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花朝

可是。

宋游月犯了难:她早就应了小寻要和他出门。

上月乍暖还寒,她一时不慎染了风寒,日日喝苦药,前些日子方养好病。

偏偏她是爱热闹的性子,养好病便想出门玩,只是苦于天寒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日光已暖,春光无限,她的心又蠢蠢欲动,躁动起来。

还是殷寻明白她的心思,在她央求母亲时在一旁帮忙周旋,才得了这次出游透气的机会。

如果就这样把他丢在家里,总归有些不仁义。

那现在是去,或者,不去?

殷寻在一旁立着,微微低头便把信的内容一览无余,一目十行地和她一同读完这封信。

他目光落到她的侧脸,读她神情,便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蹙眉等了片刻,最终还是不忍心让她为难。他开口:“阿姐想去便去吧,不必顾忌我。”

要说一点不计较是假的,毕竟两人的确许久未一同出门游玩过了。

可他也知道成婚后的女子要和好友出门有多困难,舍不得让她遗憾。

罢了,她想去便去吧,一切都随她。毕竟如今他日日都能见她,两人来日方长。

宋游月把那张薄薄的信纸折起来,侧脸看他,只见少年温顺地垂首,语气平和,看着乖得很。

她却听出了微妙的委屈。

她问:“当真?”

“嗯。”他应了一声,抬眼直视她,神情平静,一副坦荡的样子。

宋游月心里却冒出一种异样来。

她仔细端详他的脸,试图找到一丝不甘和掩饰。可什么也没找到。

她心里却不爽了。像有个硬硬的豆子硌在胃里,一口气上不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病。

明明是刚刚好的事情,却冒出莫名其妙的烦躁和不满。

盯着他平静的脸,她吸一口气,压下心头这股燥意。

“怎么了?”

殷寻对上她有些复杂的目光,有些疑惑。

“不,没事。”她忙搪塞过去,收回视线,偏过头机械开口:“你别委屈。这回算我食言,下次一定和你一起。”

又想起他喜欢的吃食,于是承诺:“给你买城东的桂花糖栗粉糕,可好?”

......

殷寻一时默默无语。

又来了。

每次哄他都用这招。还是把他当小孩子。

他宁愿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比这般下意识当作孩子来安抚要好。

他心里别扭,又觉得想法幼稚,张不开口。

于是存着气,讷讷说:“我不爱吃粉糕。”

他在心里想,明明是阿姐爱吃。

这种糯米一样粘牙的东西,他从不喜欢。只是因为她喜欢,他才经常让人买来。

可是他从来没讲过。

宋母怕两个孩子生虫牙,一向管甜食管得严。

除了哄他的时候,每次她想吃了,就会带着些讨好来寻他,以“小寻想吃“为由买来,而殷寻从来也默许。

两人屏退丫鬟小厮,拉起帐子,躲在房里偷偷吃。

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让她也吃几口,看她因此满足地眯起眼高兴,他心里也就满足了。

他还记得那双在黑暗里亮晶晶的双眼。

“不爱吃?”

宋游月惊讶。从小一向这般,她以为他爱吃。

她蹙眉想了一会,才恍然想起每次他都吃的很少,仿佛是不爱吃。

......好像每次是她吃的多一些。

“那买什么?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她想也没想开口,一副纵容而大度的模样,用软软的、哄人的语气:“只要不是天上的星星,姐姐都能给你弄来。”

殷寻闻言却胸口更闷。

一股鼓胀的气在胸口乱窜,又被狭窄封闭的空间压制,无处流泻,教他说不出话。

这不是第一次了。

或许是和她太过亲近的原因,她总是下意识像对待幼时的他一样和他相处。

这种习惯保留到如今,体现的就是她总像哄小孩子一样哄他,像保护雏鸟那般,理所应当地张开羽翅为他遮风避雨。

即便他羽翼渐丰,即便她遮蔽的羽毛一日日比他要稀疏易断。

就如前些日子,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忽然不知何处飞来一块石头,直直朝他砸来。

她明明还生着病,却竟然想都没想就张开手臂,欲用身体为他挡下。

电光石火间,他飞身把她护住,避开那石块,事后还教训了一顿那路边的顽童。

如果真叫她挡住了,会不会出事?

他心里后怕,当时就生了气。可她偏偏不以为意,看着他教育小孩还弯起眼笑。

这种陌生又别扭的情绪便在他心里一直发酵,直到她答应和他同游花朝节,心头那股乱窜的气恼才被熨平。

而如今,心里那片静水又被挑动。

少年沉默地看她,黑眸沉沉,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宋游月一时怔住。

“罢了。”半晌,他轻叹。

她一如既往,是他变得贪心了。

她的语气没变,态度也没变,仍然那样含着蜜般柔和宽容,仍是以他熟悉的样态保护他。

曾经的他因此放下戒备,对她敞开心门,可如今的他却不再满足。

这不是他要的。他想要的更多,或许这就是报应。

宋游月等来了一声叹息,更感到困惑。

这是人长大了,心思也变多了?

她费解:总不能连口味都变了吧?他不是最爱吃甜食吗。

可后来无论她怎么问,他都缄口不言。

揣着淡淡的愁绪和困惑,在花朝节晴朗的清晨,宋游月独自坐上了去往城东的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朱门高墙被抛到身后。

她轻轻掀起车帐的一角,外面蓬勃的春意与喧嚣的人声便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花朝节是大盛朝重要的传统佳节。

恰值芳菲遍野的盛时,此日不分士庶,皆盛装而出,奔赴街头郊外,只为郊游踏春,簪花赏红,不负春色。

此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只见道路两旁春和景明,繁花盛开,碧桃秾艳,瑞香馥郁,月季娇嫩。

风中送来芬芳的花香。宋游月坐在马车里,心情畅快了许多。

马车在约定的杏花湖畔停下。宋游月刚被丫鬟搀扶着下车,早已候在此处的周黛君便迎了上来。

许久未见,宋游月细细打量好友。

今日她穿的清新又轻便。凤头鞋,斗草钗,一身柳绿色的衣裙,鬓边簪了一朵新摘的海棠,更显脱俗。

迎上她的双眼,黛君脸颊微红,还是往常娴静的模样,将一个用素白棉纸包好的物件塞进宋游月手中:

“昨日才从父亲那儿得来的龙凤团茶,我记得你喜欢的,特意给你留了一份。”

宋游月低头看去,那茶饼压得极紧实,棉纸上还透出清浅的墨印纹样,隐隐透出一股清冽的茶香。

她抬眼,唇边漾开笑意:“北苑贡茶珍贵,这样好的东西,你也舍得给我?”

看她脸更加红,不再逗她:“这茶香我正想得很呢,多谢黛君。”

“你喜欢便好。”

周黛君露出个羞赧的笑,轻挽起她的手臂:“走吧,前头临水的那处亭子我已让人收拾出来了,正好可以煮水点茶。”

两人相携着沿湖畔缓步而行。但见游人如织,红男绿女,笑语喧阗。

更有卖花担子、各色食摊沿路排开,叫卖声不绝于耳,处处弥漫着太平年岁的富足与欢愉。

悠然品过茶,两人随游人踏上春山。

软鞋踩过松软的草地,裙裾扫过带着青苔的石阶。

过了许久,从山脚溪畔抽条的柳枝,到石缝间探头的野花,两人已然把整座山的春色都细细赏遍。

等到了坡顶的凉亭,宋游月已觉得有些腿软,额间、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春风融融,竟也蒸出几分燥热来。

她扶着亭柱微微喘息,从袖中取出两方素白的棉帕,将其中一块先递给了身旁的黛君:

“快擦擦,仔细吹了风受寒。”

周黛君同样气喘吁吁,伸手接过。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帕子交接的一刹那,宋游月无意中抬眼,正看见她因爬山而泛着薄红的脸颊。

阳光投进她眸中,显出分明的茶褐色。几缕鬓发被汗湿,柔顺地贴在颊边。

这副面容,竟毫无预兆地与记忆里另一张脸重合起来。

是殷寻的脸。

太奇怪。

宋游月收回手,一时怔怔。

为什么又想起了小寻?

简直没有道理。

可眼前又不受控地浮现起那张脸——是去年冬日下大雪时,他一反常态谁的话都不听,固执地立在院中等她。

墨黑的发梢眉角沾染上晶莹的雪粒,也是这样微微湿润地贴着脸颊。看着她的眼睛专注又沉默,冰凉的指尖拉过她手腕。

一样的温驯,一样的予取予求。

这念头如一阵呼啸而过的冷风,携着昨日雪粒,使她燥热的心沉寂下来。

她凭栏望向远处攒动的人头,试图将那影子从脑中驱散。

可那张脸,总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道理地跳出来,勾得她心烦意乱。

和黛君分头采摘荠菜时,茫然看着掌心几根嫩绿的叶芽,她吐出一口气。

她想他做什么呢?

他已不是年少的小孩子了,也不再喜欢吃粉糕。

她觉得自己应该欣慰,可不知为何心像空了一块。

与此同时。

杏林深处,有一少年立在一棵繁茂的花树后。

修长的手指把飘落在肩头的杏花瓣拈下,他摊开掌心,把它轻轻送进风里。站了太久,他身上已沾染上落花,拂了一身还满。

此刻少年微微低头,凝视着满地落红出神。

正是宋游月心头牵挂着的殷寻。

自上次的事发生后,他就难以心安,明知她身边有丫鬟侍从陪着,还是悄悄跟了过来。

他看她品茶泛舟,看她登山赏红,像抹影子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偷觑她脸上的笑脸。

花朝繁闹,擦肩而过的游人皆成双成对,唯独他孤身一人沉默行过,心里也平静。

只是远远看着她,就不觉孤独。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他微微抬脸,看到远远的几道人影消失不见,迈步跟上去。

行至一半,一道年轻的女声有些怯怯地喊住他:“公子。"

他停下脚步,闻声看去。

是两个年轻姑娘,个子差不多,年龄也相仿。手挽着手,举止亲密,显然是结伴出游。

两人对上他的目光,你一句我一句地慌张解释身份,最后左边的圆脸姑娘伸着手,把手心紧握着的一簇花束推出去。

“送给你。”

另一只垂着的手还悄悄攥着杏黄的裙裾,脸颊绯红,目光盈盈。

她早在山脚就注意到他了,瞧着他生得俊秀,气质不俗。

本走到一半跟丢了,还失落了一番,如今又看到他,终于鼓起勇气拽着好友来送上一束花。

殷寻视线短暂落到这束花上,想到宋游月发间娇嫩的海棠。

片刻他收回视线,垂眸婉拒。

大盛朝民风开放,掷果盈车之事并不罕见。这种事自他长大,遇到的不少,从来都是礼貌拒绝。

阿姐也曾打趣过他不解风情,可他不以为然。

他自认是俗人,不是那无瑕君子,懒得应付,索性一概拒绝。

至于鲜花蔬果,自有阿姐送他,何必诉诸外人?

又沿着青石小径走了一段,潺潺的溪水声渐渐被远处鼎沸人声所覆盖。

那声音由远及近,夹杂着钟磬的清鸣、鼎沸的人语与隐约的唱经声,庄严又热闹。

宋游月素来爱热闹喜好,不由得停下脚步。

前面是宝相寺。循声望去,但见不远处一座古刹飞檐翘角,香火缭绕,红墙内外人影攒动。

“我们去看看?”她兴致盎然,提议道。

周黛君欣然应允:“好。寺里应当在办法会,我们也去上炷香,好求个平安顺遂。”

走近,只见山门宏阔,匾额上“宝相寺”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今日寺院沿袭前朝遗俗,正开启涅槃法会,有得道高僧登坛宣讲《孔雀明王经》,为众生消灾祈福。

宝殿之前,有善男信女手持线香虔诚礼拜,烟雾缭绕。

两人也持着柱香,闭上眼,虔诚地许下心愿。

宋游月想得简单:只求身体康健,家人平安。

往深处走几步,法会之外,更有花朝放生、花粥济贫等。

寺僧设了几处放生池,从外面购来些鱼鳖螺蚌,诵经后放之,以示慈悲心怀。侧边有一立牌,牌上书“百花长生”。

两人也凑过去观赏,看那锦鲤灿金的鱼尾在池中欢跃。

忽然,身侧的周黛君脚步一顿,轻轻“啊”了一声,语气惊讶又带着几分不确定,喃喃自语:“表兄?”

宋游月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正立着一位年轻男子。

两人斗气的日常~

原来的“扑蝶之戏”实在找不到资料,就删了。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出自《清平乐·别来春半》李煜

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首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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