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月正想着,已经到了偏院。
屋内银丝碳烧得正旺,仆妇们迎上来,解下她的暖帽和紫貂寒裘。
今日她醒得早,心里有事便睡不着,早饭没有胃口,只简单吃了些。
如今走到殷寻这里,外厅不见他,才知他刚起没多久。
少年坐在方桌前,正慢斯条理地用膳。
“今天倒起得晚,”她随口一说,坐到他对面,“这些你可爱吃?”
她扫过面前的方桌,上面摆着一道道鲜亮醇香的菜肴,品种多样:清炒的黄芽菜,炙烤羊肉,水滑面,牛乳粥。只是一眼望去清素简单,没有咸辣辛浓、颜色重的菜。
“小寻不喜欢咸辣的菜?”
她目光落在那些菜上,心里想的却是他明日的生辰该怎样过。
十三岁生辰恰和冬至撞在了一天,那便在家宴上说好了,让母亲父亲也提前准备几句庆贺的话。
既是家宴,便要歌舞升平才好。
到时摆好台子,叫府里的戏班子唱几出吉利的戏。
还有她叫人打的玉牌,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殷寻听到外间的嘈杂声就猜到是宋游月来了,坐在桌边等她。
今日她穿的衣裳较以往色泽淡雅,衬得她格外空灵温婉。上着星蓝衣衫,下身穿的是十幅的槿紫画裙,一步步走过来时,色如月华,飘扬绚烂。坐定时,便如月上仙子飘落到他身前。
只是殷寻不敢看。
她穿的是特制的乌皮靴,走在地板时发出“哒哒”的响声。
他没有抬眼,只是垂头装作吃饭,放轻呼吸听着这一步一响。
直到余光里飘过模糊的淡紫色,听到她的话,他才抬脸,放下木箸:“爱吃的,阿姐给我配的小厨房很合我口味。”
他目光小心地在她身上流连。他又摇摇头,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从前吃的简单,没机会尝,如今也不愿尝了。阿姐嗜辣?”
宋游月正出神,空气沉默一瞬。
殷寻安静地等她回应。视线便忍不住轻轻挪到她发间,反复端详起那莹白的珍珠簪。
她猛然回神,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歉意:“是喜欢。只是身体原因,不常吃。”
他点点头:“阿姐今日来得这般早,可用早膳了?”
谈星有意让她再吃一些,从旁边先说:“小姐起得早又胃口不佳,没用多少呢。”
殷寻蹙起眉,目光从她发间移到她的脸:“阿姐再用些可好?我叫他们再做些菜来。”
说着便吩咐起来。宋游月后知后觉到饿,没有拒绝。
两个小厮不一会就端上来两碟冒着热气的菜,躬身摆好。
“我来。”殷寻接过谈星手里的一双乌木箸,倾身给她布菜。
他先是把两块金灿软糯的骨牌糕夹过去,又夹了些小菜,有爽口开胃的,有咸香重盐的,种类繁多,菜肉俱全。
一边忙着一边说:“这汤里有许多菌菇草药,很是鲜美,阿姐也来一点吧。”
他动作不很熟练,却神色认真,不一会,她面前就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
一切都做完,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垂眸喝了口茶。
像在接受某种检阅,又像在等着谁的夸奖。
宋游月很惊讶,其实她本想拒绝。魏国公府规矩松散,这种小事她向来习惯自己做。
况且她自幼挑食。原本这一桌上,她不喜欢的能有一半。可她没想到,他夹的所有都完美符合她的心意,全都是她爱吃的。
连烤羊肉上面搭配的爽口小葱都仔细剔去了。
可这是他们第一次相对而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一起吃饭。
她心里惊奇,便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少年便抬起纯净乌黑的眼眸,抿唇露出个笑。
“从前阿姐吃饭,我看到的。”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怕哪天让姐姐不喜,也问过话月姐姐一些忌口。”
宋游月一时有些沉默。
她在他面前吃饭不过几次,她竟也神经大条到完全没有察觉。
他还是过分懂事,心思也过分缜密了。
她语气复杂:“谢谢。”
“姐姐何必客气。”殷寻笑了笑。手里动作却不经意地越拖越慢,几乎是只看着她吃饭,间歇才拿起木箸。
等她漱过口,他才淡淡问:“阿姐可有喜欢的花?”
宋游月吃饱饭,浑身暖洋洋的,心情格外好:“有啊。怎么关心起这个了?”
“只是注意到阿姐袖口的兰花纹,又想起院外的梅林,随口问问罢了。”他像是随口提起,“那阿姐喜欢什么花?”
宋游月听完抚了抚袖口:“我最喜腊梅。”
殷寻顿时心下漏了一拍。
她看向窗外,继续说:“我喜欢她的香气和颜色。深冬总是万物凋零,银装素裹,只有腊梅在不顾一切地绽放。”
她语气遗憾:“只是外面大雪还积的很厚,今日无法带你去看了。”
“没事。”殷寻抿唇,压下翘起的嘴角,“我们过两日去。”
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她喜欢腊梅。
如此,那梅花玉簪就只差雕刻上她的字,明日便能送给她。
这么想着,他主动提起和她去书斋看看。
这里是宋游月特意给他重新修造过的,供他每日读书识字。
地方不算很大,但胜在开阔敞亮。
屋外游廊种着一大片竹子,不卉不蔓,此时正顶着风雪。屋内,窗前的梨花方桌上摆着水晶笔山,白玉镇纸,铺着几幅工整的大字,布置简朴而素雅。
仰面看墙上悬着的字画,殷寻开口:“这么久还没问过,姐姐的字是什么?”
“我字恒照。”
“恒照,恒照,”殷寻重复念了两遍,像是要把这两个字从陌生尖锐念到圆滑,“为什么取名为这个?”
“怎么突然好奇起这个了?”宋游月颇有耐心地解释,“你可知,那月宫的嫦娥本名恒我。我既名游月,和月亮也就有些渊源,加上母亲担心太过自由无所依,便取个恒字。”
看他有些呆愣,她亲昵地摸摸他头:“待你及冠,也是要取的。”
这动作她已做了许多遍,无比自然。从小她家庭和睦,和姐姐宋明舒更是亲密无间,因此她一向喜欢身体接触。
可其实,每次殷寻都不是很适应。
而这一次次下来,他从最初的反感她的任何触碰,到虽然不习惯,仍忍不住眷恋她手心的温柔和暖。
“恒照……姐姐。”他脱口而出。
宋游月笑起来:“往后你也可这般喊我。”
她走到长桌前,执笔为他示意,写下这几个字。
如今殷寻已上了几日课,他学得快,加上有些基础,进步很大。如今他年纪还小,从头学起也不算晚。
她拿起那叠宣纸往后翻,翻到他抄写的几篇经文,便开口问:“如今你也学了几日,夫子性情如何?严厉否?”
殷寻下意识以为是在鞭策他,忙开口:“夫子为人严正,做事一丝不苟,标准很高。”
她将他抄过的几篇细细看过,才发现相当冗长,蹙起眉:“很严吗?那你吃得消吗?”
殷寻有些怔愣,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我是说,比起功课,我更在意你的身体。一切以你为主。”
“我可听说了,你这几日睡得晚起得早,每晚点烛到子时才灭,你还小,何必如此刻苦?”她继续说,颇有些语重心长,“我一向认为,过犹不及,学习也要适度。刻苦读书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
他闻言愣了下:“......我知道的,阿姐。只是我心知自己落下太多,想尽快跟上。”
他说的是实话,认真解释着,没有故意讨好的意图。
可在宋游月眼里,少年垂着眼,神情似乎有些不安。
她只觉得他又乖又可怜,弯腰捧起他的脸,语气认真:“我知道,姐姐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还想让你明白,你既是我弟弟,那便不必活得那么累。姐姐对你没有其他要求,读书,经商,从武,或者只是整日吟诗作画都可以。”
“不过,其他的姐姐都不在意,只是一点,断不能作出欺男霸女、泯灭人性的事。”她说着,捏捏他的脸,神情严肃起来,“如果有,我绝不会轻饶。”
没再逗留,宋游月还有别的事要忙,最后关心了一句就匆匆离开。
殷寻有些茫然。
不仅是因为她轻软的碰触,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更是因为她的话。
他当然听懂了她的话。因为她讲的很直白。
只是不敢相信。
没有去描摹他可能的功成名就,没有一点点世情的期盼,最后一点带刺的警告,竟然是最低的道德底线。
只有让他感到陌生的、近乎无条件的自由。
*
冬至。
清晨的天很冷,窗结了小小的霜花,人吐气便是白雾。
宋游月一夜无梦,懒起用过膳,便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恒照!”
穆长缨大跨步走了进来。
两人自小熟稔,相处间便没那么多规矩。她直直走向宋游月:“今日我爹爹休沐,便带我来了。”
“长缨。”宋游月惊喜地喊,走过去打量她,“半年不见,怎么瘦了?”
穆长缨和她姐姐宋明舒同龄,身量高挑。她是军户出身,自幼练武,行走间如雨燕轻巧又锐意勃发,举手投足英姿飒爽,眉目间一股少年意气,沉稳而舒朗。
她捏捏她肩膀上薄薄的肌肉:“摸着倒是更健壮了。”
穆长缨不在意地牵过她的手:“是么?军营生活艰苦,瘦些也应当。我的身体好的很,只是你.....”
她微微低下身子,拧眉细细看她:“身体如何了?我走之前,你可刚染了风寒。”
宋游月一笑:“早好啦。”
她拉着穆长缨坐到炕上,两人并肩交谈。
她隐去发烧的事,只讲了讲捡到殷寻的事:“......总之,我身体的事你不必担心。”
“你呢?是不是很快又要走了?没受什么伤吧?”
穆长缨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是。”
她一皱眉:“你也知道,蒙古近年不太平,总是挑衅边塞。而岭南又出现批乱贼,朝廷派人过去,却还没除干净。”
“如今我隐在我爹带的军营里,跟着剿匪,要学的还多呢。”她说着,又眉飞色舞起来,“那火器,威力可大了,能把城楼都炸翻!就是会的人太少。”
宋游月笑了:“那你去学。”
“嗯,我去学。”她点点头,“总不能辱没我爹的名头吧?再难我也要学个透!”
“我相信你。”
两人在暖烘烘的炕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叙旧。
殷寻坐在轮椅上,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间的欢笑声。
他没料到屋里有旁人,情不自禁攥住衣袖里的玉簪。
这是他琢磨了整整五日的结果,是他日日在手里抚玩的玉饰。
甚至在这段经历风雪的路上,他都在幻想送给她的景象:或许她会把它握在手里把玩,或许会戴到发间,人人都得见,又或许会躺进她的首饰盒,染上她柔和的香。
如今,他来送给她。
*穆长缨原型:明代女将军高关索。
*小剧场1
殷寻:只是实话实说
宋游月:爵士乖弟弟
2
殷寻:美滋滋去送给姐姐亲手做的礼物
穆长缨:兴冲冲掏出一套比他做的精致一百倍的头面
殷寻:被ko,美梦破碎
*碎碎念
这章写的格外格外痛苦,几乎写了四天。加上最近水逆,快把我折磨死了。。
其实每章都很痛苦,又根本没人看,我能继续往下写简直是个奇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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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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