地跟孟兆言对望,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种种。

这段时间,他一有空就会不自觉想到从前。现在毫无头绪纷繁错杂没什么好想的,未来一眼到头结局已定,不用挣扎。

只有过去,他和老孟的过去,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何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巡房的护士进来,看到他下了床,傻站在窗边,开口就骂:“哎呀,你现在窗户那干嘛?医生说了,你不能下床。”

何炽扭头看她,脸上还带着笑意。

这是护士第一次看到他笑,这个病人自从重伤住进来就没有笑过,整个病房也被警察监控,连医生护士也不许多说一句闲话。

按照治疗效果来说,他的身体应该是越来越好的,可这个病人却不知为何一天一天消瘦下去。

每次她走进病房,看到他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任凭她们操作,都觉得自己照顾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可眼下,何炽笑了。

还是那种温柔的明媚的笑容。

让护士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个病人还很年轻。

也是在这个瞬间,护士觉得,这个病人好像找回了他的魂。

即便如此,何炽还是被护士臭骂一顿,赶回床上静养。

直到护士出门前,不经意回头,还能看到何炽坐在床上,固执地扭头看向窗户。她忍不住也跟着看了眼窗外,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但她也终究没再多说什么,退出了病房。

护士刚一出去,何炽就立马摸下了床,再往下望,发现路灯下空无一人了,孟兆言已经走了。

他靠在窗边,并不觉得失望。

甚至在护士过来想要扶他的时候,还刻意挡了挡窗户,他不想让人看见孟兆言,不想让人知道老孟已经来看过他了。

这是他的秘密,他和老孟的秘密。

接连几天何炽每晚输完液都会开窗找一找。

有时孟兆言会站在灯下,有时不在。如果他在,他们就会沉默地对视,不做任何动作,也不传递什么消息,就只是对视。

这场对视的结束,有时是何炽被查房的护士发现,赶回床上。有时是孟兆言抽完一支烟,拿着公文包,由何炽目送慢慢远去。

只是这样短暂遥远的相见,却让何炽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在住院两个星期后,何炽终于等到了前来问话的警察,也是他的老熟人——杨毅,吴光荣的师傅。

杨毅来时是下午,何炽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医生刚刚查房出去,说他病情好转了不少。

听到有人进来,何炽也没有回头,直到杨毅拉开凳子在他床边随意坐下,开口说了句:“来吧,聊聊吧。”

何炽才扭回头。

他的脸色已没有刚开始那么苍白,眼神清明,平和地望向杨毅,并不意外的样子:“你想知道什么?”

杨毅表情严肃,姿态却放松,甚至翘起二郎腿,一副要听故事的架势:“那就从头说起吧。”

“什么?”

“从你发现赵启fan du开始说起。”

这回何炽听懂了,他点点头。并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盘托出,只省略了部分与孟兆言相关的细节。

杨毅来之前没想到这次谈话会这么顺利,也没料到何炽居然会这么配合。所以直到何炽全部说完,他还有点诧异,消化了好几秒,才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也就是说,你一早就认出了连江?”

何炽点头:“吴光荣在车站送他的时我见过,有点印象。”

“那你为什么没有揭穿他?”

何炽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想”。

杨毅默了半刻,望着面前的人,想到了一种可能,试探性问:“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赵启 fan du?”

何炽偏头正脸对杨毅,看了他一会,点了下头。

“那又为什么要做呢?” 杨毅忍不住追问。

何炽嘲弄地挑了挑嘴角,声音吊儿郎当的:“缺钱。”

“缺钱?”杨毅不解,过了会,似联想到什么,反应过来:“为了给王临梅交医药费?”

何炽别开眼:“算是吧。”

杨毅听了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一时没有接话。谈话的氛围一下诡异地僵住,过了一会他才抬眼去看何炽的脸,有些艰难的开口:“王临梅……已经去世了。”

何炽面上一凝,僵硬地偏过头,眼睛久久注视杨毅,似乎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杨毅被他看得有些紧张,硬着头皮继续说:“根据诊断证明,就在你昏迷的那几天。”

“身后事已经由孟律师代为处理了。”

何炽呆坐在原地,表情空白了几秒,随后脸上浮起一个很难描述的复杂神情,并不十分诧异,只有种认命的悲切。

再望向杨毅的眼睛晦暗疲倦,像是累极了:“你还有什么要问吗?”

杨毅摇摇头,合上笔记本。

何炽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详细了,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

他望着何炽走神的脸莫名心软了一下,嘱咐:“接下来还有多轮问话,你照实回答就是了。”

何炽没有反应,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当然必要时,你也可以请律师辩护。”

听到律师两个字,何炽眼睛微不可查地亮了亮。

杨毅知他听进去了,想了想又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孟律师。”

何炽垂下头,双手抓紧了被子,没有答话。

*

下午七点,渡口警察局。

最近局里办了个大案子,里里外外潜伏卧底小半年,总算是顺利收网了,将盘踞在渡口横丘这片的贩毒团伙彻底一网打尽,主要犯罪人员全部捉拿归案。

这案子办得干净漂亮,上头在大会上点名表扬了好几次,大伙脸上都有光。

不过表扬归表扬,这案子大涉及广,后续审问调查的活儿堆了不少,局里向来人手紧张,这会儿更是一个人当两个用,每个办公室都在加班加点。

吴光荣陪着同事在审讯室熬了一下午,这会儿才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伸了个懒腰,准备去食堂吃饭。

走道楼梯口,想起自己师傅应该也没吃,又扭头往楼上走去。

刚上去,就看到杨毅的办公室门关着,里头的灯亮着。靠近围栏的公共坐席上安静地坐着一个人,背脊挺直,衣着整齐,公文包放在膝盖上留意着门那边的动静。

吴光荣愣了几秒,脸上挂笑,走过去打了声招呼:“孟律师!”

“你怎么在这啊?”

孟兆言扭头,看见是他温和地笑了笑,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来找杨警官有点事。”

“喔——”吴光荣应了声,一步跨到窗户边,伸长脖子往里探了:“谁在里头啊?”

身后孟兆言摇摇头,窗户里层玻璃上却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吴光荣吓得一缩脖子,后退了一步,意识到应该是自己偷听被发现,杨毅在警告他,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回头看向孟兆言,挠了挠头道:“没事啊,孟律师,都这点儿了,他们肯定一会就出来了。”

孟兆言理解的点点头,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确实已经不早了。

吴光荣见状也走了过来,他到不想坐,只靠着座椅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孟兆言搭话。

“孟律师,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没多久。”

“吃饭了吗?”

“没。”

“喔?”吴光荣瞥了他一眼,好心问:“那要不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去食堂吃点儿?”

孟兆言垂头看着膝盖上的包,手指拨弄着包上的纽扣停顿了几秒,没来得及回答。

屋子里头杨毅中气十足的吼声先一步传了出来:“吴光荣!”

孟兆言闻声望过去,只见办公室的大门从里头被人拉开。

杨毅一眼就看到了扶在围栏上吊儿郎当抽烟的吴光荣:“你小子刚才鬼鬼祟祟在老子窗前偷看什么呢?”

吴光荣被吼得身体一僵,手忙脚乱地灭了烟凑过去,在杨毅跟前赔笑脸:“没呢师傅,我啥也没看着。”

杨毅冷哼一声:“那你来干什么?”

吴光荣讨好地笑了笑:“都这么晚了,我去食堂吃饭,怕您也没吃,就上来问一声。”

杨毅上下扫视他一眼,没说话,目光转而落在了吴光荣身后已经站起身的孟兆言身上。

两人目光遥遥对上,都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先去吃吧”杨毅头也没偏地吩咐了句。

吴光荣喔喔两声,问了句:“那要我给您带点儿什么吗?”

杨毅摆了摆手不甚在意的样子:“随便”,说罢就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门里头恰好出来个人,穿着便服,瘦高身形,带着顶低调的棒球帽,跟杨毅擦肩而过。

两人错开时,那人停步深深看了一眼杨毅,直见到杨毅点了点头,才大步往外走。只是没走两步,就撞上了迎面而来吴光荣,被他一把搂起来:“哟,连江,是你啊。”

连江看着面前热情友好的一张脸,实在狠不下心冷脸,只好配合地点点头。

谁知他一点头,吴光荣表情越发兴奋:“嘿!你小子,总算是回来了,今天居然能在这儿碰到你,也是缘分哪。”

说着一把搂过连江的肩膀,亲密地碰了碰,问道:“吃饭没有?没吃跟哥去食堂吃点?我跟你说,咱哥俩这好久没见,实在应该喝一杯的……”

吴光荣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带着连江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期间,还不忘抽空跟孟兆言交代了声:“孟律师,我先走了啊,你有事就直接进去找我师傅。”

孟律师?

听到这个称呼,连江不禁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

剪裁得体的西装,一丝不苟的发型,姿势挺拔,面容斯文温和,确实让人心生好感。

难道,他就是那个何炽挂在嘴边的人?

连江有些恍惚,来不及再多看一眼,就见孟兆言已经提步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内,过于明亮的白炽灯照得杨毅的脸色发青,连着一个星期没怎么好好休息,黑眼圈眼袋挂在眼下,看着有点吓人。

孟兆言进来时,他正撑坐在办公桌后,低头胡乱地揉着太阳穴,面前的茶杯里是泡得极浓的绿茶。

听到脚步声,杨毅抬头端起茶杯,十分客气地冲孟兆言指了指面前的椅子:“坐”。

“有什么事,坐下了再说。”

孟兆言拖开凳子,端正地坐好,等他灌下一大口浓茶后才开口:“我今天来是为了何炽的案子。”

杨毅垂手,捏着茶杯,示意他继续。

“现在案情进展到了这个阶段,何炽应该可以聘请律师了。”

他话虽说得平缓,身体却不自觉紧绷,往前倾了点:“我愿意做何炽的辩护律师。”

孟兆言话音一落,办公室里落针可闻。杨毅迟迟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话,只转动手腕一圈又一圈地荡着杯中剩余的茶水。

晃了好几圈之后,才缓缓放下茶杯:“孟律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可是——”

茶杯底跟桌面相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

“何炽不愿意让你做他的辩护律师。”

孟兆言一下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反应了好几秒才再次抬眼,不免急切:“不愿意?”

“是何炽说的吗?”

杨毅抬头,跟他对视,语气笃定:“是何炽亲口跟我说的,不愿意让你来做他的辩护律师。”

孟兆言睫毛颤了颤,他一直盯着这个案子的进度,好不容易挨到今天,特地早早来了警局,就是为了接受何炽的委托,成为他的辩护律师,好和他光明正大的见上一面。

可他没想到,何炽居然不愿意让他辩护。

孟兆言抿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沉默半晌后才开口:“那……我之前提交的证据呢?”

“这个,我们倒是认可了,也跟何炽本人核对过。那个笔记本确实是他故意留在王临梅院中的,上面记录的日期和数字,是赵启每次走冰的时间和数量。”

孟兆言听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坐在原地有点发怔。

杨毅见状也没多说,自顾自又喝起茶来,直到茶杯见底才开口:“孟律师,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孟兆言似被惊醒,摇了摇头,起身冲杨毅鞠了个躬:“既然何炽不愿意让我辩护,那这个案子就请您多多费心了。”

杨毅望着面前弯腰的人没有说话。

孟兆言也没等他的答复,只拎着公文包,站直身子,径自走了出去。

后来杨毅偶然回忆,突然才发现,那好像是他最后一次在渡口见过孟兆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