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宋游月不在意地讲,“对,他是江夏项氏的年轻一代,我因为自幼总是生病,寻遍名医,去过几回岐黄山,和他有过接触。”
“项宁其人,嘴尖心软,最多不过面上刁难,不会故意为难我。”
殷寻沉默,他直觉这个项宁不正常。
还有,语气那么自然,他们很熟悉吗?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此时天已蒙蒙亮,远处传来鸡鸣。
褪去精神的紧绷,殷寻后知后觉感到疲惫,打了个哈欠。
宋游月察觉到,忙撵他出去:“守着我累了吧?去睡你的觉,别打扰我休息。”
殷寻摇摇头,他还记着这正是她要喝药的时间:
“阿姐该喝药了,喝完再睡。”
他出门,不一会端了碗药来。
递给她前,他特意试了温度,温热的,刚好能入口。
宋游月盯着那一碗黑幽幽的药,皱起了脸。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药,觉得端着药的殷寻都连带着变得邪恶起来。
殷寻看她这幅模样,有些讶异:“阿姐害怕喝药?”
方才她昏睡着,看不出来。没想到千山万水都不辞辛劳的她,看似无所不能,竟然怕这个。
她坐着,没说话,只是仰起身子离那碗更远了些,满脸都是抗拒:“......苦不苦?”
他又没喝过,哪里知道苦不苦。
但他只是面容平静,一本正经地说:“不苦。”
“真的?”
“真的。”
苦不苦都要喝,他点点头,胡诌起来:“云姨知道你惯常怕苦,特意用了不苦的药。”
宋游月捏着帕子犹疑地看他,信了半分。
“烫吗?”
“不烫。正好的。”
“那......”她横眉挑刺,离得那药碗远远的,“你去拿蜜饯来,再拿一碗清水。”
她一定要在喝完的那一刻就漱口去除掉那让人反胃的药味,然后含上蜜饯!
殷寻照做。都备好以后,他端着药碗,俯身过来舀起一勺汤药,示意要喂她。
宋游月先是凑近嗅了嗅,瞬间脸又皱成一团。
“我自己来,一口一口简直是凌迟。”
她伸手端过,颤巍巍地凑到唇边,摒着气“咕嘟咕嘟”喝下去。
然后立刻漱过口,接着含住他喂来的蜜饯。
等咬碎了,才如蒙大赦地放松下来,紧凑的眉目舒展开来。
殷寻看着她行云流水的所有动作,既惊讶,又不禁弯了弯眼。
她两颊鼓起来:“哪里不苦?明明又酸又苦。”
殷寻笑起来:“不是自幼喝药,阿姐怎还怕?”
宋游月撇撇嘴:“就算是喝一万遍也会觉得苦。”
“难道人会因为常常处于困苦之中就习惯困苦吗?或许有人会因为习惯黑暗而为之伸张,但我认为这样不对。”
她语气愤愤:“反人性的东西,无论如何也反人性。云姨明明知道我怕苦,如今这般,肯定是听了母亲的话,故意为之。”
殷寻闻言一怔。
“这是气我行事莽撞呢,”宋游月咽下蜜饯,呼出的气都带着清甜,催促他:“好了,你快走吧,好好休息一下。”
她扬声把九夏喊来:“照顾好你主子。”
她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瘦弱困倦的轮椅少年,又拉住他叮嘱:“多吃饭多睡觉,才能长高,知道吗?”
殷寻忍俊不禁地笑,点点头:“好。”
*
殷寻醒来,已是未时。
大梦一场,他仍不敢相信她已经平安回来,又想到昨夜她的高烧,当即去寻。却没想到她大病初愈,竟不在府里。
他心里带上几分担忧,只能无奈等她归府。
坐在檀木轮椅上,他左思右想,决定为她做点什么。
他的,姐姐。
他环顾四周,目光在那花梨长桌、描金山水围屏,瑞香瓶花间起落,竟一时间想不出她需要什么,又喜欢什么。
她是魏国公府家的姑娘,自小千娇百宠地长大,自然是什么都不缺。
他垂眸。
这样的人,却把目光放到他身上,把他救出往生的泥潭。
可他还是想送给她什么。
他思忖片刻,想起她的模样,一头如瀑青丝,柔顺又黑亮,轻柔地披在她肩头,心里有了答案。
他想送她一个发簪,像月亮一般温润皎洁地挂在她发间。
又想,亲手做一个罢。
他母妃出身寒微,父亲是坊间匠人,有一手制物的好手艺,家里人便都会。幼时他便常常看母妃身边的素馨姑姑修补破旧的桌椅。
而被送去做庶子后,为了活下来,他八面圆通,与府里的杂役房仆人私交很好。加上天资聪颖,便会了许多手艺,平时也会自己修补器物。
因此相较于平常人家的公子,他琴棋书画会的不多,反而这些雕琢修补、做羹汤的手艺很精通。
定下要送什么,他就行动起来。
于是九夏和三冬便看自家公子一改过去几日的沉寂颓丧,忙碌了一下午。
从库房到工房,中间穿插着亲自盯着二小姐喝药,直到他们亲眼看着殷寻坐在庭院的一角,摆弄起玉料来才恍然猜到他是要用玉做个东西。
三冬熟悉这种手工活,先瞧出他要做什么,凑过去问:“您这是,要做个玉簪?”
殷寻垂着头,往复拉动弓弦,带动掺水的解玉砂,切割着玉料。他面容认真,动作熟练而细致,一点点切磨着那块细腻温润的和田青玉。
他说:“嗯。”
九夏听闻吃了一惊:“您何必亲自做?若是匣子里那些发簪都不合心意,内务处明日就能送新的来,保证您喜欢。”
他语气淡淡:“做给阿姐的。”
“还有,”他轻抬眼皮,扫了他们一眼,“这件事,谁都不要说。”
九夏与三冬面面相觑,噤了声。两人忙点头。
经历了这些事,九夏也了解了几分这位表少爷的性子:沉郁、固执,城府深密。
他万万想不到,如今他也有在月光下亲手做女儿家头面的时候,全然不似最初的算计和漠然。
或许这也是命运的有趣之处。
两人默默跟在他身边,在他腿脚不方便的时候帮个忙,直到深夜。
殷寻做得很仔细。甚至可以说,他第一次耐着性子,投入身心做一件东西。
从前他的心血全都用于在意饥寒,从未有过片刻的静谧安然容他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来到她身边后,又因她的离开而牵肠挂肚,心思浮乱。
他垂眸,一次次拉动弓弦。
时人制作玉簪,大抵都这几步:开料,制胚,钻孔,修磨,抛光。
今日他用拉丝弓将大料切割成玉片,明日便去用砣机切磨出雏形。
簪子的模样他已经大体有了想法,就选近时开放的梅花,皎洁芬芳。
只待明日勾画成形。
月光洒下来,照在埋首制作的少年身上。冬日寒夜,他却出了一身汗,凉凉地黏在背后。
切磨是一件磨人又枯燥的工事,他不禁思绪飘远,脑里浮现出送给她时的景象。
要挑一个晴朗的日子,花几日做到尽善尽美再送出去。
或许等他揣着簪子去寻她时,她身体已大好,脸颊多了红晕。
那她收到后呢,会欣喜吗?还是,平静?
他想着,应当会喜悦吧。或许杏眼会弯起来,再说些甜言蜜语。
她欢喜他,对他一向又温柔又体贴。
可是不禁又踌躇。
他亲手做的,她会戴上吗?
他想起下午喝药时,她的穿着打扮。
因是刚从外面回来,她简单打扮了番,细眉丹唇,三小髻上插着几根精细的金钗,玉润金清,明艳动人。
她会愿意戴一支如此简单的玉簪吗?
*
如此过着,日子便爬到了冬至前一日。
既是小至,府里已经张灯结彩起来,有了过节的气氛。
宋游月身体早就无恙,神采奕然,脸颊都多了血色。
有了那株草药,加上云姨的调制,殷寻的腿停止了恶化,已经在慢慢好转。
最关键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
云姨估算着,最快也要五个月才能痊愈,像正常人一般走路蹦跳。
总归不影响他练武。
这是件喜事,让她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又多了新的烦恼——即便日日与殷寻接触,她的预知梦仿佛失灵了一般,梦不到更多的细节了。
而离父亲征伐受伤,只有一月了。她必须依据已有的蛛丝马迹,做些什么。
还有那日山下追杀她的人。如今她身体好转,这一桩一件,都要着手安排了。
心思烦乱地用过膳,宋游月便去寻殷寻。
这几天除了监督她喝药,她见他的时间倒是少了许多。
她早听闻他前几日去工房借了些东西,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这几日都忙碌又神秘,没主动跟她说过。
不过她也向来不管,左右如今他缺的都补齐了,如果他再需要,她奉上就好。
养孩子嘛,抓大放小,少废些心神,对彼此都好。
宋游月一路走过,所见一片忙碌而喜悦的景象。
明日便是冬至,府里上下都准备着过节,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庆贺往来。
这样重要的好时节,同样也是小寻的生日。
前些时日她去查他来历时也顺便做了许多事,埋了他的庶母和他曾提过的程叔,也问过他的生日,恰在明天。
因此早早准备了礼物。
一个她希望他会喜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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