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雏鸟

霎时殷寻脑海里闪过所有纷繁杂乱的原因和可能,好的恶的,乐观的悲观的,通通都有。

他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身体在极致的惊惶之下没了力气,只有扶着她的手臂本能僵持着,把她软而沉的身体搂在怀里。

像一个僵硬的提线木偶。

谈星跟在后面跑过来,见此惊呼一声。

这才慌张地找侍卫来抬走她,抬进屋里。

场面一时很混乱,没人顾得上坐轮椅的少年。

他坐在那里,一时被冷落,眼睛始终追随着被人群拥围着的少女,心里盛满不安。

还是九夏和三冬听到动静出来,才推着殷寻去内室。

宋游月发起了高烧。

或者说她一路都不太舒服,早已染上了风寒,回府后骤然放松心神,才晕了过去。

话月母亲来看过,问题不大,大抵是登山疲惫加上一路精神紧绷,舟车劳顿,所有事情堆起来,才让她发起高烧。如今已经把脉写了药方,想必不久就能好。

自从捡到殷寻后,她虽日日奔忙,却奇怪般的身体底子比之前好了许多。

这也是她母亲父亲虽不支持她独自前去,但也没实际阻拦的原因。

德清大师的话,他们是相信的。

谈星和话月你一言我一语,逐渐为殷寻拼凑出了事情的样貌。

他得知了项家,得知了岐黄山,以及那能挽救自己双腿的那神妙药丸。

不过她们了解的也有限,因为宋游月是独自上山的。

但当时她拿了草药下山时,身体并无大碍。

殷寻在一旁听完所有,松了口气。此时已弦月高悬,他苍白着脸,仍不肯走。

身边丫鬟小厮都劝他,九夏提醒他喝调养身体的药,但他喝完药,推着轮椅也要固执地守在她身边。

他幼年便曾日日守在生病的母妃身边,除了腿脚的不便,做起这些事来显得熟练又得心应手,引人侧目。

他为她擦去后颈闷出的冷汗,为她捏着下巴一勺勺喂药,守在她床边。

当时他被她捡到,她为他守了一夜。如今时移世易,也轮到他照顾她了。

殷寻自嘲。

隔着轻薄的床帷,他坐成一座沉默的石头,守望着床上的人。

床榻之上,宋游月退了烧,却迟迟醒不过来。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看不清面容的男童在皇宫里被欺负虐待,与母亲相依为命。

吃的饭是残羹冷炙,取暖用的碳是最差的黑炭。

那幼童红着眼,一边扇风一边咳嗽。身后的床榻上,针线歪扭的破旧被褥盖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女子。

后来画面一变,孩童长成青年,银鞍白马,气质凛冽,带着数队铁骑踏破宫门。

那一天,乌云压城,血流成河。

他发动宫变,逼圣上自杀,自己则翌日黄袍加身,登临帝位。

再后来......再后来?

她头痛欲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又浮沉了许久。

然后醒了过来。

眼前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她喉头干涩地一滚,拿下额头凉凉的软巾,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发烧了。

她偏过头,一边少年支着手臂坐在轮椅上,蹙眉正睡着。

她无声一笑,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因为不想惊动他,她动作很轻。

没想到少年忽然睁开眼,在短暂的怔愣后看向她。

两人对视那一刻,她分明地看到他眼里盈满了惊诧、惶恐与失而复得。

不过一瞬,眼眶就红了。

宋游月有些讶异。

殷寻睡得很轻,这一夜他根本没睡熟,早已因为各种原因惊醒了许多次。

看到她醒后,忙推着轮椅靠她更近些。然后毫不犹豫地倾身抱住她。

其实他身量很轻,说不出是谁在抱谁。

几乎像一只雏鸟轻飘飘地落到她怀里,又带着初生的莽撞。

殷寻把头轻轻放到她颈窝,掩去那一滴眼泪。

就好像没有哭过。

宋游月睁大眼,一时间小心翼翼,良久才环住他。

她哑然,半晌才想到或许是她的不告而别,让他没有了安全感。

果然还是小孩子。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袒露自己的脆弱和不安。

宋游月想,比起他最初的抵触沉郁好了不少,让她有了点成就感。

她轻拍他单薄的肩膀,低声哄着:“姐姐没事,你不必怕。”

听到这句话,殷寻眨眨眼,擦掉那点眼睫上的湿润,手臂一松。

身前贴着她软而热的身体,鼻尖萦绕她混着药味的馨香,他后知后觉挨她如此近,慌忙后撤。

他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推着轮椅走到一边:“睡这样久,渴了么?”

少年白净的脸上神情更加乖顺,垂眸给她递了杯水。

宋游月脸颊睡得红扑扑的,颈间沾了薄汗,坐起来接过水,然后用另一只手随意扯了扯领口。

一口气喝完一杯水,嗓子才好受一点。

殷寻刻意收敛视线,却不自觉地用余光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她喝完,他动作自然地接过茶杯,搁到一旁案几上。

然后再次俯身碰了碰她有些凉的额头,松了口气:“总算是退烧了。”

他俯身的举动很亲昵,使宋游月有些不自在。但也只是归结为照顾她一夜习惯了,就像当初的她一般。

她总觉得他此刻态度有些异样,似乎更加温顺,像是被驯服后,彻底没脾气的小狼。

她摇摇头,把这古怪的想法抛到脑后。

然后看着他,第一时间道:“那草药我已经寻来,她们给云姨了么?早日炼出那药丸,便能早日治好你的腿。”

少女脸上仍带着大病初愈的红晕,嗓音有些沙哑,话语轻飘飘的。

她口里的云姨便是话月的母亲。

殷寻点点头:“话月已经拿去了。”

他说完,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的脸,不自觉就出神,看了许久许久。

依恋、后怕、后知后觉,所有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如此贪恋此时鲜活的、近在眼前的她。

他的视线继续在她的脸和露出的手臂上逡巡,带着异样的温度,宋游月心里再次升起不自在的感觉。

但也只当作少年的后怕。

没等她说什么,殷寻便收回目光,开口问:“姐姐决定离开,为何没跟我说一声?”

宋游月听闻此言,有些心虚,垂下眸:“既已决定的事情,只等回来后你来拿那药便可,何必再多言一句。我是姐姐,自然要为你遮蔽风雨的。”

她的语气自然而又理直气壮,像是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捶在他千疮百孔的心口。

又如摆钟,左右来回,一荡又一荡。

殷寻尘封已久的冰冷心门再一次被她轻叩,灌进一股暖风。

他闭眼,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好。”

宋游月看他轻叹,扬起唇角伸手捏捏他的脸,打破此时沉寂的氛围:“小鬼一个,别操心这么多,姐姐在呢。”

她语气得意,晃晃脑袋:“姐姐没有食言吧?有了这素心兰,你的腿必定能好,只是时日问题了。”

又伸手揉揉他脑袋,叹息一声:“那样你就可以站起来了。我绝不会让你变成残废的。”

殷寻心一暖,再次化在名为她的融融春水里。他下巴微抬,第一次主动迎合她的掌心轻蹭了蹭,带着眷恋。

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看着她说:“姐姐在,我不担心。”

“只是——”

他话语带着轻微的恼怒,眼尾的痣晃了晃:“阿姐是不是也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服着药,就敢奔波千里,独自一人亲自一步一阶登山去取,即便是为了我。”

宋游月手心还残留着他发丝蓬松的触感,听了他的话,咳嗽两声,就不自在地挪开眼。

当时她自以为身体好了不少,自信可以应对,又实在时间紧迫,便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二种。

实际登上那山路时,她也有过后悔。

原因无他,她平日鲜少活动,陡然一登山,实在是太累了。

可选都选了,没有退路。即便力竭,她也仍撑着一边登山,一边休息,才终于进入观云亭。

加上项宁特意放水,把素心兰提前采好放到锦盒里,她轻而易举便拿到了。

心思转了一圈,她开口解释:“我心中有数。一是项宁与我相识,绝不会刻意为难。二是时局所迫,不得已为之。”

她伸出手,讨好地去勾他手指:“姐姐错了,以后绝不会让你担心,好不好?”

以她的经验,每次这般拉拉阿姐的手,阿姐总会心软。

少女刻意放软声音,一双杏眼在烛光下含情看他,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

殷寻被她碰到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烫,急忙收回手去,连质问都忘了:“你自己知晓便好。”

他闷闷地说,话里存着别扭,不愿去看她。

突然宋游月“呀”了一声,存着转移话题的心思,好奇地指了指他唇边:“我之前看到过,你这有个梨涡诶。”又指了指自己,特意弯起唇角给他看,“我也有。”

殷寻的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粉雕玉琢的圆脸上,忍不住唇角微勾。

他甚少真心地笑,这一笑,果真又浮现两个浅浅梨涡,如冰雪消融,温润如玉。

她看把他逗笑,又伸手去戳他的脸:“我怎么瞧着,你比我走时还瘦一点?”

她凑近,仔细端详:“脸颊瘦了......要是再瘦就真脱相了。”

“我不在,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她睁大眼睛,故意装出气恼的样子:“如今我回来了,非天天盯着你吃饭不可。”

殷寻下意识后仰身子,目光却忍不住流连在她弯起的眉眼,强忍着不习惯任她揉捏。

他说:“好。”

然而殷寻不自觉再次回想起她的话,捕捉到她口中的陌生的名字,发问:“项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雏鸟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